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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尽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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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天了!!”
执政柄十二年来,兴福皇帝头一次在傍晚召见朝臣。
兴福皇帝一声怒吼,重重一拍御案,御案上的茶碗奏折香炉应声蹦了起来。皇帝苍白的胖脸涨得通红,两颊的肉随着怒吼和喘息颤抖着。
“领兵大将身亡,前线竟然迟迟不报,让一群北周的蛮子占尽了先手!”皇帝咬牙切齿,“延州的兵是要造反吗?!”
“造反”两字落进廖云慈的耳朵,他眼角不甚明显地跳了一下,被皇帝看在眼里。
“陛下息怒。前线严峻,陈帅副将伍通为稳定军心瞒报消息,倒也合情理。北周人借着北台同僚责问的时间差搅弄风云,前线诸将和北台并无欺上瞒下之嫌。”王雍说得慢条斯理。
这是要坐实北台的罪名,把立新约的错处推给北台。老皇帝虽盛怒,心下明白“造反”之类说得口滑,责人太过。
“如今进退两难,你们也该给个方略。”皇帝有意模糊了自己的态度。
“真按北周人提的条件办,未免让步太多。是否请王阁老费心周旋,把疆界向前推一推。”郑宗善在一旁提道。他是次辅,出身长南郑氏,全程参与了谈判却连一个字都没说过。
“郑阁老,延州大部平旷,北周铁骑放马冲锋,扩出来的边界也不算什么。”王雍仍旧不紧不慢,他睨一眼不发一语的廖云慈,接着道:“臣以为今日谈判之时廖部堂的意思不错,北周人得陇望蜀,我方干脆一条都不同意,把延州牢牢抓在陛下手中,强过虚与委蛇地设什么非兵区太远。”
“请阁老细说。”老皇帝尚在沉吟,眼里却透出亮光。
“详情臣也无法周知,只替廖部堂作次嫁衣罢了。怎么用人、怎么镇守,恐怕要听听廖部堂说法。”
“王阁老抬举臣了。臣目下只有个初步构想。延州的地方官可从边郡抽调补充一部分、其余的选些礼部观政期满的材士;兵和战备可先由朝廷拨,待到地方有所恢复再酌情征一些。至于何人主守自有朝廷选议法度和陛下圣裁,臣说不着。臣只以为延州一旦定下便能鼓舞君心民心,目下所虑大抵可以水到渠成。”廖云慈只好应对。
“廖部堂这是哪的话。今日谈判时不还有个叫陈昭的北台侍中毛遂自荐?他可是陈不疑的亲弟弟。廖部堂一定早就想好了,要他去收拾延州诸事岂不是方便快捷得多?”郑宗善直言。王雍略带不快地看了郑宗善一眼,嫌他多嘴多舌。
果然,皇帝的神色阴沉下去。
“北狄心怀叵测,只怕此事要从速决断。廖部堂若尚未思虑周全,就需慎言!”郑宗善既不看皇帝也不看王雍,径直说道。
陈府门前的灯笼轻轻晃着,似有人在倚闾而候。马车在门前停下,车夫却一直没听到陈昭的吩咐。陈昭掀开车帘又放下,不知该如何面对门里真正倚闾而望的人。
“我在这等着你呢!就知道你肯定是这样!给我下来!”熟悉的叨叨叨传来,车帘一动,露出一张圆圆的娃娃脸,那娃娃脸还带着经年不消的火气。
“季宁,宽心点。令姐康夫人下午便回来等你了。”娃娃脸的郎中石以渐难得说句软话。“遭逢变故,家事连着国事,任谁也难过。”
陈昭本以为自己听到这句宽心话就会情难自禁地双泪长流,却只听到自己淡淡地问道:“九章怎么样了?”
郎中的满腔母爱都被辜负,甩脸捏住他的脉门道:“自己去问。”
把完脉,郎中便愣怔了。陈昭没心思去问锯了嘴的郎中,径自下车。只听郎中三下五除二蹦出来,低声问道:“你嗑药了?”
