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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鹡鸰 ...

  •   殿外春阳和煦暖意融融,与殿上的阴冷反差强烈。陈昭站在太阳地里缓了好一阵,感到被冷汗浸透的里衣干了些许,深深吐纳几次,才勉强攒够力气。
      龙种就是龙种。你之前不够称心的引导谋划,不都是为着有朝一日九章认祖归宗、回到帝王家的腥风血雨里时,能有立足自保甚至建功立业的本事吗?现在得偿所愿了。
      陈昭自嘲地想。
      从前总以为离他长大还早,无忧无虑的时日可以能多给他一些是一些,更犯不上摆出绝世高人临终授业、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架子“将毕生学问倾囊相授”,慢慢指点陪伴就是。谁知变故陡生,“指点”定在了东扯西扯讲了个开头的几篇书,“陪伴”也仅限于寥寥书信、几句批改还有信手涂鸦般的文章。要不是延州临事,自己也许根本说不清九章如今是什么样子。
      人心大抵如此,得到时不知珍惜,失却了方知可贵,这话哪怕被说滥了听滥了也一样。
      陈昭感到早已失灵的鼻腔里似乎喷吐着血气。他伸手去擦,却没有血流出来。
      “季宁!”一道苍老的声音叫住了他。
      “参见部堂,晚辈失礼了。”陈昭连忙上前行礼。
      “你脸色不太好,可是病了?”廖云慈伸手轻扶了一把。他神情向来很平,语声却透出关切:“前几次回来身体还没这么差。你年轻,怎么能比我这把老骨头还虚?”
      “无碍。大概是昨晚没睡好。谢部堂关怀了。”陈昭轻轻叹口气,“部堂可有什么事?”
      “我也要出宫回府去。一道吧。”廖云慈小幅度摇着头,平和道:“方才觐见,陛下是不是要你在京中多留些时日?”
      陈昭点头,稍微默了一下:“积毁销骨。争着弹劾了这么久,陛下已经算回护我了。平心而论,陛下给我的权限也实在大了点。”他抬手用拇指关节抵着额头又道:“如今北虏示弱,国帑有所充裕。延州虽仍是能赚银子的边防重镇,短期内不会太大的动作,可也该换换人了。”
      “你看得倒是清楚。”廖云慈慢慢说道:“陛下还是念着你的,你也不用忧虑。”
      陈昭略一斟酌便把皇帝认回九章的事略过了。他笑笑:“我可不恋栈‘太庙牺’*1。”
      “好在新政已有数地在铺排了,收效尚可,泥古守旧的老世家想一律抹杀只怕困难。”廖云慈少见地展颜道,“就是没人在前开路,恐怕会慢些。”
      “百姓们都精明,观念也会变的。润物无声地办几年,朝野看到益处,现有的实业不愁办不下去,没推开的耕地流转互助、新法耕田、矿冶之类也能触类旁通。”陈昭并没理会廖云慈说“没人开路”——没人当挡箭牌的暗戳戳的意思。
      廖云慈顾自喟叹:“朝中阻力一向大。铺排政务他们不言语,可只要有一项碰到南方世家的利益,满朝里一盘散沙似的世家官便同心协力起来,吵嚷着非叫停不可。陛下有时也看不下去。”
      “部堂,不只是陛下看不下去。”陈昭的笑容不知何时收了,脸上只剩了疲惫。
      廖云慈也不虚与委蛇下去:“有些事景王殿下确实替北台从中斡旋,结果都算令人满意。”
      陈昭望着廖云慈。他比几年前自己未出京时憔悴衰老的多了。朝中新党旧党、寒门世族间已有分裂党争之势,老人在花甲之年同自己一样站在风口浪尖上。
      “部堂要维持圣心,还要保住当年章怀太子点起的火种,其间辛酸旁人自想不到。”
      “你也别恭维我了。”廖云慈苦笑道:“北台是天子的顾问侍从,归根结底忠于天子就够了,你不想让北台与任何一个王爷站队。”
      陈昭从廖云慈深沉隐晦的眼神里大抵猜出了未出口的那句话:“来日方长,一个温和守成酷似其父的长子和一个锐意革新的幼子作为储君人选,你怎么选择?”
