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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剖陈 ...

  •   九章回到了那个烈焰灼人的夜晚。
      他的手被一只柔软纤细的手死死牵着,身体不断地碰在一个又一个人腿上,有人拽住他空着的手死命地向另一个方向拉扯。密密麻麻的人群上方露出一点墨色的天空,随即被突然窜起来的妖艳的血红色撕裂。耀眼滚烫的热浪疯狂地扑在他的脸上衣服上,他感到整个胸膛都火烧火燎的。
      牵着自己的人腕肘慢慢变得一片焦黑。九章费力地扬起脸去看,她嘴唇动了动,仿佛说了什么,随即被妖异的大火吞噬。
      “……殿下……”
      周遭的空气像着了火一样,九章吐息越来越吃力,他试着迈开双腿,却让自己天旋地转地陷入黑暗之中。火海在快速地离他远去,逼人的热浪越来越近。
      突然有个人挡住了身边的热浪。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把他拢在怀里,既稳重又有力。
      “回家了,殿下。”
      他想睁开眼睛,眼前虽还是一片浓黑,可伸手便碰到那人冷硬冰凉的铁甲,居然觉得神魂都安心地归了位。那人似乎不习惯抱人,铁甲覆盖下手臂的动作十分僵硬,却没有松手。
      “……”自己似乎说了什么,听到那人附和道:
      “是啊,下雪了。”
      耳边一声悠远的铮鸣,好像是什么与铁甲碰撞着,眼前的黑暗飞速地退却消失。
      “什么呀……”九章含含糊糊地说着,感到一边的脖颈僵硬酸痛,随即才清醒过来。他一动,膝头上搁着的几页纸立刻飘落。
      他不止一次地做过身陷火海的梦。从前的梦境在他试着逃离火海时结束,但这一次他是被人带出去的。那双铁甲之下动作僵硬而有力的手让九章立刻想起了父亲。可“殿下”又是谁?自己不是父亲从战乱里捡回的孤儿吗?
      小孩子总有那么一段时间对自己的来路十分好奇,九章也不能免俗。而父亲又总不把自己当个什么孩子看,遇到这类问题一概毫不回避,以行伍中人特有的那种简洁解释得十分清楚——因此九章很早就知道自己是在四岁时被班师路上的将军捡回来的。
      年幼时当然心惊胆战了好一阵子,生怕惹恼了谁就会被丢出去,“不听话就不要你了”这种话对九章相当有杀伤力。
      只是他慢慢发现,整个陈府没有人在乎这件事。不多的几个老仆老妪都是从陈家兄弟小时候就伺候的,非常肯把小心翼翼的自己当孙子来娇惯。父亲对他要求甚严,晨功晚课样样不缺,但凡在家就一定能借考问武艺打得他毫无招架之力。姑母每次归宁一定要在教子方式上与父亲吵一架,嫌弃父亲把自己当手下的兵练,活脱脱演一出“慈姑多败儿”。而自许肩负带自己读书责任的七叔除去带他读了几本子部书的头两章和杂七杂八的今人政论,剩下的就是不时塞几部话本给他“怡情”、教他摆弄各式能吹响的玩意,以及他十岁以前和姑母家的表兄争执的时候、十岁以后被父亲训责的时候帮他拉偏架。
      他满十二那天七叔带他去吃了第一回花酒——七叔好容易解禁一回,颇为熟络地点了酒和曲子,九章玩得如坐针毡、十分难熬——回家时却撞到了快马加鞭赶回来给他庆生的父亲。
      还有……父亲偶尔回京交接军务在家呆一宿,一家人就像撞了大运一样能聚在一起吃顿热腾腾的晚饭。这时候父亲总会没话找话地问几句他的学业,再让他在小炉架上温点米酒,同时防着七叔蹭喝。
      恍若寻常人家寻常子弟一般的娇惯、依靠和期许。
      什么殿上殿下的,我就是我爹的儿子。他破罐子破摔地想。
      已是傍晚,马车上上下下颠簸着。九章的心思被晃得乱作一团,一会想着梦里乱糟糟的喧哗和冰凉的铁甲,一会想着那尘灰满面地报丧的边军斥候,一会想着生日晚上聒噪的笙歌、沉默地立在门前的父亲、一脸坦然的七叔,还有夹在中间尴尬无比的自己。
      现在的自己也很尴尬——非亲非故的、捡来的“儿子”,怎么有模有样地撑起“靖国侯”的门庭,背起那些本不必有的期望?