你这二五眼庸医才嗑药了。陈昭杂乱的心神仍顽强地挖苦,只是实在没力气同这庸医斗嘴,给他调度了一个凉飕飕的眼神。
延州报丧信傍晚才到,府内尚未举哀,上下似乎还是平静的——这平静也是绷紧的,只要有人戳一下就会流出奔涌的眼泪。
“姐……”陈昭刚刚开口,便发现不只长姐,神色严峻的廖云慈和满脸担忧的蒋允都在堂上。
“季宁。”陈慧安温和地唤着幼弟的表字。自小姐姐对陈昭都是宽纵温柔的。
陈昭看得出陈慧安空出了主座,也没让两个客人坐在客席首座上,再看姐姐的眼神时便读出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意思。长姐如母,如今也到了自己拿主意的时候。九章的肩膀被姐姐扶着,手里攥着的纸大概是兄长的信笺,一脸倔强地不肯掉一滴泪,强装大人应该快装不下去了;庸医在门外探了探头就立刻溜了,显然还在担心自己的身体。座上的廖云慈眼角眉梢也尽是忧色,目光心虚地躲闪着。
整个院子里的人,大概都在看着自己吧。
先开口的却是蒋允。
“陈大人,唉,逝者已矣,先请节哀顺变吧。咱家这一回来,是替万岁问您一句话。”蒋允货真价实地流出几滴泪,“不用见礼。”
“那便请公公问吧。”答话的竟是陈慧安,她言辞间闪过厉色。
“卿可决意前往北疆?”蒋允稳住自己的声音。
“他有一丝犹豫考量,就驳回了。半大小子知道什么守土有责。”皇帝烦乱的声音还在蒋允脑海里。
“臣决意。”陈昭慢慢跪了下来。
“季宁!”女声惊急交错。
九章紧张地盯着陈昭憔悴的脸色,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想着怎么捣乱能让陈昭歇一歇。
“长兄如父,请陛下许臣到边陲去尽孝悌之道吧。”陈昭强撑着不让外人听出颤抖来。
蒋允长长地叹气。“上谕,廖云慈、陈昭接旨。”
廖云慈愣神,又马上跪拜下去。
“将士忠心锷锷、战功累累,安能以血战收复之地赂虎狼?谈判诸事以廖卿方略办。立授北台侍中臣昭延州兵备使署延州巡抚实职,务求砺兵安民。”
“上谕,陈昭接旨。”
“赠故靖远将军、提督西北军务臣不疑靖国侯,长子陈九章成年后袭爵。”蒋允变了声调,体己道:“万岁让您带着陈帅请的那位神医上任去。如果不够,再从太医院点人。”
九章深深吸了一口气。“父亲”那个记事以来大半时间都在外领兵的人就这样倒下了,没有病榻前的漫长等待也没有充斥血火的惊和悲,他的离去显得无比不真实,就像他刚刚出门去打仗一样,承诺着捷报回来人也就回来,却永远等不到写着归期的家书。聚少离多,十四岁的人还没来及好好经历顶撞长辈不服管教的少年时代,便已经再不能回头,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以及少得可怜的言传身教。
“靖国侯”三个字劈头盖脸地砸来,不知能不能把他砸成个撑门立户的大人,九章却已开始学着父亲的样子挺起宁折不弯的脊梁。
窗户推开条小缝带起细小的气流,九章感觉到了,一回头便对上了石以渐愤怒的目光,忙冲他摆个手势。
“你们说完没有?”石以渐听墙脚也能听出火气。“这家刚走了顶梁柱,你们非得趁这个时候让这家的病秧子给你们撑场面?”
堂上人都认得这脾气怪诞的神医,也看得出陈家姑奶奶随时准备端茶送客的神情,相当知趣地消失了。
“七叔!”九章箭步过去扶住陈昭,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伸手一摸陈昭的脊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九章脑内顿时一片空白,自己的手心也跟着握出一把冷汗来,实在不敢想如果陈昭也倒了会怎样。
“世侄放心,这人命硬得很,倒不了。”石以渐无差别嘲讽道,看样子对陈昭上赶着当英雄的行径颇不以为然。
“你跟我去延州,把大哥灵柩带回来。”九章不太费力地把陈昭架起,肩膀被就势一拍。“没什么过不去的。你爹欠你一次京郊游猎,我补给你。”
七叔从来没有给他看过这么多的严肃和正经,留给他的全是没长大一般的活泼和调笑,二十多岁的大人反而要一个半大孩子来照顾。当“臣决意”之后的字眼落进九章耳朵里时,这书生在他眼里全然陌生起来,似乎他消闲地撩猫逗狗、吟诗作对是因为国门家门从前有父亲撑持,而变故一经发生,他却可以摇身一变,用瘦削的肩膀撑起风雨飘摇的国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