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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宣室 ...

  •   入京当日,兴福皇帝诏封北周国相长子海观为安乐侯,表彰其对维护双边关系作出的贡献,派遣皇五子景王曹焘率礼部堂官及主客清吏司官员前往接待。新晋侯爷海观也非常不客气,当众献上表文,痛斥北周母国背信弃义、不向王化,高度评价了延州军、地在维护双方关系中的重要作用,表示自己将痛改前非,为促成北周洗心臣服而奋斗。
      仪式结束后海观被迎入安乐侯府邸,以路途劳顿为由闭门谢客。
      当晚亥时三刻,安乐侯脱力昏厥,太医赶到后已身亡无救,经判定是因脱阳急症而亡。
      据官仆反映,安乐侯遣人到平康巷子点了几位头牌,笙歌欢饮达旦。随从又交代,延州方面小心谨慎,此前多次拒绝安乐侯招/妓的请求,安乐侯归降后一直未与任何不知底细者亲密接触。
      次日清晨,景王便领衔上了请罪的本章,禀明安乐侯身死事宜。内阁写的摘要一大早便放在了老皇帝御案上。
      当值的司礼监秉笔蒋允连同一个剽悍精瘦的中年汉子恭恭敬敬地侍立一旁。圣驾在前,中年汉子并未着官服而穿着深蓝色剑服,腰侧的长刀也未照宫中规矩解去。
      老皇帝草草看完,有些烦躁地抹着鼻尖的汗:“原章呢?”
      蒋允小心翼翼地递上去,雪白光润的鼻尖上也缀着细汗。
      皇帝看了几行便扔了奏本,失望地直白道:“马上风,享不得福的东西。让礼部和刑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朕懒得看他们请罪。”
      蒋允立刻躬身称是,又有些为难地说:“主子,今早陈小公子亲自来,跟着礼部上了请罪的本章,人还在朝房候着。”说着又将一本章奏摊在皇帝眼前。
      “他请哪门子罪?”老皇帝摆手道,“安乐侯归他一路押送不假,可人是进了朕赐的府邸才死的,跟他有什么关系。从哪学的惺惺作态。”
      “陛下说得是。”中年人一开口声音便极沉极厚,抬头时两眼的光机敏锋利。
      “叫他来。”
      老皇帝挥手,蒋允连忙退了下去。
      “吕枢,有话说?”皇帝问那中年人,显然听出了弦外之音。
      那中年人姓吕名枢,本家寒微,却因与王淑妃有亲,受皇帝特擢当着“北掖千户”一职,替天子充当耳目。
      吕枢深深一躬:“陛下,安乐侯本是乖张纵欲之人,其父又杀孽太重,报应不爽,其死并非不合情理。事涉邦交,查清楚便过了,同旁人没有关系。”
      “不用绕圈子。”皇帝呵呵笑着,眼睛却冰冷地盯着吕枢。“你的职分就是说话。”
      “陛下恕罪。安乐侯之事臣尚未看出什么不妥,只是想到几桩琐事,觉得其中有可思量之处。”吕枢又是一躬。“其一,北周国都平阳的千户所哨子报称,安乐侯归降的几日,平阳黑市动荡,草原各部乃至北周贵族撤资不少。其二,平南舟师在海面所缴泰西火炮被梧关军械所讨走几尊,条件是军械所新制火器要无偿拨付舟师一些。其三,延州兵治军缜密。自去年年初臣奉旨改组北掖千户所至今,千户所的哨子只两三个勉强立足,难窥全局动向。”
      老皇帝平静道:“这几桩可有关联?”
      “是。”中年人回道。
      “说。”
      “臣斗胆。第一桩,可以解为安乐侯参与黑市暴利却对我只字未提,要么并非诚心相投,要么等待机会和盘托出,尚未开口便横死京城。”
      ——在延州不说话,在京城却再无机会,那他要说的话会是什么。
      “第二桩通政司应有存底。臣不懂军务,地方军相互调拨,不敢妄言。第三桩——”吕枢苦笑,“延州兵是大魏的铜墙铁壁,自然严密。而千户所的哨子,却是天子的耳目。”
      ——对北虏严密,对自己人也一样,都揭不开盖子。
      “山川表里,重臣精兵,又兼有钱粮。陈家三代四人驻守西北,陛下,北寇已露畏缩之态,不能不为日后考虑。”
      “你想哪去了。”老皇帝盯住吕枢的双眼,吕枢立刻感到皇帝目光中凌厉的威压和赤/裸直接的审视。
      “朕差遣你同差遣一般的王家人不一样。你不姓王,就算是王淑妃的表弟,也不必以王家为先,更不用跟着他们把事事算在陈季宁头上。”
      吕枢心知自己的做法和说法有逾矩之嫌,皇帝不论什么态度,先拿重话敲打他是该当的。心下明亮,便利索地叩头请罪:“臣不敢!陛下知遇之恩,臣头上只有陛下这一块天!”
