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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廷争 ...

  •   “啪——”一支一掌长的黑色玉剑被北周正使摔在桌案上,响声沉闷。人常道轻盈和结实不能共存,那把剑形的黑色玉佩却奇迹般的没有碎裂。
      这一声闷响,把某条传得满城风雨的消息坐实了。谈判的长桌前,两方均是一凝——
      大魏官员咄咄逼人的词锋收了回去,北周使臣刚从对方的压迫里抬起头来。
      陈昭坐在大魏一方中间的位置,手指一根根攥起来,指节喀啦喀啦地作响。他紧紧盯着那枚玉佩,胸腔似有万把利刃穿过,喘息愈发急促起来,脸上不多的血色退了个干净。
      “这——此物虽极似陈帅随身之物,却并不能证明陈帅殒身的消息是真。”鸿胪寺卿维持着大国风度,尚且有理有据,身后两个没见过世面的随员已经吓白了脸。
      “呵……”方才抛出玉佩的正使嘲讽地笑着,“大人还真会自欺欺人。我大周派去刺杀陈不疑、拿回信物的武士恰好随行,要不要给诸位大人证一证清白?”
      话音刚落,一座黑铁塔便从北周一方身后的末座站了起来,一双虎眼带着杀气锁定了说话的鸿胪寺卿。后者到底是文官,心头不禁发颤。
      “在此谈了快两天,翻来覆去我方只有一句话:延州易攻难守,两方都讨不到好处,不如两下方便,双方撤兵,在延州建一个大榷场。这是互惠互利的事。我们君上说,这条如能通过,大魏连军费都不必偿还我们。”北周副使站起直白道。
      建了榷场也能照抢不误。况且历来榷场哪一个不是中原赔钱?在场者脸色各个红了又白。
      “你们,你们这群虎狼荼毒了多少中原百姓!大魏只是收复自己的土地,凭什么交出去!不通王化的北狄还敢索要军费,厚颜无耻!”一官员身居末席却忍无可忍,径直吼出来。
      “土地已在大魏治下,归属已定。今日议事,是要定下新的北段疆界。至于国土有无人守、谁来守,不必劳烦贵使挂心。”廖云慈坐在第三位上,语气平和地定调子。
      正使笑得几乎失仪:“谁来守……部堂大人,驿馆一声令下洛阳便能满城流言,何况大周虎踞数年的延州呢?梧关为天下雄关,毕竟只有一道。倘若战端再开,谁能挡得住大周的铁骑。到时不只延州,还有——”正使阴恻恻地笑着吞掉了后头的话。
      不只延州。延州一旦失陷,兵锋便可直指洛阳。
      “贵使的条件,恕我们难以——”
      “兄弟邻邦,自然要以和睦为上。廖部堂,如今两国社稷残破,尚有周旋余地,不能轻启战衅,不必如此斤斤计较。”上庸王氏出身的内阁首揆王雍终于开了尊口,和和气气地打断了廖云慈的话。“贵使的条件太过苛刻,我们以为可以再商议商议。”
      “我大周只求几处榷场,此条能一致通过,旁的进退自然可以商量。王阁老是枢臣,剩下这点小事莫非做不得主,还要受什么人挟制?”正使话赶话地追击。
      “……上庸、长南在梧关以内,盟约成,阁老还可以在族地含饴弄孙,要是被什么人搅局了,那恐怕——您真打算靠延州兵那点仓促拼起来的老少人马打一仗?”正使的派人传的话仍在王雍脑海。只是他还没来及与北周使臣讨价还价一番,驿馆就被陈家的小年轻围成了铁桶,再无机会。
      王雍执掌枢要自有气度,不会被正使的激将法点炮。“两国交兵多年,都是生灵涂炭,借此休战倒是机会,我朝不会抓着不放。那么贵国是否也可以表示诚意,将延州驻军后撤至保和年间疆界?”
      廖云慈心头钝痛。北周几乎占据延州全境是兴福初年的事。保和是曹睿的年号,彼时一片混乱,延州尚未收拾,北周那头战线太长,也只能陈兵延州北部无力南下。
      只能这样了?浪费一次胜利?只因这么一个荒唐的理由?
