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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蒸蔚 ...

  •   洛阳王气烝盛,迁都之前本就是一应班子俱全的中都。嘉统之变胡人南侵,京师、山右、云延先后沦丧铁蹄之下,宗室曹睿便一路南下在洛阳承祧继统。皇室仓促南下避祸,降中都为行在,皇城宫室一律因陋就简,一殿多用,以示不忘国耻。曹睿继位仅仅两年就把残破江山交给了自家弟弟康王——如今的兴福皇帝讳爌,现已到了兴福年号下第十二个年头。
      先帝打着因陋就简、不占民力的旗号把宫室分给朝廷作公事房,皇家宫殿便异常紧缺。
      “手脚都利落点,没吃饱饭吗?”一个身着红锦宫袍的掌事内监远远地呼喝着,几个杂役正爬高颤颤巍巍地换下“大明殿”的牌匾。
      “蒋公,辛苦您老又亲自来办这些差事。”陈昭不见拘束,随和地问道。
      一声蒋公听得人亲切,那内监转脸见他笑成了花,肤色极白的脸上泛着光,“一双眼睛全盯着牌匾呢,该死没瞧见侍中,侍中这可折煞老奴了。”
      “我是小辈,蒋公‘您’什么。秦师兄的差可还顺心?”陈昭跟着蒋太监笑了。
      “您要折死那猢狲吗!”蒋允笑骂一句,“全承您的情,哪有不满意的!”
      “顺遂就好。”陈昭看向大殿,那块牌匾已然放了下来,“万宁殿”的牌子挂在了绳上。
      蒋允连忙道:“陈大帅一举收复了延州,多大的喜事,奴才们领了陛下的旨来换牌子。蛮子们连夜派了人来,给内阁递书了。”他话头一顿,又补充,“廖部堂已经去北台等着了。”
      陈昭一怔,“那我算去迟了。多谢蒋公提点,不然廖老少不得责罚。”笑意半分未减。
      “老奴就不妨碍您了。”蒋允深深一躬。那年轻人脚步不甚有力,却是真心实意的匆匆,蒋允雪白光润的脸上露出几分喟叹来,多好的孩子。
      一转脸他便又成了满脸尖刻的末席秉笔太监,尖声喝道:“上个牌子磨磨蹭蹭,你们是做什么吃的?”
      “季宁总算来了,今天只差你,我还以为昨晚安顿大军后续发了四五道公文你今天定然起不来。”陈昭还未坐稳就被邻案李涟扯住袖子,一席话全不停顿。“火器同车营的战损昨天半夜报全了我正打算今天整顿人手去干,你们拉我——”
      “这份文书请诸公传阅,看完就此事议一议。”首座老人干巴巴的声音一把按住了李涟叮咣乱响的破锣面。“今晨内阁王阁老发给老朽的。”
      书吏精干利落地在每个人的桌案上放下一沓纸一杯茶,一时间只有哗啦哗啦的翻阅声。北周使节的文书并不长,几个侍中却不约而同地沉默着。
      “提的什么要求下官不说了北台是朝廷设来专门文文武武地和北蛮子打交道的内阁——”李涟突然感到喉咙不太够用,运足了气接着道,“为什么正使文书先进了内阁?”
      迁都洛阳后,当时还是康王世子的章怀太子有感国耻昭昭、武备涣散,上书求皇帝在宫禁中拨了一处地方,挑了几个机敏之臣连同世子詹事的班底组建“北台”,首揆分管称总办、学士,文攻武卫,把应对北周人的事务一手抓了。几番蹉跎,斯人虽已作古,北台却仍是一套得力的班子。当今的北台以部堂廖云慈为首,多用孤寒门第科甲起家的士人,没有那些履厚席丰的牵扯,皇帝便一道恩旨,分管官依了古制叫侍中。
      李涟是从工部营造司提上来管军械战备的侍中,原本脑袋里装的都是火器炮铳,入北台后也不见长进,说话仍旧像根棒槌,向来不受同僚待见。此刻说的话虽愣,却说出了大家心声,其他的愤中愤青便也同他一样七嘴八舌地看向部堂廖云慈。
      “什么在延州设两国非兵区,还敢要军费,这口气像是他们打了胜仗!”
      “文书从内阁来,内阁的口风呢?批示呢?”