      老皇帝仍没让他起来,淡淡说道:“几年来骂陈季宁严刑酷法、大肆敛财、以夷变夏的弹章,堆起来比他人还高,但朕还是让他放手干了。你明白朕的意思?”
      说话间皇帝带了喘息,难掩老态。
      吕枢神色肃定地跪着沉默,给老皇帝的威严留足了白。
      “外敌未退,故土未收,显贵尾大不掉祸患犹在。吕枢,你一向敞亮。孰重孰轻,朕信你拿得住。”皇帝不露喜怒地摆手让他起来。“陈季宁幼时失怙,跟老四老五两个一道长在宫里。朕把他当自己的儿子待。如今他们一个个都大了,有了自家心思。”
      吕枢暗自吸气,咀嚼着“儿子们都大了”的意思,等着后面那句至关重要的裁断。
      “只不过陈季宁肩上的担子确实重一些。他身体弱,近些年没有顾上好好养息,辛苦他了。”老皇帝重新稳住声音。“安乐侯的事情,还是接着查。不要羽林三卫的行事权限,你的差事办的顺当吗?”
      吕枢心头一松肩头一沉,几乎是惊喜了,却还是稳住声线沉声道:“臣资历浅薄,猝然担当大任恐伤害陛下贤名。现下职守幽微不显,反倒宜于行事。”
      “非立功不得爵,朕没有看错你。”老皇帝微眯着眼,“羽林三卫禁军,朕也没有轻易假手于人的道理。”
      “主子,延州巡抚、右佥都御史陈昭在殿外候旨。”一个太监匆匆禀报。
      吕枢下拜叩安,离去时脚步带风。

      “吕大人。”殿外候旨的陈昭看到吕枢,分外谦和地先行了礼。
      吕枢圣眷再隆,论品级官职也只是个千户,丝毫不敢拿乔地行了下拜上的礼。“久仰陈大人年少英名,今日得见,实属吕某平生幸事。”
      “不敢当。”陈昭客客气气地,“吕大人宿卫天子忧心劳力。去年吕大人上任以来,陈某竟未及到府上拜会,是陈某失礼。”
      陈昭当然早看到吕枢挂在身旁带进殿中的长刀,此时有意无意地淡淡扫了那刀一眼。
      吕枢竟也不怵,稳当当地回望:“各尽职守,一心王事而已。陈大人,下官琐事缠身,先告辞了。”

      “臣陈昭叩见陛下!陛下圣躬康泰!”
      老皇帝看着跪伏行礼的年轻身影,一时百味俱在,喉咙有些酸涩:“起来起来......让朕看看。”
      陈昭起身望着御座上苍白虚胖满头华发的老人,说话时尾音有些抑不住地颤抖。
      倘若父亲还在,如今也该是这副模样。
      “好,有出息。”老皇帝两眼露出老人的酸楚。“你小时候说的话现在看是一点都不狂。朕还记得。堪为庙堂,能守疆土。”老皇帝一字一顿道。
      “谢陛下!”陈昭深深地行礼。
      “蹉跎了不少,胡子也留起来了,可见辛苦。你担子是重的。今年驰援收复解州、泽州驻兵两事你都上了书,说的很好;海观归降的事情虽说目下有些波折,处置的也算完满。朕赏过了刘敏,算作赏你了。”老皇帝有点费劲地说了一连串话,额头见了汗。
      “职责所在,臣不敢居功。”陈昭笑了笑,“留起胡子也是怕被人指点‘乳臭未干、办事不牢’。”
      老皇帝立刻从那笑容里看出一点旧时的影子来,宽和地笑答:“你当得起正红的官服,无须为那流言蜚语所扰。况且——朕看留起胡子也俊秀潇洒得很嘛。”
      一句玩笑话冲淡了君臣的界限。
      陈昭连忙称谢,又眯着眼冲皇帝笑了一下——陈昭的两眼本就细长,极容易被笑容淹没而显得老实可欺。他在外人面前只好很少眯眼笑,倒也能撑住斯文温和的外壳。
      君不君,臣也只好不太臣。陈昭十分明确地表示自己接受了圣上的勉慰,也把自己的心思藏得严严实实——
      老皇帝身体衰弱的征象令人心惊,权位交接大抵要比预料中来得快。自己这些年可以说荒疏了朝中钻营,倘若中央陡然生变,又当如何应对?
