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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捷 ...

  •   “区区北虏,还不受死!吃我一刀!”
      总角孩童拎着根木头棒子,猛劲蹦了个高,以棒为刀地劈下去,木棒头“咚”地砸在地上,溅起一片细小的尘土。
      “哦!!赢了赢了!!”几个孩子跟着他欢呼着跳着笑着。
      “你们耍赖,我不玩了!”一边另一个同样拎着棒子的男孩脸上满是尘土,满脸丧气,扔了棒子用手背去擦流到嘴边的鼻涕,接着狠狠地指着“得胜”的几个玩伴:“凭什么总是你们当魏军我们当北秃子?不公平!”
      “老大,可咱们——每次挑边都抽到北秃子啊——”一个孩子凑上去弱弱地说。
      “我不管,就是不公平!有本事,明天玩‘打毛子’,看谁赢过谁!”男孩又恶狠狠地抹了一下鼻涕。
      “玩‘打毛子’你也赢不了!”总角孩童还拎着棒子,趾高气扬。“我石老大玩什么都输不了!”
      说完一扭脸大摇大摆地回了家。
      “哟,小大将,打赢了?”见那孩童回了自家院子,正在院里晒衣服的女人笑问。
      孩童拖着棒子,恨不得一蹦三尺地炫耀一番,却还是忍着,只做漫不经心:“那当然。跟他们打忒没意思,我以后要真刀真枪地打。”
      “想什么呢?”女人笑着数落一句,“留神你爷爷拎着拐杖揍你。”
      “我就揍他!”一个须发皆白,颇有些仙风道骨的老者扶着杖走出,一开口却是吹胡子瞪眼:“见天打打杀杀的,折我的寿数!”
      “您老是神医呢,谁敢折您啊?”女人笑吟吟说一句转身进了内室。
      老者姓石名以渐,年轻时是个闯荡过八方的神医,半生漂泊后便把家安在和尚塬上,如今是首屈一指的老寿星。
      人们偶尔指指点点,都说脾气不好的人肝火旺,损寿数,可石老寿星隔几天就要暴跳如雷,居然还是硬硬朗朗的,可以说原上一奇。
      “爷爷,我想去打仗!”男孩理直气壮。
      “胡话!没有板凳高的人嚷嚷什么?再说太平了几十年哪有仗给你打?”
      “可以后不就——”
      “没有可!我们这群老东西还在呢!谁敢跟咱们见仗!”石老寿星一瞪眼,“小祖宗,真要有仗打,你哭还不够呢!”
      “那爷爷给讲大小陈侯定边!还有小陈侯打洋毛子!”男孩眼珠一转,立刻要求道。
      “放肆!”石以渐把拐杖往地上顿了几下,眼里却逐渐显出沉思。
      “爷爷?”男孩歪着脑袋问。
      “都是离咱们九丈九尺远的人。给你讲个别的吧。”
      “不行!”男孩一脸坚定。
      石老寿星竟真的没有生气,愣怔了一下,竟依从道:“行。”
      男孩刚要叫好,却看老寿星不怀好意地笑笑:“可怎么讲要听我的。”
      “那是咱们大魏朝兴福年的事,算来已经快五十年了。当年就在咱们原上,死过一个将军。”

      深秋时节北风如刀,卷过残阳笼罩的旷野。几个骑着战马的大魏兵士散在原野上,一列长长的俘虏队列在平原上缓缓蠕动。
      大魏军得了胜,兵士们却灰头土脸,更多人浑身浴血,提着刀剑,显得狼狈。
      “陈帅,那就是北周前将军的营帐!”一个马上斥候一扬马鞭,望向领头的将军锐声道。
      领头的将军微微颔首,连马都没下,应声挑开帐门,走马入帐。
      ——帐中满地狼藉,中央图板上的羊皮大地图软软地垂下一个角。
      领头将军用剑柄挑起地图端详,便听得身后跟着他入帐的一个将军开口嘲笑道:“逃得够快的,连地图都没扯下来,带着老婆孩子就跑了。”
      将军揭下整幅地图交给斥候:“把这个收了。”任座下的大白马在帐中随意地踏了几步,他向来严厉的神色多了几分轻松,“要是连命都逃不利落,咱们也不会对峙这么久。走!”
      领头的将军骑着一匹雄骏的白马,衣甲装扮与黑衣黑甲的将士们无异,却显出拔群的厚重沉毅的气度。神色一轻松,年轻的英气便立刻从方脸膛上透出来,叫人猜不出他的年岁。
      黑马上的将军跟着解下头盔,立刻露出满头灰白,开口声音却是有力的:“陈帅,总算打了个翻身仗。朝廷这下可以在延州跨一大步。”
      “若能好好经营,什么内外交困都不在话下。”年轻将军冷冷道。“虎贲有余勇,足以追穷寇!传令前锋,扫清残敌!”