      不用说陈昭头疼得脑袋发木,就算他思路清楚,恐怕也很难立刻回答。
      福王个性软弱,未必对权力没有想法;景王求新求变,是冲着那个位置去的,真心如何并不可测。陈昭纵然远离庙堂中心多年,也看出了不妥。
      廖云慈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前些天统管羽林三卫的禁军统领吴颖达告老致仕,陛下一直没有任命新的统领,权衡甚难。”
      朝堂上党争可能一触即发,家里还有绷着劲的两个儿子,要想找个只忠于且只能忠于圣上的人,皇帝不可谓不难。
      国事家事是如何搞成都不堪问的?陈昭心道。

      宫外等候自己的马车边上竟站着九章。
      陈昭一路稳下来的心绪立刻又有乱作一团的征象。
      “晚辈拜见廖部堂,拜见七叔。”九章看见廖云慈与陈昭一并出来,上前行礼,抬头却看见廖云慈颇有深意地望着自己。
      “勃然英气。陈家后继有人啊。”廖云慈含笑赞道。
      九章倒也不卑不亢:“不敢当部堂谬赞。部堂中流砥柱、能臣之名,早就令晚辈钦敬不已了。今日迎候侍奉家叔,晚辈不能奉陪,如不嫌弃,晚辈还想日后到府上叨扰请教。”
      陈昭想着今日殿上的事,心底竟出现几分多年不曾有的怯退,手又按上了额头。送走廖云慈,他有些疲惫地问:“你怎么来了?等多久了?”
      九章发觉陈昭的疲惫,上手半扶半抱地把他推进了马车。“七叔一大早就入宫,都快正午了还没回来。我心急了点,就自己跑来了,也没等多久。”
      马车规律地颠颠簸簸,陈昭被这节奏哄着,眼睛不知怎地便闭上了。他斟酌了几遍如何向九章提起他的身份,却一遍遍地否决了。
      “想什么呢。在马车上又不能说,干脆不费心了。”他迷迷糊糊地想着。
      半梦半醒间,一双温度略高、手指修长而带薄茧的手轻轻覆上了陈昭的头,陈昭一个激灵便醒了。
      “子竟你干什么?”他警觉道,“好意心领,可别想趁虚而入。”
      ——可见九章不论拔罐还是按摩都给陈昭留下了相当的心理阴影。
      从延州回来,九章便不想把自己的尖锐留给陈昭看。他宽和地笑笑:“没什么。七叔也别睡了,快到家了。”
      陈昭盯着九章的手看了看,突然有种说不清的怪异感:
      仿佛这双修长的手更适合杀伐决断凌厉无匹、而不是缱绻缠绵似的。
      ——从延州启程前。
      “查到我头上,子竟莫不是想大义灭亲?”陈昭半开玩笑。
      九章拿着块软布细致地拭着自己的剑。
      “七叔,杨公与你走私铁矿的事是不得已。私运财货没有一两一毫落进私囊,全用作驻军补充,这是公心,不用说我,就算是恒社也没有半点资格质疑查问。”九章道,“可如果有人想以此事有所要挟,于我便既是国事也是家事,我第一个不能答应。”
      九章知道陈昭会审视他,擦剑的手停了,目光有意不躲不闪,直直地对望陈昭。
      “罢了。”陈昭挥手。你说有人要挟,什么意思?”
      “就是七叔理解的意思。”九章不紧不慢。
      “弹劾我通敌,得利的只有挟河南江南地利夹迫朝廷的老世族。”陈昭说得漫不经心,似乎根本无关乎己。“帮忙帮到底。如何处理海观,刘帅问起来按你的意思说就是。”
      “海观死在延州或进京路上,都是授人以柄。”长剑泛着锋利的青光映在九章脸上,“海观来投时以纨绔不肖面目示人,在延州待了这么久都没说出什么,回京后大概不会有人上赶着问他话。想让他回京之后立刻噤声也并不难。”
      “我不过问此事。放手办,不要顾虑。”陈昭猜出几分九章费劲给自己解释的原因——怕自己以为他是什么酷虐嗜杀之辈。
      曲折心思。陈昭暗笑。
      九章擦好了剑,顺手挽了个剑花,“呛”一声把剑收回鞘中。
      陈昭说不过问竟真的再没问过九章,只一心安排着护送马队行止,以及监看照拂海侯爷一路不出意外。
      而九章也明白不过问不等同不知情。他写信放鹞通知恒社成员时大大方方不避着陈昭,炊兵给海观送饮食时也都让陈昭有意无意地在场。
      “字写得不错。”陈昭瞟一眼信笺会冷不丁评论一句,“比小时候的蝇头小字张扬多了。”
      九章非常执着地给陈昭按了几次头,几乎每一次都是以陈中丞嗷嗷叫唤着喊疼结束。最后一次陈昭揉着自己的脑袋,相当无辜地批评道:
      “子竟,你跟着那庸医,学到用药救人也罢下毒杀人也罢,可千万别拿你这推拿手法出去害人。”
      “七叔知道我如何处置了?”九章放低了声音,语气有点沉。
      “一天三顿地下/药,到了京城随便什么由头人就去了。不然为什么你总让我撞见他吃饭?”陈昭没回过神,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有什么毛病,还在想九章的问题怎么跳这么快,九章便赌气似的撂下陈昭,一个人出去了。

      九章一贯心重,保不齐哪句话就让他想多了,陈昭十分理解。只是奇怪,他小时候自己怎么会以为他瞻前顾后没决断的?

