《静烽燧》出未庄

10、陵谷

　　陈昭的目光温和通透，细看里头的底子是深邃高远，石以渐一度以为有这种目光的人可以山林隐居快活潇洒，并不适合坐在签押桌边被官务缠绕羁绊。
　　而石以渐现在看到陈昭慢慢站起来，神色如常地轻抚供在堂上的王命旗牌时，不仅觉得自己错得离谱，而且感到有杀气缭绕。
　　王命旗牌——先斩后奏，像陈昭这种不加御史衔的四品巡抚，如有急情依法度可以砍七品罪官的脑袋。
　　石以渐行走江湖，些许杀气自然不在话下，也知道怎么把事情糊弄过去——娃娃脸上迅速换了一副笑脸，笑嘻嘻地说：“这下省得我费心思牵线搭桥了。杨茂昌，‘半截财神’。你连恒社的训词都知道，这人一定也听说过。”
　　“半截财神”杨茂昌，东南海上巨贾，多半与恒社有勾连。生意做到了西洋，说他“富可敌国”也不为过，可偏偏低调，京师官员显贵多半不曾听过此人名号。
　　陈昭仍不说话。叫破庸医身份和诵出恒社训词，能让他把庸医的安排拉回自己的轨道中，并且在庸医面前显得知根知底，他自己却十分明白自己的了解就这么一点，用完就完了。不过他知道杨茂昌却是真的——不仅知道这人的生意，连他为何低调都有所耳闻。
　　石以渐维持着笑，心里大概已经急得抓挠了。
　　“延州田地刚刚分好还没收成，根基不稳，你要是好好想过就该明白，现在还用不着他。”陈昭语气平淡。
　　“他办过实业，与一般商贾不一样。”石以渐有意强调“实业”两字。“按你说的，从梧关的军械所开始试点，不也需要民商注资？”
　　陈昭侧身看了他一眼，提示石以渐说话的身份立场。
　　“既无根基又无法度，就给了杨茂昌辈要挟的筹码。”见石以渐并未理会，他不住开口道：“郎中，你究竟是得了圣上口谕的庸医还是恒社派来的说客？”
　　“你觉得我清楚？我左右为难！”石以渐十分烦躁。
　　郎中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几度沉浮，陈昭在一边看得明白。看石以渐近乎自责地发火，陈昭并不言语，缓步坐回原处用手撑着额角，让石以渐自己平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杨茂昌所图大概并不止延州的利市，还有叩击庙堂大门的敲门砖。陈昭理会这一点，并不忌惮，但认定朝堂不能处于被动。而石以渐的态度，或者说恒社的态度则很有意思——一边消息灵通地支持自己，一边偷偷摸摸，又不打算让自己知道。可石以渐的身份行踪在自己眼前几乎半透明，叫破也只是捅破窗户纸、摆在台面上而已。这群商贾个个精明，也应该知道派谁也比石以渐强，起码态度坚定，不会夹在两边中间受气。
　　不合常理。那这是谁的操控？
　　“杨财神……在延州了？”陈昭福至心灵般地问。
　　石以渐摇头，却说：“在路上了。”
　　“远来是客，总不能把人撂着。”陈昭微微叹气。“润臣兄，你入了恒社东奔西跑跟我没关系，可这首鼠两端之前能知会在下一二吗？”
　　石以渐驴唇不对马嘴地听出一些交友之道来。
　　陈昭这话倒像是说你随便当你的恒社，不影响咱们从小吵到大的感情，真有什么事看在兄弟的份上透个风，别让兄弟死得不明不白。
　　可陈季宁啊，谁想保着你谁拿你当枪使，你不明白吗？
　　“等李汝清来。你不能给杨财神拿住大头。”石以渐道。“对了，他在路上磨蹭多少天了？爬也该从京城爬来了！”
　　“跟杨财神谈就不必牵连你了。抓紧回京吧。”
　　石以渐很想狗熊捧心地嚎一番，痛斥陈昭过河拆桥，但碍于自己的高人身份不便发作。他只好一边想着今天拔罐时该怎么把陈昭教训一通，另一边感叹自家兄弟的保护是真的。

　　几日后，李涟叮当乱象的破车瘦马终于进了绥阳地界。
　　“为什么不让走呢，在路上耽误这么些天。”他一路上都在问陈昭派来报信的随从。
　　随从见识修养都很好，只笑着回答：“宪台老爷怕是有什么考量。”