      “做噩梦了?”陈昭伸过一只手在他眼前晃晃,又抓起散落的文稿。
      九章借着车顶挂着的灯才看清陈昭手上膝头和车座上散放着各式的稿纸。高效利用空间起见,陈昭大约还在自己膝头摆了一沓。
      为了掩饰自己的愣神,九章摇摇头捡起一页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纸页上字迹潦草且前言不搭后语,大概意思连蒙带猜是兴福年间高安府的某次交兵。九章的头脑还在一片混沌之中,很不得其要义,只好放下那草稿问道:“七叔,快到高安了吗?”
      “快了。”陈昭翻着手里的文稿,昏暗摇曳的灯光下显得十分专注,“如果《府志》所载无误,再过两道梁峁就到。”
      这是高安府的府志吗?看着像草稿。这些东西花了大半天时间才从绥阳府衙搜罗出来,大大小小地实在没法编成册,只好囫囵带着走。听随从们说,数年前高安失陷时,延州首府绥阳的府台收罗人手记录高安情状。后来绥阳也成了拉锯地带,北周人恨不得把整个占领区都变成草场、占领区的农户都变成牧奴,修志的事情就再无人提。
      一行人从洛阳出发,快马加鞭地赶到绥阳,只待了一天后就折向北方兼程疾进地往真正的前线高安府赶去。越往北走越是崎岖。九章大概从没如此长途颠簸过,一路却并不叫苦,连话也少说。
      到绥阳之前,九章还骑着马自己跟着亲兵随从走,过了绥阳便被陈昭拎回了马车。亲兵随即收紧了队形。没人明说,但九章知道已经进了北周探马出没的地带。他以为自己的武艺可以自保,却不肯让七叔分心思照顾自己,只好坐上马车。
      心头不知哪根弦动了一下,九章也沉下心就着灯光翻阅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文字。纸块琐碎、文句断裂,细细地缀成整段读完才知道这是某个撰稿书生亲历国破家亡的哀号。锥心泣血却没什么实处的文字勾得九章重新烦乱起来。
      身旁的七叔一直轻拿轻放地翻着,这些纸页似乎也是什么孤本珍本。他吐息平稳而悠长,神色宁静,目光映着昏黄的灯光,露出似有似无的悲悯。
      九章的呼吸一滞。
      陈昭早看完了这些零零碎碎的纸页,心思跑得老远,兵分两路地落在了“砺兵安民”的要旨上。一头换防休整、依法度授爵授田抚恤将士、构建防线;一头恢复县治、安顿流民、组织屯垦抢种、组建民团,随便拿一件出来都是千头万绪。目下更为急迫的是朝廷执意以瞒报战情的罪名将兄长的副将伍通降级调任。延州兵是兄长一手带起来的,北台主兵的职守也让陈昭对延州兵颇为熟悉,但仅凭这个身份和这点资历远不足以得心应手地调动他们。
      跟他们一道打一仗是不是就行了?他自嘲地想。
      对了,还有旁边这个小鬼。
      他一抬眼睛,却正对上九章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神,吓得差点炸了毛。
      九章的脸“腾”地红了。他明明知道不该这样地盯着人看,可是七叔翻书和凝神时似乎很有定力和静气,像幽深冷冽的冰湖,靠一靠也能让自己一团乱麻般的心思澄澈下来,自己就像有瘾似的移不开眼睛。他狠狠地别过脸去,很想恶声恶气地发一顿火,却知道发不出的邪火十成十是自己找的,简直气上加气。
      少年人的心思往往敏感多疑,再遭遇个什么变故,就更难对人敞开了。九章的心思比一般的孩子多些,一路沉默下来,那些多出来的心思只能掉头把少年人自己的胸膛戳出一排窟窿。陈昭十分明白这个道理,可真要自己开口去劝去引九章的话,又一时想不起怎么开头。
      一阵秋风七拐八弯地从车帘里挤进来,把头顶的小灯吹灭了。
      “七公子,天晚没光,前头路沟壑多,在这歇一晚吧!”亲兵喊道。
      九章心思一动正要说话,却听得车外一个年纪稍大的亲兵敲了一下那小兵的脑袋,低声呵斥道:“狗记性!怎么叫人你忘了?!”
