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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单于 ...

  •   “族……族老,魏军端了,端了沙合勒的粮台……”
      一个年轻人捧着信鹞带来的信,飞快闯进锡林部族老的穹庐,眼神匆匆扫过坐在客位上的刘敏,低声禀报道。
      “沙合勒”是西三部给北周人的叫法,原本的意思是“野蛮的异族”。三部人没有胆大到指着北周人叫非我族类的地步,只敢私下里骂一骂。
      族老沟壑纵横的脸上相当平静。西三部这样的小部落夹在两大国中间,好比既不是飞禽也不是走兽的蝙蝠,各部的族老因此见惯了大风大浪、王旗变幻,自是波澜不惊。
      “什么叫沙合勒。”族老淡淡地说,“小心些说话。大魏的延州精兵毁掉的是大周的粮草。这些粮草里,有多少是我锡林部的财富,还有那些战死的勇士,有多少是我西三部的男儿。”
      “扎日布,”族老转向刘敏,有些顽固地叫着他的浑善语名字,“你看到了,不论大周还是大魏都与我们有血仇。大魏是中原的仁义之邦,就算背叛也没有什么。可大周呢?他们是草原来的沙合勒,是吃肉饮血的野狼,背叛了他们,全部落都会被屠杀!”
      “可是族老,如果北周人在两面受敌之下北撤了,他们还有力量控制西三部吗?说到底三部的财富和勇士都是被沙合勒刮走的,这笔仇该记在沙合勒头上。三部的男儿最讲情义,大魏对三部仁义,三部就该背叛吗?这又是什么情义?”刘敏直直盯着呼勒族老的眼睛。
      刘敏很费了一番口舌才把锡林、乌梁、浑善三部头领聚起来,以商议开春牧地划分为由在锡林部的营帐聚饮,自然不想工夫白费。
      “我说呼勒,你就别难为我大侄儿,血仇找谁算三部男儿心里难道不亮堂?我三部被沙合勒欺压这么些年,也是时候出一口气了。要我说,就是问问大侄儿,你那个巡抚说话有分量吗?他能给三部多少利益,又要我们做什么?”状似憨厚豁达的乌梁部族老多格问道。
      “奶娃娃一个,有什么分量!他是陈不疑大帅的亲弟弟!连毛都没长齐的牛犊子!”锡林部呼勒族老以三部头领自居,气哼哼地反驳道。
      “老呼勒,世道不一样了。刚会奔跑的牛犊子敢用它的犄角顶狼!中原人说‘英雄出少年’,他要是没什么本事,想不出端掉沙合勒的粮台那种计谋,中原人的朝廷也不会把一片刚夺回去的土地交给他。”浑善部族老巴图是三部唯一与刘敏同辈的领头人,威望既比不上老辣的呼勒又比不上握着硕果仅存的族兵的多格。
      “巴图大哥说得在理。强弱变化事关三部命运,谈一谈并不是坏事。况且陈宪台没有要族老们许诺什么,如果诸位有疑虑,大可以抽身不谈,最多末将挨一顿斥责,对三部并无影响。”刘敏不卑不亢笑道。
      “大侄儿,”多格借着酒意凑过来,“大侄儿这么明白事理的人,翻遍了三部也难找。大侄儿在军中高就?”
      刘敏敛了笑容:“在延州军中任游击左将军。”
      “延州兵拢共也没多少人嘛。”多格族老打了个酒嗝,“干脆回三部当大将军。有了大侄儿这样的勇士,三部还怕什么大魏大周的。”
      刘敏别开族老拍他肩膀的手,道:“族老酒喝多了,请慎言!既然各位主意已定,末将这就给大营放信鹞!”随即不再客套,起身大步离开。
      老多格不屑道:“嘁,这就慌了。”
      “不是慌了,是他动心了。”老呼勒笑言。“陈帅去后,我看延州兵也不是铁板一块。”

      暮色低垂,远处三道绚烂的烟花炸向塞上深蓝色的空中,格外耀眼。
      “快看!信火!伍将军那边得手了!”大营中,一个站在瞭望塔上的传令兵锐声喊道,“快去禀报陈宪台!”