      “七叔,大门前头那个是景王府詹事的车驾,跟着的是福王詹事。我出门时就已经候在这里求见了。里面只怕不只是詹事。”九章在陈昭耳边小声说。
      九章知道两王大约打着詹事的旗号前来拜见,又猜测陈昭回家必然疲惫不好周旋,便只做不知,把两王当詹事待——詹事自然没资格进前堂等着,指望他们自己退走。
      九章低声耳语的气流喷在陈昭耳边,后者顿时觉得又麻又痒。陈昭并没发觉有什么不对,捏着额头叹道:“你说对了。主人不在詹事就该回去复命,不会等在这。不知道谁的好主意,叫两个亲王来拜会我。”
      陈昭的脸色并不好看。
      “我同七叔一道应付吧。”九章建议。
      陈昭脱口就想答应,却还是拒绝了。
      认祖归宗的关头正是要向皇帝博信任的,九章不能和两王有明面牵扯。
      “我去就行。两个老同学还能在我府里把我吃了?”陈昭勉强一笑,给自己找了找状态。
      “詹事久等了。陈某一早入宫面圣,家人没处通报,万般失礼还请不要见怪。”陈昭也有意只把他们当詹事。
      车帘一掀露出一张热络的脸——正是皇五子景王曹焘。“没什么,我和四哥本来就是打着詹事的旗号来的。季宁,别来无恙?”
      陈昭也没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来,按礼制分头行过礼便把两个王爷迎了进去。
      景王曹焘和福王曹熙兄弟两个同岁,曹熙仅比曹焘长两个月,样貌却是大不一样。老四曹熙身形臃肿微胖慈眉善目,酷肖父亲,老五曹焘却是白面长须,瘦削更似其母。
      曹焘显然比兄长更活络:“咱们同学几个多少年没见了?今天特意叫了四哥一道来。”
      “谢两位殿下关怀,臣受宠若惊。”陈昭道。
      “臣什么,同学见面还拘礼。季宁,知道你见了好菜就走不动道,你一回来我就专门让人去八方楼定位置。四哥说你比我们想得多,八成不会应我们的请,我俩就跟父皇报了备,干脆让人打包了几个菜来。”
      曹熙话不多,跟随从一招手,随从便拎了几个食盒上来。“奉旨请客。是老地方的菜。”曹熙笑道。
      “我可没看出你受宠若惊。”曹焘补刀,“你这优等生什么时候惊过?”
      “覆生聒噪,这是长多大也改不了的毛病。”曹熙道,“季宁,你只好海涵了。”
      “现在情形和当初上学时不一样了,怕你多想,今天就是叙旧,不谈别的。让你家厨下再添几个菜,把这几个热一热,咱们开席就行。我可有年头没吃过你家的醋溜白菜了。”
      陈昭谦和一笑,吩咐家人几句,引两个人入了座。
      “季宁,我们都是安卧京城混日子的,这几年数你辛苦。”曹熙满是抚慰之意。
      “能者多劳嘛。季宁当年从徐师傅的铁口里赚了夸赞,能是等闲?”曹焘立刻跟上一句。
      “说到先生,我可有愧。三年前徐先生致仕归乡时我在延州,都没赶上送一送。”
      “四哥和我代你去了。你公务在身,徐师傅是理解的。”曹焘道。
      “季宁,你别看覆生当年读书不用功,现在对文事可上心得很。”曹熙笑道。
      “怎么说?”陈昭平淡地问。
      曹焘心头一紧,紧接着就听曹熙娓娓说道:“他不远万里地请当年的太子傅许温先生来讲学,也算振兴京城士风。”
      “连中三元的水易先生,不说从前如何,学问自然比我等深。他肯出山讲学,是士林之福。”陈昭道。
      曹熙这句话很有点意思。
      谁人不知当年章怀太子与世族对峙以致纵兵谋反,落得东宫一炬自焚身亡的下场。事后虽然皇帝仁厚惜才,仅仅将以太子傅许温为首的直接策动者免官流放,没有屠戮株连,还建思子台祭祀、追加谥号,但此事也是兴福官场避之不及的事,沾上一点便有居心叵测之嫌。福王将景王延请许温讲学的文事捅出来,相当于骂人,又相当于明告曹焘“你干了什么我都知道”。
      陈昭长兄陈不疑是太子伴读亲信,因坚守大义并未参与是案免于得咎,后来陈不疑成了能将长城,也就少有人记得这一层关系。
      兄弟俩上别人家掐架,还要把别人拉下水。陈昭有了直观认识。
      门外窗下,九章戳戳张伯,张伯立刻会意,报了一句:“七老爷,饭菜备妥了,厨下叫小老儿来问各位贵人是否开席?”