      “内阁要听诸位的意思来办。”廖云慈又出言捂住了锣面。“内阁对北周一向喊打喊杀,如无隐情,不会态度暧昧地要诸位定调子。汝清,当下不是说内阁侵凌的时候。”
      李涟借着桌案遮挡猛一扯陈昭的袖子,示意他说话。
      袖子今天招你了?陈昭暗骂这造火铳的疯狗。李涟眼里,他的眼睛一直垂着,似乎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驱除夷狄恢复旧都是大魏朝公认的政治正确,况且延州新败,按理说北周人无论如何也不敢把一封态度倨傲的文书递过来,他们手里八成有底牌。而内阁都是一群南方士族的老狐狸,天塌了也不会缺法子应对,对着北周人抽冷子地一击却迟疑暧昧地踢起皮球,不知想看谁的笑话。
      “能不能让兵马司先把驿馆‘保护’起来,鸿胪寺先跟他们周旋着,再看看情况?”有人道。“至于交涉,收复失地、签立盟约都是大事,该当交六部有司去议,能拖就拖。”
      “我还不信六部都同内阁一般不敢出头?”
      “还该立刻放信鹞让延州报目下详细情况。”
      “延州该加强警备,如有必要,调邻州府官兵增援。”陈昭简单地开口补充。
      “你觉得——”李涟又去扯,被陈昭默默错开,“你觉得延州有别的情况?”
      陈昭没回答,抬起目光,正对上廖云慈隐晦的厉色,只一眼部堂的严厉便瞬间退去。
      “汝清兄,叫你去的人利落些,再给前线将军带话,请他们小心北周人的探子。”
      李涟其人十分容易被别人的气氛调动,跟着专注起来。
      之后商议细节陈昭径直走了神。不论是否给北周人抓住空子,延州前线定然隐瞒了什么,但是有大哥在前线还需要玩什么虚实?怎可能留下似胜实败的漏洞?
      定下章程,北台便立刻动了起来。堂上只剩廖云慈和陈昭老少两个。
      “季宁,还想说什么?”没有旁人,廖云慈略微放下部堂的架子,老人的疲惫从内里涌出来,他实际却未到花甲。
      “没什么。北周人不会拿什么小鱼小虾来消遣,他们手中的底牌亮出来,没准是惊涛骇浪。”陈昭道,“我没什么根由,八分是瞎猜的。”
      “北周人只怕棋差一着,这般大鸣大放地招我们防备,真有底牌也没法一击必杀。”廖云慈捋须沉吟,看陈昭语焉不详,干脆绕开了话题。“你长兄没来信吗?”
      陈昭实在不想提兄长那捉刀代笔的家书,只摇头没答话。
      “沙场来去,伯坚比往日沉稳多了。从前打完仗,哪一次不是宏图远略地上好几封本章。可见热血消磨啊。”廖云慈感叹一番。
      也不知这席话里哪个字眼被陈昭听进去了,右眼皮突突突地猛跳几下,陈昭按着眼角,不便打断廖云慈的一咏三叹。廖云慈何等沧海人物,陈昭听他大而无当的训教便心知廖部堂大抵对自己前番敷衍说辞不满意。他沉吟着补充道:“战事推进是陈帅与伍老将军一同谋划,堪称严密。我军大营以梧关和左右镇一线为依托,根基深厚,就算收复延州战事失利,我军也不会退到梧关之后。目下留在前线的治民接收班子如常运转,前线并无北周陈兵边境的战报,战事方面并不可疑。”
      北周人一群草原汉子,不是装神弄鬼的好手,那么他们倨傲的信心从何而来?
      廖云慈深沉的目光里隐晦地含着这个问题。
      “达到这个目的,他们要么策动边军哗变谋反,要么在延州遍撒暗桩鼓动起事。”
      大魏朝廷刚刚拔除了新都边上这颗钉子,自然不会随意放手。铁板一块的延州兵镇着,还有几十万刚从虎口脱险的老百姓,起事谈何容易?
      两人目光一碰——只有里应外合。
      就是大营将领有人通敌,或至少为人挟制,大营立见艰危。
      “我去使臣驿馆!”陈昭目光森冷,这便不是‘保护’而该斩断使者与前线联系了。
      廖云慈沟壑纵横的脸上闪过一丝悲悯,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任年轻人去了。该说什么,盘问他保下蒋允的义子秦贵还外放到福建去管河的琐事,还是直戳戳告诉他犯国先毁长城,他的兄长这次首当其冲?廖云慈自认没那么冷血无情。
      片刻后他收拾好了思路,直接递牌子面圣去了。
      陈昭只迟了一步,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团团围住驿馆时,一道消息已然在坊间传开。中都的权贵自然没人敢接近北周敌国惹上嫌疑,消息是从送菜挑水驿递的寻常人里传出去的。
      西北提督陈不疑卒于北周武士暗杀。
      满京城的欢腾成了蔓延开来的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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