      “刘将军的信鹞回来了!”
      两道军报接连进了陈昭主帐。
      将军们会商此战时格外周全,已料到北周人在粮草被毁后不会仓皇撤兵,还会集齐所有兵力猛攻一次。一个年轻将军就提出发动夜袭后截杀逃出士卒、直捣北周人聚兵营地的打法,准备把连续进攻的北周人闷死在被窝里。三道信火便是众将约定攻击北周营地的信号。
      九章换上了与士卒一般的布衣软甲,消息传来之前一直在陈昭的军帐中转悠,不安的心就悬在喉咙边上,一有什么不对劲准保会跳出来。
      伍通传回得手的信号,他似乎也没有踏实多少。他对边界线上的“西三部”全然陌生,一边像寻常的年轻人一样对游牧部落多少有些恐慌——尽管西三部算是最和气、最接近汉人的半牧半耕部落,一边又按捺不住兴奋,心里的想法走马灯似的写在脸上。
      “啧,沉不住气,日后恐怕不好入军。”陈昭观察过后得出结论,有点惋惜。
      陈昭头上三枚殷红的罐印淡了不少,痕迹犹在。他接过传令兵手里的信筒,展开扫一眼就丢进了火里。
      九章眼巴巴地看着他,一脸不安混着期待。
      “叫亲兵备马。一刻后出发。”陈昭吩咐候在原地的传令兵。
      传令兵迟疑:“宪台,这……只带二十个亲兵……”
      “传令去。”陈昭在案前头也不抬。到军中后有了书吏、参军,前线的文书骤然多起来也整齐起来,陈昭挑拣着看,速度比看那零零碎碎的府志竟快不少。
      “是!”传令兵跑着去了。
      “九章,你也去。夜里风大,多穿点。”
      九章没听出陈昭赶人的意思,问道:“七叔,只带这么几个人深入敌阵去见西三部的头领,是不是有些……”
      九章性格倔强,这话跟“我有点害怕”是一个意思,都让他红了脸——尤其是在陈昭一脸无动于衷的情况下。
      “我不能再露怯了。”九章自惭形秽。
      陈昭温言道:“不算太危险。西三部秋天南移来越冬,锡林部位置更是靠南。三个族老定的地方离北周营地不远,谈完没准还能跟伍老将军会合。”
      九章的心又一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这可是北周驻军腹地的腹地!
      什么“不算太危险”!
      他把手指一根根地攥成拳,缓解了两手的颤抖,转身退了出去。
      陈昭的思路丝毫没断。伍通说得是实话,夷人畏威而不怀德,西三部可以帮延州兵一回,和尚塬以北可以安宁相当一段时日,那么之后呢?会不会又酿成一次嘉统之祸?
      只有把西三部内迁、分化,使之成为完完全全的编户民,才能彻底解决问题。可是现在还远不到时候。再说,不看看三部到底是什么成色,自己也没法轻易论断。
      “宪台,侍卫都在外边列队了。”一个衣甲俱全的亲兵进帐轻声说,还递上一件披风。陈昭站起来任亲兵给他系好领扣,随口问道:“小侯爷呢?”