      保和年间疆界,争的不过是中原正统的一点颜面。延州北部多丘壑,中部一马平川,北周铁骑居高临下,几个冲锋就可以将延州重陷胡尘,这与退守梧关并无区别。
      “我朝虽兵残将老,却从没有打胜仗还能拱手揖盗的道理!”一个年轻通事几乎咆哮出来,却很快被脸色铁青的同僚拉住。
      陈不疑一死,兵残将老的问题马上露了出来。在座魏臣多少对边务有些认识,谁也不敢否认。
      北周正使也愣住了,良久,他嘴角扯开一个笑,将右拳在左胸上一敲,行了个不折不扣的胡礼。他身边座上的、身后的使节、随员全都有样学样,朝大魏臣子行礼。
      一致同意。
      “那么大魏朝这边呢?”那个直白的副使起身询问。
      “我等——”王雍微微欠身,却不意被人打断。
      廖云慈咬紧了牙关。
      “恕我等不能同意。”一个声音从大魏一方中间传来,带着喘息和血气,似乎中气不足。
      沉稳如廖云慈也不禁一个激灵。他看着陈昭站起来,清瘦的脸庞不常有血色,此时连嘴唇颜色也淡了,只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仿佛吸进了所有的光芒。
      “陈侍中有何见教?”王雍并不以为意,涵养颇好地问,一双眼睛里却毫无笑意。
      “谈判本是公议,阁老既受了皇命,便要向陛下、向天下万民负责。打了胜仗反而要割地,只怕陛下不认这种道理。我们这些人不问兆民好恶在此决断王土得失,本已经抱愧于天下人,阁老如今倒连在座同僚的意思也不想问,自作决断吗?”陈昭的话说得极慢。
      廖云慈本以为陈昭突闻变故,说得是激愤之语,却从这一席话中听出冰冷的杀气来,冰冷是真的,抬出皇帝当缓兵之计不失为急策,杀气也是真的,不论王雍还是北周人大概都被陈昭当了死敌,透出破釜沉舟的决绝来。廖云慈是真的敬服起这年轻人来。
      满室寂然,北周的使节和随员们愣着,知道今天谈不完,还有瓜吃了。
      “季宁,坐下。这是什么地方!目无上峰,还有没有规矩!”廖云慈板着脸沉声斥责,他也知道这个时候必须有人给陈昭撑腰,才能造得起众人的势。
      “御下不严,请阁老惩治。”他客套道,“下官也以为,国土变更是大事,我们做臣下的无权轻断,还需仰赖圣裁才是。”
      王雍被一个五品侍中当面指斥,神色仅仅僵了一瞬,又一派从容。“看来善初对镇守延州的人选已有了把握,只等日后为皇朝开疆拓土了。”
      廖云慈不防王雍把战火引向了问题根源,倒不慌乱,“下官无定见,呈报天子之后此事大约自有圣裁吧。”
      正使的目光饱带杀气地锁定了廖云慈,后者却比鸿胪寺卿高明得多,径直岿然不动。正使只好阴森森地敲王雍的鼓:“王阁老全权督办,莫非连这点定夺都没有。真是让我等夷狄大开眼界哪。”他着重咬出“夷狄”两字,暗示王雍曾经的交涉。
      “贵使以为我堂燏中华,缺几个舞剑执戈之人吗?”陈昭答得很有静气。正使目光一转,发现年轻人显然未经战阵淬炼,眼神轮廓却与那身死阵前的统帅有几分相似,不知是他的兄弟还是后辈,心下先存了几分不知天高地厚的轻蔑。
      这一回连廖云慈在内的大魏臣子都盯着陈昭。
      “老天爷,陈季宁你究竟想出多少风头?”坐在最后的李涟喃喃着。
      没人理会李涟这种满手油污的匠人。
      有人忐忑地盯着北周正使,有人激赏地望着廖云慈和陈昭,还有人不安地睨着脸色阴晴几变的内阁首揆。
      “好。”正使不怒反笑,“我们不缺工夫,在此静候各位佳音。只是不知你们的土地与军队,能不能陪诸位一起等。”
      黑玉佩被正使随意扔在桌上,议完事也没被带走。待北周人退场,陈昭慢慢踱到放着玉佩的桌边,之前的冰冷自持烟消云散。他把那玉佩捧在手心,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在几个打扫的官仆面前爆发出一阵呜咽,从胸腔炸开的疼痛几乎把整个人淹没了,他靠着桌子滑下去,竟缩成了一团。几个老仆心疼地走上前去,还有机灵的去叫了大夫,却没人敢劝这年轻的大人。
      “季宁,朝局尚不明朗,你不宜牵涉太深。”
      “既然接过了就干到底。陈家的家训你比我熟。”
      陈不疑的话还在耳边,忽远忽近地飘着。
      陈昭的手哆嗦得厉害,试了四五次,才把黑玉剑佩悬在了自己腰间。再抬眼时,他再不会呜咽成瑟瑟发抖的一团,那支玉佩把他的脊梁牢牢钉在体内。
      陈昭自己摇摇晃晃地爬起来,错开搀扶的手踉跄着出门。官仆连忙去提他的车马。院外已星河满天,官仆看见年轻人满目赤红,脸庞上却一滴泪也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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