      “季宁,开吧?我都饿了。”曹焘巴不得有这一出,问询地看着陈昭。
      “开。”陈昭说道。“广云、覆生,打打牙祭去?”
      推杯换盏间,兄弟俩很默契地再没提这一出。旧事一桩桩翻了出来,曹焘还能大段大段背出当年考试前陈昭替他仗义捉刀的范文,曹熙也记得背不上生书时陈昭在旁提醒,他却看错口型闹出笑话的往事。陈昭浅浅笑着,并不在乎自己掌握了两位亲王多少黑材料。
      “四哥,错了。你背错那句是‘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2”曹焘没心没肺地一笑,单凭神态就颇能解释年少时他与陈昭的关系为何比曹熙更好。
      昔日的同学似乎都心知肚明:倘若不翻过去的事,这顿饭恐怕没法融融洽洽吃下去。
      即便如此陈昭也十分难受。两个王爷不负当年同窗之谊,记得自己喜欢吃什么菜喝什么酒,佳酿佳肴如今落在陈昭自己口中却味同嚼蜡,实在难咽,偏还得在两人眼前撑着。
      以自己一上午又是头疼又要四处应对的情况看,吃完这顿饭自己没虚脱就算好事了。
      “季宁,四哥和我是宗亲,你是封疆大吏,按说咱们压根就不能碰在一块。可咱们是同窗啊,谁敢说咱们的不是?”曹焘喝了不少酒,却还十分清醒,“我挺羡慕你的。锐意进取啊,比窝在京城里唯唯诺诺强多了。”他看了曹熙一眼。“我也很想历练历练做点实事。”
      “那去求父皇下旨啊,跟季宁念叨有什么用?”曹熙已经半醉。“你历练的还少?”
      “长幼有序,王兄都没求,我上赶着什么劲。”曹焘小声咕哝。
      “好吃好喝也堵不上你俩的嘴?”陈昭席间十分知趣地滴酒未碰,杯子都是沾唇就过,“上我这借酒消愁来了?”
      “一会叫张伯倒点老陈醋来解酒吧?”曹熙建议道。他灌了自己不少,有点不知今夕何夕,以为还在少年读书时得了父皇允准来陈府蹭饭的年月。那时看陈昭吃完饺子还要一气把醋喝了,觉得十分新奇。哥俩旧都生洛阳长,学同窗去舔山右陈醋,只觉入喉酸醇火辣。
      “多少年回不去了,哪还有陈醋。”陈昭轻叹。
      也好比没法挽回的少年时日。
      “四哥喝多了才这样,季宁你别计较他。”曹焘楞了一下,还是这么说。“没提前知会你就上门,今天够打扰了。我刚刚看得出来,你今日肯定不大舒服,只是觉得如今我们身份有别,不想失了礼数才勉力应付我们的。你怎么想我干涉不了,可我终究希望不要太生分。”
      他略略提高声音有意让曹熙听清楚:“四哥肯定没看出来!”
      “哪有。还说你没喝多?”陈昭的声音有些喑哑,“都有说不出口的难处。你们肯来找我是把我当朋友待,我知足得很。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是旁观者,有的事爱莫能助,广云和你都不必在我这里寄什么希望。”
      也不知曹熙到底醉没醉,他十分失礼,直愣愣地盯着陈昭。
      席散后,陈昭一如少年时不失礼数地把两人送走。

      鹡鸰在原,我不会站谁的队。都得到自己的答案了吧。陈昭想着。
      “子竟,明天跟我出去一趟。”
      这件事也该了结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典故出自《庄子·列御寇》。指作为天子祖庙太牢供品的牺牛。被杀前待遇很好,但不久即为桌上供品。庄周用以比喻厚禄高官。
    *2和标题均出自《诗经·小雅·常棣》
    “鹡鸰”代指兄弟。《常棣》一篇讲的也是收血亲宗族、敦睦兄弟感情。
    (掉书袋求不被打,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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