　　“外面怎么那么热闹？”李涟耳目灵敏，歪头问道。
　　“好像是在摆杀场。”老仆回答。
　　李涟看着外头密密麻麻的人，想到可能要跟别人搭讪，心底发颤，闻言却是一个激灵。陈昭上任才几天就敢杀人，胆大包天了，不怕激起民怨？陈昭一掌权就成了独夫一个？他忙摆手道：“走走走，咱们快点去驿馆。”
　　等等，发任命的时候朝廷给没给陈昭授旗牌啊？万一什么时候他再领一个都察院的衔那不就能杀官了……李涟对人一向先存三分畏惧，又打一个冷战，说：“算了，你跟我去看看热闹。小哥帮我们去官驿报个到如何？”
　　见陈昭的随从满口答应，李涟便跟着老仆硬着头皮围观杀场了。
　　老仆人熟知自家主人秉性，一路顺口闲聊，逢人打听。
　　“做啥嘛，杀人嘛！杀得都是吃着皇粮不干人事的瓜怂！不杀不知道有国法！”
　　“丧了良心哩！下苦人的地也敢吞！好吃难克化，吃了屙不下！”
　　“老伯刚来绥阳吧？这是按察司按照我大魏的垦田令处置墨吏。他们是各府县的吏员，借给流民分田之机侵吞土地，这便挨了现世报！太尊禀明圣上，就地抄斩！”
　　“不只侵地的，还有搜刮商户的嘛！挨家挨户用刀戳着逼得人给钱。”
　　“你娃懂啥！皇上派下来的大老爷手里头有尚方宝剑哩，长着一双虎眼，夜里头也亮的不用点灯，妖魔鬼怪啥的见了他就怂得求饶嘛！”
　　“好像还有个县官，已经押回洛阳问罪了。”
　　“快看！”空场前缘有人吼道。
　　“人来了人来了……”热闹的人群顿时只剩下低低的说话声。
　　李涟不由伸长脖颈向前看去——一道粗麻绳拴着十七个蓬头垢面的囚犯，每人身后插着一根木板，板上写着各人姓名罪状，名字上打着鲜明刺目的红勾。一个按察司官员快步走出宣读了判罪文书，高声喝道：“请令旗！”
　　一时间人群寂静无声，人们的眼光都跟随着那托盘里的令旗。
　　文书写的文绉绉的，有些词句李涟听不太懂，倒是听明白每句话里言必称“法”。
　　“再……再过二十年爷又是一条好汉！”一个人犯忽然扬声道。
　　“你娃甭牛！血当药引子都没人要哩！”人群里也有人高声回复，围观的人们随即哄笑出来。
　　“午时三刻，验明正身，人犯问斩！”红底黄边的令旗猛地一劈，十七把明晃晃的大刀同时扬起，又同时在空中画出弧线。刀锋过处，人头落地。
　　旁边的百姓爆发出一阵喊好声。
　　李涟没见过这等阵仗，打了个寒颤，扯扯老仆的袖子，退出人圈。
　　铁打的堂官流水的吏，李涟虽不愿意和人打交道，却知道官府里的胥吏是最难对付的。这些往往胆极大手极黑，且都是地头蛇，像他这种懦弱又没本事的正是上好的冤大头，可以随便欺负。今天处决用的罪名是侵吞流民屯垦田，不知这些人手上还沾过多少人命，才能请得动王命旗牌不等上报刑部直接砍人。
　　李涟想想自己在工部被书手挤兑的旧事，知道这次上任大概不会受气，很有几分高兴，也非常陌异。他一直以为陈昭是个性情温和、懂得分寸的公子哥，大部分时候很有耐心，有一套套的歪理，小部分时候像他一样热血上头，爱往前线跑——不然为什么在北台主兵？
　　可是没几个人会刚开张上任就砍人吧，这又不是军前。按察司动用国法杀人只能请他的令旗，而从这果决的杀法里李涟看得出陈昭是不惮雷厉风行地查什么东西处置什么人的。从请缨延州、试点实业再到重典杀人，李涟似乎看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想那么多干什么，当你的修理匠去。”李涟把这些想法抛诸脑后。
　　李涟七绕八绕地来到官驿，发现偏院里好像有人在转悠着等他——那人外罩青布外袍里穿白色长袍，熟悉的身影单薄而瘦削。李涟心思快速动了一下，还是快步上前行礼道：
　　“下官李涟，参见陈大人。”
　　对方一脸看傻子的神情，片刻后道：“汝清兄你——被什么上身了？”
　　李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伸手狠狠一挠头皮，道：“季宁你这不是高升了当我上司了吗？”