      “是!”随他们入帐的斥候慨然领命。
      白马将军名讳陈不疑,字伯坚,袭祖上靖远将军号,现任西北提督,提调总领梧关以外军务。黑马上的老将姓伍名通字一贯,是陈不疑的副将。这场逼得北周前将军北逃的战事正出自两人手笔,不知熬掉了两个将军多少头发。
      “倘若朝中没有阻力,山右南部的泽潞几州此时同时进攻,战局便立时逆转。”陈不疑带着遗憾地说。“不提了。北虏狡诈,现在还不是松一口气的时候。肃清奸细、招徕流民返乡、组建团练自保,事情还多着。”
      “末将明白。打赢了仗,也就是个开头。”伍通应和着。“听说七公子已经递了本章,参军就地转职领民政、派遣科甲出身的观政士子来做官这些意思,上面也该都知道了。”
      “报!我军前锋已救下被掳百姓千余!”传信兵一路飞马,年轻的脸上尽是激动。
      “好!”伍通抚掌而笑,“咱们这些丘八能同百姓交差了!写战报的时候一定得把解救百姓写进去!”
      一番大胜任谁也要有些忘形,见主帅陈不疑颔首不语,小兵笑着加了一句:“百姓们都感念朝廷王师呢,陈帅要不要过去看看?”
      陈不疑不知在想什么,竟然点头说好,这倒是伍通从未见过的。
      “转性了?”伍通暗自琢磨。
      “我……太晚了,实在对不住他。”陈不疑有一瞬间失神,神色近乎落寞。
      “陈帅为故土故人做的够多了。延州光复不论早晚,于存于殁都算个慰藉,逝者倘若有灵,想必比您还要高兴,您大可不必——”伍通忍不住啰嗦了几句,便被陈不疑挥手打断。
      “去看看。等会找几个参军来议一议怎么安置这些百姓。”陈不疑神情恢复了冷淡。
      “快看!那就是陈大将军!”有眼尖人一声呼喝,衣衫褴褛的百姓们便纷纷活了起来,几个骨瘦如柴地仰躺在抬架上的老汉几乎挣扎着竖起脖子看向这边。
      “大将军万岁!朝廷万岁!”呼喝声不断送进陈不疑耳中,多是些年轻声音,而更多脸色青白的百姓只是用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逆光的剪影,发不出一丝声音。
      “北秃子不拿咱们的百姓当人看。”伍通咬着牙恨恨道。“血债迟早血来偿!”
      遗民饥民遍野,战场上流血漂杵也不会比此情此景更慑人了。四周的军士本都是从边民中征募的健儿,家仇挟着国恨,早已热血灌顶。不知是谁领头大吼了一句“血债血偿!朝廷万岁!”,四野便跟着躁动呐喊起来,天地间都是略带西北口音的呐喊或呜咽。数年的忧国和压抑在七尺男儿的吼声中爆发开来。陈不疑胸腔中的烈火也被这呐喊激得腾腾燃烧,滚滚热流涌过四肢百骸,握着马缰的手微微颤抖。
      “殿下,此情此景都该看到了......”他默然自语。
      两道短暂的风声突然破空划过,声音响处几个难民已软软倒下。
      陈不疑惊觉,本能地一带马头后撤,手臂却没了力气,只觉天旋地转——两柄北周斥候才用的青黑色细羽箭已经深深没入胸膛。
      “陈帅!”耳边是伍通惊急的声音。“马军成列围捕刺客!”
      陈不疑的头一阵昏沉,周边的人和物都在快速地消散,腰侧的剑形黑玉佩和铁甲交击碰出脆响。他不知今夕何夕地指指胸口。“这就交代了?”
      他竟有些莫名其妙。
      伍通一把抱住突然坠马的主帅,见到陈不疑示意连忙解开主帅的铁甲,拿出一个有点发白的信封。伍通的老泪几乎忍不住,在陈不疑耳边吼道:“大帅放心!末将稳得住!”
      万幸,信封只有一角点了血迹。
      “北虏趁虚而入,封锁消息——”
      伍通点点头,厉声大吼:“传将令,前线各营就地封闭,提防北虏!”
      一番力战以少胜多的延州兵本已强弩之末,却又在苍茫的和尚塬上爆发了风雷般的声势。

      “和尚塬大捷!延州大捷!”
      捷报如乘秋风传回洛阳,又眨眼间从宫阙传向了市里坊间,十四年前在胡人侵凌威逼下迁都的阴霾一扫而空。朝廷特令开洛阳宵禁一日许民大酺,从北都迁来的商人们也纷纷挂出“跌四”、“跌五”的招牌。
      “季宁,廖公让我来催问,你那底稿什么时候能拟好?”北台值房,一人脚步匆匆直朝着东侧第一张桌案而去。
      “稍等,先喝点水。我马上拟完,烦请直接给部堂送去。”书案前的人头也没抬,笔下没停地答道。
      “倚马之才啊。”那人径直站在案前瞧着,一边夸赞。“陈帅这次居功最高,你说圣上会不会封你家一个侯啊?”
      “别打岔。”书案前的人说着搁下笔,吹干纸页上的墨迹。“行了,拿去交了吧。我交差了。”
      “这底稿比细则还细!怎么垦田、怎么边防条分缕析的,你这是蓄谋已久吧陈七?”