      “也在外边等着。宪台还真放心带小侯爷同去。”亲兵道。
      “兄弟们看来也都不怕。”陈昭避而不谈。
      “再凶险您不也带着兄弟们回来了。”亲兵爽朗笑着,“晚上沟梁里多大风,您可别着凉。”
      帐门的风灯被吹的飘飘荡荡,借着昏黄的灯光,九章看到陈昭嘴角微微地向上勾着,不知怎地想起那年吃花酒归来被父亲撞个正着时七叔一脸坦荡的笑意。
      那年七叔刚满冠龄,无论怎么解释,九章都不信七叔那是第一次自己去吃花酒。
      就像现在,他也真不像第一次驰骋军前,干这种单刀赴会的事。
      星光黯淡,几次接近北周驻军,马队不能举火,衔枚裹蹄。军中多识途老马,饶是夜行也一路飞驰,几乎全无声息。九章第一次这样夜行,原野上带着土腥气的夜风刮得脸生疼,看到微弱天光下塬梁的剪影如同黑色巨兽起伏的脊背。这是比京城大得多的天地。九章终究还是个孩子,心里还没有太多沉得拿不动的东西,一点新鲜的夜风也能让他短暂地忘却自己的愁肠烦恼。
      路过北周驻军时九章看到营地里点点灯火萧疏,闻到空气里牛羊的膻腥味道,这才回过神,想起自己在干什么。
      马队速度陡然放慢。远处的天光微微发白,九章看清了那些黑黢黢的穹庐,以及穹庐外里三层外三层、手执弯刀身着皮甲的武士。
      纵是不够开阔的丘梁间,二十多人的马队也显得单薄,更兼一路纵马风尘仆仆,更显三部武士们人多势众、杀气腾腾。九章算是领教了“下马威”几个字怎么写。
      刘敏带着两个同样有三部血统的亲兵,等候在最外围。一个三部服色的中年人同他站在一处。见陈昭等人来,刘敏赶忙迎上前,扬声道:“陈宪台,末将幸未辱命,三部族老都在帐中待您一叙!”
      陈昭利落地翻身下马,那中年人并未过来,只是学着汉礼遥遥拱手。
      “在下巴图,浑善部的族老,在此迎候陈宪台。”巴图的汉语十分流畅。
      “延州兵,向浑善部全族问好!”陈昭竟向巴图回了胡礼。
      “把陈巡抚的马牵到后面去好好喂!给巡抚的随从们上烤羊吃!”巴图向武士命令道。
      领头的高大武士恍若未闻,大喝一声,几层武士齐刷刷竖起了弯刀。刀锋雪亮,和着熹微晨光凝出一线冰冷的杀意。
      巴图略略皱眉。乌梁部的武士竟连他的面子也不肯给。他想对陈昭解释几句,却被陈昭微笑着挥手制止,示意他什么都不必说。
      陈昭跟着巴图和刘敏的引导,领着九章,几步路走得很有朝廷命官行走天街的气派。
      掀开帐门,一阵暖意“轰”地扑面而来,一片灯火通明闯入眼帘。
      老呼勒面无表情地高踞上首,多格一脸慵懒,目光从眼皮缝里透出来打量着人。刘敏一一向陈昭介绍了。老呼勒用目光示意人带陈昭客座就座,陈昭却满脸坦然的笑容,径直坐到上首。
      “延州巡抚陈昭,问西三部安好。”他肃然拱手,眼底嘴角却留着笑意。
      “靖国侯世子陈九章,代父帅陈不疑,向诸位问好。”九章知道自己这时该充场面。
      “会谈是陈大人提的,不知陈大人有什么指教说给我等听。”呼勒假装没看到陈昭抢上座的行为,淡淡问道。
      “时间有限,陈某不绕弯子。我大魏和尚塬大捷让两军对峙形势为之一变,北周已无力维持延州局势,只有北窜一途。西三部为北周强兵所挟臣服已久,如今时移世易,陈某想听听诸位族老有什么高见。”
      “老呼勒,这不是很明显吗?人家是来说降的,你还问什么!”多格高声大嗓地说。“听我大侄儿的意思,陈大人大概想让我部从背后踹沙合勒一脚,或者至少从沙合勒那里分家单过。可是陈大人,就算使唤猎鹰也要喂它肉吃,我西三部小家小户,总得让我们见些好处。”
      巴图有些紧张地看了陈昭一眼。
      “这么说三部答应分家出兵了。钝初,干得不错。”陈昭朝刘敏笑着,着意棒槌了一把。
      多格意识到了自己话里的问题,道:“三部总得先看看你陈大人肯给我们什么条件,我们才能议定分不分家、出多少兵。”
      “三部连年受沙合勒欺压,没有屯粮,必需的盐、茶也得高价从沙合勒手里买。饿殍遍野,哪里还有兵打仗,哪里还敢反抗沙合勒!”呼勒怕老多格被陈昭钻了空子,冷冷道。
      “族人们尤其缺盐,同大魏的贸易都被沙合勒抢了去。”巴图有些为难地补充。
      “倘若我方放开与三部盐榷,再兑给三部一些粮食,三部能出多少兵?”陈昭问。
      “我等当年助陈帅袭击沙合勒,他已答应了提供食盐,你那时大概还没断奶呢!那个时候就定好了约,三部到现在都没见过大魏运来的一粒盐。”呼勒把话扔在陈昭面前,“况且两三岁的幼童都知道,嘉统年之后产盐的解池几次易主,大魏能提供多少盐给我们!”