　　“当什么也不许见外。”陈昭预先收好袖子防止被扯，“一路辛苦！延州贫穷没什么好吃的，今晚就在官驿给你置办一桌，接风和贺喜一块办了。”
　　李涟有点馋地吞了下口水，客套道“你看咱们兄弟你还客套按理我该直接去梧关……”
　　“倒不急，可以先定下章程。”陈昭眉目间闪过一丝犹豫。李涟一路风尘仆仆没吃过什么像样的，满脑子都在想宴席，没注意陈昭神情有异。
　　傍晚，李涟兴冲冲地推开官驿饭厅的小小包厢时，简直以为走错了地方。
　　桌上已经摆了冷盘，这倒不重要，关键是席上那人不是陈昭！！李涟一把拉上包厢门，定定神发现自己并没走错，冷汗瞬间爬了满背，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算了，在外面稍等等，一会跟陈季宁一块进去也行。”李涟心道。
　　“请问外厢可是辎重督办李大人？不才杨茂昌，冒昧请大人入室一叙。”包厢里人的声音轻快动听。
　　“陈季宁！你坑我！我不进去！”李涟内心嘶吼着拉开门硬着头皮进去，觉得自己脸色一定十分难看。
　　“在下杨茂昌，见过督办大人。身残之人不能全礼，请大人体谅一二。”那人笑着说。
　　李涟拘谨地回礼，回完便不知该说什么，愣愣地坐在原地。
　　“听闻大人与陈宪台交情甚笃，在下也算是陈宪台半个朋友，做些小本生意。”杨茂昌谦和笑着，见李涟不说话径自说道。“从前在下倒腾过一些自鸣钟、指南轴一类的小玩意。西洋人精工，在下又才疏学浅，好些猎奇之物坏了便坏了，实在修不了。”
　　“修不了”三个字敏感地落进李涟的耳朵。他试探地说：“我看——哦先生要是有趁手的工具一样修得了只是我朝向来把这些当作细枝末节不管否则——”他突兀地停住，脸已经红了，“否则不必说修就算造也造得出。”
　　杨茂昌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李涟以为这一篇应付过了，谁知下一刻那人直接从怀里摸出一块小巧的西洋表，大小与文玩核桃类似，玲珑可爱。
　　杨茂昌带着几分惋惜道：“可惜指针不转了。”
　　李涟眼睛有点直，他拘谨地看着杨茂昌，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先生可否让我看看？”
　　杨茂昌大方地作出个“请”的手势。
　　李涟完全没意识到在陈昭掏钱的宴席上和一个陌生人搭讪、并且说了没有三句话便拿人的表来修有什么失礼或不妥。他从袖中摸出单筒镜戴上，又掏出个布包展开放在桌上——里面是各色微缩版的工具，钳子改锥一应俱全。小表在他手里转个半个圈就被找到螺帽打开了后盖，李涟整个人都凑上去，重心全放在撑着桌面的手肘上，钳着金属丝的手却丝毫不抖。
　　饶是杨财神见多识广，也被这高难动作看愣了。
　　“好了。”李涟善刀而藏，把表在衣服上一蹭，交还给杨茂昌。杨茂昌打开表盖，里面的小针转动时铮铮作响，看着十分有力。
　　“它怕潮、怕磕碰。”李涟神情矜持，眼角眉梢很有几分得意。
　　“高人！”杨茂昌由衷赞道。
　　李涟觉得遇到了同道，心里暗暗过着杨茂昌说过的话。等等，“身残之人”什么意思？他偷眼打量杨茂昌，突然发现那人的脚并没踩在地上，再细看时他打了个冷战——那人双腿膝盖以下的部分全没了！
　　杨茂昌似全不在意李涟的惊疑，感慨似的说：“大人方才说我朝把这些当奇技淫巧，不能以夷变夏，在下深有同感。说到底我礼仪之邦几时是用道德仁义打退外敌的。不修不造这些能省力能御敌的东西，战场上却要士卒拿命来填，这又是什么仁义。”
　　他呷了一口茶，仿佛刚刚想起身边人就是朝廷官员，连忙道：“在下失言，这些不入流的东西不是在下能说的，大人恕罪。”