      被北台同僚赞为“倚马之才”的陈昭字季宁,正是西北边帅陈不疑的亲弟弟,族中行七,素有才名,由父祖荫充任北台侍中。
      陈昭脸色苍白,伸手掐着眉心,那一片皮肤都被他掐红了。
      同僚见他真的疲惫,再不敢调笑,麻利地交接了一干公务连忙放他离开。
      这一晚,灯火漫入洛阳街巷,恍如一条条流动的灯河。
      陈昭坐在归家的马车上,有点得意自己及时装虚弱逃开公务。而看着满街的喧闹,竟有种悲喜不相通的陌异感,那点得意也被冲淡了。
      “七公子,您可算回来了。大帅那边有信寄回来,小少爷不高兴了一整天。”老管家张伯看上去已经等了挺久。
      “大哥打了胜仗,还有信回来,他也不高兴?”陈昭揉着眼睛。
      张伯一愣,“您不知道?”
      陈昭略一思索,暗暗喊糟——大哥交给自己办的事情这么快就败露了?
      片刻间已有了对策。
      “我知道什么?”他镇静地反问。
      张伯一怔,随即十分遗憾地大摇其头:“您可别怪我老张没提醒您。”
      “七叔!”房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陈昭,九章气势顿时大盛。
      陈昭不说话,只是右手拇指的关节使劲顶着额头,一脸虚弱。
      九章见状愣在当场,居然想不起兴师问罪的说辞。
      “七叔劳神了,快先坐下。”九章心软地把陈昭扶到椅子边坐下,又不知从哪端出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递过去。“明知道有头疼的毛病,七叔还要逞强加班。爹叫你好好休息的命令,你从不当回事。”
      “不妨事不妨事。我习惯了”陈昭声音喑哑低沉,“听张伯说你爹来信了。他说没说几时回来?”
      九章哑然。他并不善辩,担心陈昭巧言糊弄,提前构思了问罪辞,逻辑清楚证据明确,七叔替父亲捉刀写家书哄自己板上钉钉,却根本没机会说出,在嘴里打几个转咽了回去。
      七叔的声音哑得让人心头发颤,九章实在不想糊弄他。
      “父亲一向难定归期......”九章吭哧着。
      “过几天一定就回来了。”陈昭气力似有不继,却温言安抚,“你心心念念盼着再去一次猎场,大哥都记挂着。上月我赴军中时他还提起,说今年内还会带你去一趟。”
      少年人被说中心事,脸色松快了不少,却说:“谁心心念念了?”
      “好,心心念念的不是你。”陈昭宽纵一笑,“大哥还说西北眼看太平了,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去边疆看看。”
      这下九章露出的便是十足的喜色。
      胜券在握。陈昭撑着扶手站起身,疲惫道:“行了,我去歇会,你也早点休息。”
      “七叔,等等。”九章突然道。
      陈昭心头狂跳,生怕被九章看出什么装虚弱的端倪,强端镇定地回过头。
      ——却见九章咬着嘴唇半低着头,仿佛没有说话的意思。
      这片刻安静对陈昭简直漫长。好在九章很快下了决心地开口:“七......七叔,其实我知道爹给我的信都是你代笔的。爹在前线既要打仗又要顾我不容易,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我......我没有怪谁,儿女情长的小事不好让爹分心......可是......可是不用这么哄我,道理和轻重我分得清的......”
      九章摸出叠的整整齐齐的家信,表决心似的想把它交还陈昭,眼里却明明确确写着不舍。
      信纸左上角沾着一点血迹,字迹是陈不疑板正的正楷,描绘塞上风物军中见闻的词句灵动跳脱,却不是严肃古板的西北提督写得出的。
      “好好收着吧。”陈昭拍了拍侄儿肩头。“现在外头正热闹,七叔带你出去逛逛?”
      陈昭看自家的侄儿连代笔的书信也要留着,一副缺父爱的模样,一时便说得口滑。
      九章的神情更是立时难看起来。
      要是七叔没有口滑,自己岂不是被哄了两次还蒙在鼓里?九章方才还有些对自己儿女情长的愧疚,现下已散了个干净。
      “七叔不是累了吗?”他微微嘲讽地说。“有功夫耍装虚弱哄小孩的把戏,不如听石先生医嘱多多养息吧。我、用、不、着、谁、哄。”九章一字一顿。
      九章自幼十分佩服七叔——缠绵病榻多灾多病的人谁有七叔这么不安分。而父亲远征他受命看顾七叔以后,佩服就成了斗智斗勇、严防死守的决心。
      陈昭被看破也十分坦然。他捞起茶杯一饮而尽,想着侄儿的尴尬和恼羞成怒,居然泛起三分幸灾乐祸的笑意。
      那天晚上九章被气跑,自然也没看见——
      屋里灯烛摇曳,陈昭的笑眼如有流光,因多病而常年瘦削的脸上温和清隽。
      院外满街灯火,无数的英灵在此夜得以安眠。

  • 作者有话要说:  新修第一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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