      “族老,可我听说的当年父亲与三部的约定,并不是您说的这样。魏军与三部约定合击,三部却畏敌如虎,未等交战就全军退走,致使我军损失惨重。”九章把手心里的汗抹在衣襟上,定神道:“您还想要大魏运盐来,是不是太贪心了?”
      这叔侄两个是不是棒槌得过了?刘敏心里说,一边忍不住欣赏呼勒红红白白的脸色。
      “世子,昨日之日不可留,旧账我看不必再翻。”陈昭颇有风度地端起面前的酒杯,沾了沾嘴唇。
      老呼勒的目光陡然阴冷尖刻,他说道:“陈巡抚和小侯爷有恃无恐,当真得了陈帅几分真传。”他有意停顿,看两人反应,“陈大人大概也知道这里与沙合勒相距不远,就不怕我部躲灾避祸,把您一绳子捆了,给沙合勒做个顺水人情?”
      帐外还真隐约传来橐橐的脚步声。
      九章的镇定尖锐似乎在刚在都用完了,不由紧张地看了陈昭一眼。
      刘敏手按剑柄,仿佛准备随时拔剑。他的小动作招来了帐中几个仆人冰冷的目光。
      陈昭目光在帐中人脸上挨个转过,停在老呼勒脸上。他笑着:“送便送了。中原有句古话,‘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生生死死陈某还真没放在心上。只不知贵部族人是不是也与陈某一样,多年血仇愤恨之下,对生死还看得这么开。”
      这便是亮刀子了,老呼勒已备好一大堆话,正待开口,却听陈昭继续说:
      “呼勒族老对沙合勒的忠心真是天地可表。可沙合勒似乎对盟部十分吝啬,他们的粮台里有一口盐井供大军吃喝,却不肯分三部一点。”
      盐井??!!三个族老的眼睛同时大了一圈。
      “只怕陈大人在为三部画饼充饥。”老呼勒一席话都吞了回去,维持着语调矜持,眼神却十分光亮。
      外面的脚步声陡然停了。
      “陈某一介书生,闲来翻翻典籍方志,也是无意间发现的。北周人放心大胆地把粮台安在私盐贩子的盐井和窝棚边上,陈某却之不恭,只好收了。北周人既不修志,又隔绝士兵和家人的联系,三部不清楚也是常情。今天早上就有士卒从粮台逃回,族老一问便知。”
      “不知大人想让三部——”多格谨慎道。
      “很简单。三部归服大魏。北周人三天内必然后撤,三部派一两千精锐与延州兵合围。参将刘敏知道怎么打,交给他指挥就行。”
      巴图满脸涨红,激动道:“浑善部甘愿为前锋!”
      刘敏一愣,什么参将?
      “粮台缴获运送车队尚未启程,倘若三部答应,立刻可以押一车盐来解燃眉之急。盐茶榷、粮食都可按嘉统之前规矩与大魏进行。日后三部驻和尚塬以北,承担预警之责,延州军会分担你部防守压力。愿意习农安居者,入高安府以内择地定居。”
      陈昭一席话犹如金石铮鸣,撞在族老耳朵里。
      “族……族老,大魏军夜袭沙合勒大营,沙合勒主力溃散,一支延州军正往营盘赶来……”
      呼勒闻言站起,腿忽然一软,多格以为他认了,便向陈昭行礼道:
      “三部愿追随大魏的王旗。”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巴图和刘敏的坑会填的会填的。
    前面各种明坑暗坑也(yinggai)会填的会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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