　　“这——这有什么错！你说的没错！”李涟顿时被“不入流”三个字激炸了毛，有些语无伦次，“我是梧关的辎重督办，我就要造这些火铳火炮还有别的我也要造！我不信在这陈季宁还能不让我放手去干了？”
　　“陈宪台自然是不一样的官。”杨茂昌仍旧满脸和气。“在下虽身在商旅，与大人贵贱有如云泥，实在不能不引大人为同道。在下这次来，正想助您和陈宪台一臂之力。”
　　杨茂昌实在会说话，既会点火，又能让李涟的激动片刻烟消云散。
　　“本官可错过了什么？”包厢外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李涟突然觉得陈昭和廖云慈很像——随便说句什么也能把主场拉回来。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杨公身为商旅而愿与天下事，高义令人着实感佩。”陈昭穿着白天的青白衣袍，背光而立。
　　有那么一瞬李涟相当害怕陈昭蔑视商贾进而拒绝与杨茂昌合作。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人重利，在下当然不能免俗，不全是为了御敌强兵，自然想从陈宪台这里分些好处。”杨茂昌十分坦诚。
　　“那杨公想要什么？”陈昭按兵不动。
　　“陈宪台先不必急。梧关辎重处办新式军械所是前线所系，必然不缺朝廷银两支持，缺的是用来改造火器制法的西洋图纸。在下有门路，可以提供可靠的。”
　　“我准了。”陈昭简短道。
　　李涟眼神一亮，忙道：“我认识几个辎重营的校官，可以拉他们来辨别真伪。”
　　“陈宪台这么着急，让杨某后面的想法不好提啊。”杨茂昌笑道。
　　“涉兵者不图利，除非杨公打算走私火器出洋，否则肯定有后手。”陈昭语气仍旧平淡。
　　“明白人。在下以为，日后民用实业如能办成，百姓又信任官府，一定有利可图。在下可以筹些本金，再从海外和东南工场抽调好手来协助宪台兴办。”杨茂昌有意给陈昭流出舒服的停顿时间，“当然，在下的要求也很简单：在下要参与至少延州之内的行商条款制订，并同官府二八分成。”
　　陈昭淡然道：“我可以给杨公四六分成，但条款制订恕我无法答应。”
　　杨茂昌眼神一凝，稍稍露出商场搏杀的狠辣来。
　　陈昭目光平静地回敬着。
　　李涟在旁人沉默时常常不知所措，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可能被当了炮灰。
　　“陈宪台，在下胆怯得很。抄巨贾的家补充国库本朝高祖不是没做过。”杨茂昌说。
　　“我有一言今日可以说与杨公：我陈某人掌政一日，就保杨公一日。日后条款订完，我可以请杨公来提建议补正，但条款编订是朝廷大事，恕我不能自作主张。”
　　陈昭目光沉肃坚决。
　　杨茂昌看着青年人郑重的保证，心累似的突然笑了：“罢了，经商之人哪个没做好被官府查抄的准备。在下愿意与陈宪台同心戮力。”
　　李涟目睹了陈昭的目光从沉凝融化为流动的过程，心下跟着一松。一路谋划的“辎重督办”该如何下手清清楚楚地列在眼前。他正想开口，却见陈昭轻轻揉着右侧额角，面前几样青白的小菜动了几筷子。
　　“汝清，杨公见多识广，你尽可以同请教切磋。”陈昭留下一句话便起身离开。
　　地位卑微的工和商，也可以为国尽心吗。
　　第一道热菜烤羊腿才刚端上来，袅袅冒着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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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了取提要的新方法，但是看上去似乎没什么意思，下一章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