      “歇下吧。弟兄们辛苦了。”陈昭浑然未觉。
      “是,陈宪台!”那小兵有意提高了声调。
      九章站起来去点那灯,陈昭摆手示意他不用着急。
      “别看那堆纸片了,灯太暗字太小,伤眼睛。”陈昭摆出一副关怀晚辈的架子。
      九章饶是满脑子混乱也被七叔说嘴打脸震惊了——刚刚盯着那些“府志”看得最投入的是七叔他自己,居然还好意思提点别人。
      “哪儿也比不上家里好,灯火通明的,饿了渴了也有吃喝。”陈昭由衷叹道。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皇命应承得后悔了?九章彻底无言,七叔一路上那镇定专注、让人安心的靠谱形象瞬间碎裂,底下的本性还是贪玩好动、没心没肺的。
      九章懒得接他的茬,兴趣缺缺道:“那当然。石先生嘱咐你早休息、少费神,七叔还是快歇着吧。”
      “家里……”陈昭强行打开了话匣子,“你应该没回过山右的祖宅吧,在太原府那个。”
      一个“回”字扣在九章心弦上,心底最深的地方涌过一阵温暖。“回……你们一直把我当……这么亲的人吗……”他带着几分奢望地默默问自己,那是不是也可以不用怕自己没资格去扛“靖国侯”这块牌子了……
      可山右早被北周人占据,只怕七叔也没纠结字眼。
      “我是在太原府的祖宅长起来的,跟着三爷爷,七岁才回京城,就是旧都。”陈昭似乎很不习惯跟人说这些过往,舌头打着磕绊。“我去到那个陈府就像个什么小动物乱闯了人家的门。大哥大姐都是在京城长大,周围一片油光水滑的京片子,就我一个是醯醋熏出来的老西儿。说句实话,九章,小时候惯起来的毛病一辈子都难改。我小时候爱喝醋,老陈醋都能一口抿,到现在也没变。”
      九章勉强露出几分笑意。
      “在老宅三爷爷惯我,也没多让背书——我病的多,请先生不划算。还由着我胡闹。可一到京城就真傻眼了,京城里七八岁的小孩什么都会,有能背一二百首诗的,还有整本背三字经的。我磕磕巴巴地背了三字经头一章就背不下去了。跟人打架也没力气,一般是我挑事,然后给人揍一顿回来。大姐比我大得多,姐夫跟着她归宁的时候指着我笑话了半天。”
      九章没想到陈昭的性子是自小被叔曾祖父惯出来的,更没想到陈昭有这种过往,印象里陈昭连跟石先生斗嘴都有经典可引。他细细琢磨,似乎还有别的意思,不禁张口问道:“那——”
      “我回屋锁了门就撕书,见一本撕一本,再也不读了。家里底下人都没怎么理我,好像是我爹吩咐的。不过那天晚上爹来隔着房门问了我几句话。”
      九章听他提到陌生的“祖父”,耳朵不由支棱起来。
      “他问我书是念给自己的还是夸耀给旁人看的,跟人赌气输赢同自己有多少关联。”
      九章默然,明白了陈昭这番话的意思。陈老将军的问话答案很明显,陈昭的期许也很明白。苦口婆心地跟一个被各种心思填的满当当的少年讲道理,倒不如讲个故事来的痛快。只是自己知道了“靠自己不用理会旁人”的道理,就能当真一股脑地卸下疑虑吗?
      如果自己的心思与那“靖国侯”给他划好的路背道而驰了怎么办?
      看见了别人趟过的路,却依旧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走。
      陈昭并没意识到自己好容易剖给别人看的“人生故事”竟又给九章添了新堵,心里还在谋算着怎么趁这个机会带九章见见世面。
      人没有二两重,哪来那么多心思。陈昭明白九章心重,却一直不能理解。就算治标不治本,让他散散心也挺好。
      “怪道山右人经商厉害。”九章突然干巴巴地说,“连给病秧子请个先生也要想想上不上算。”
      这话太棒槌了,毫不留情地揭穿了陈昭方才话里的漏洞。三爷爷当然没专意算过这个问题,是压根没请过先生——六七岁的陈昭比豆芽菜还细,要是长不成,还不如让孩子痛快玩几天,也不枉人间走一遭。
      嘴一瓢,保不齐所有工夫都白费了。陈昭暗骂自己。
      不过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堆往事又单方面开过三爷爷的玩笑后,不知别人如何,自己心里那些担心材力不及的烦忧倒先去了一些。心头稍稍明朗,诸多事情就有了头绪。陈昭唯恐九章找留在绥阳的石以渐告黑状,并不想乘胜追击地思考下去,连忙合了眼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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