      “安乐侯之事与你无关,少往自家头上揽责任。”老皇帝略微板起面孔教训道。
      “是。臣多虑了,谢陛下信任。”
      “有心思、想得多也是好事。马上而立的人了。”陈昭面前,老皇帝总像寻常人家的长辈宽纵后生一样,很难对陈昭严厉起来,重话很少超过三句。“六年来回京都是坐都没坐稳,办了公干就走。现下边境安宁,延州军政诸务也算有了头绪,这次得空回来,就在京中待久些吧。你从小多病,身体要好好养一养,不能仗着年轻把底子折腾没了。”老皇帝长长吐了口气,絮絮道:“你的长姐、陈家的同宗,得空都去看看。从前的同窗也要走动。”
      “是。”陈昭好脾气地应对着老皇帝唠叨而不自知的关怀。
      同窗?他不由顺着皇帝的话头想。福王和景王哥俩?问我怎么站队?
      陈昭漫漫想着,觉得头一阵发沉,思绪迟钝散乱,大概是从延州兼程一路劳顿的缘故。
      “前几日你上奏说靖国侯世子已经成年,请求袭爵。他跟着回来了吗?”老皇帝问道。
      怎么问起这个!
      前面的关怀唠叨全是铺垫。话锋一转,老皇帝的话好比一把快刀,刀锋过处露出许多乱麻般的思绪。陈昭强提着精神,明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可能并不适合问对,却不敢松劲。
      “臣以加冠为由唤他回来,回京也着意带了他。”陈昭放平声音道:“近几年他跟着小石圣手走南闯北,长了不少见地,心也跑野了。如果不是冠礼这样伦常孝道的大事,他恐怕还不肯听。”
      皇帝微微颔首,笑影渐渐淡了,九五之尊竟也露出了犹豫:“那他......朕的皇孙......”
      知不知情?乐不乐意认回来?品格才学胆魄配不配当龙子皇孙?
      一连串问题从陈昭脑内闪过,每一个背后都有陈昭深思熟虑过的答案。
      老皇帝却并没有问完这句话。
      陈昭只能深深叩拜下去:“陛下,他是天家血脉,不仅仅是章怀太子的长子,他还是陛下的长孙。斯人已矣,陛下和皇长孙都早该解脱出去了。”他沉默片刻,“皇孙性格坚韧笃实,心思纯善,并不激烈犀利——”
      “他更像朕......”老皇帝显然听懂了陈昭隐晦的意思,“激烈犀利”的断语更是当年亲自下给太子曹煦的。他身子向前倾着,眼里露出一缕柔情。
      “煦儿走到当年那一步,朕痛悔极了。东宫一炬,那把火至今烧在朕心里。朕老了,煦儿让朕痛彻心扉,可朕比不上他狠心斩断父子情谊。季宁,京郊思子台朕年年都遣人前去祭拜,你看,他负了朕一片栽培之心率众谋反,朕却一直念着他。你没做过父亲,哪知道天底下只有父对子亲,没有子对父亲啊。”
      老皇帝唏嘘说着,眼中带了泪光。
      既是天子的事又是父辈的事,陈昭不好插话,默默听着老皇帝慨叹。
      “你大哥......是他履义蹈节不肯率兵依附,又苦心保下了皇室一点血脉。他把公忠私谊都尽到了。”老皇帝说到这里才有些释然,问道:“这段故旧可曾告诉过皇孙?”
      “未曾。先长兄最后一次出征前将此事连同陛下苦心告知臣,命臣不许向皇孙有所透露,还要臣用心历练培植小皇孙,就算他材质有限长不成国之栋梁忠良,也要于国事世事有补,切不能蹈前人覆辙。” 陈昭顿了一下,又苦笑道:“只是臣学浅力薄,见识太过芜杂,恐怕没当得起教养之托。皇孙一向坚毅,心有四方,臣也只好放他出去,由小石圣手带着游历。其中诸多粗疏不妥,请陛下降罪。”
      老皇帝摆手,又微微叹气:“朕原本想让他在你兄弟庇护之下,一生做个富贵安乐的侯爷,不必有那么多牵绊。”
      陈昭敏感地听出了“原本”一词,思量着老皇帝后面跟着的转折。
      原本可以彻底不理会这个皇孙,现在却急着认回来。添一个正当英年又与皇族种种牵扯天生疏离的宗室,是要防着谁制衡谁?
      陈昭真切地感到自己今日的反应实在太慢。额头右侧又隐然有剧痛发作的迹象,他在御前不能伸手去按,只能先自己咬好了牙关等着发作。
      老皇帝没接下去,也没给陈昭太多思考时间,问道:“那个玉佩呢?”
      “兄长殁后,臣一直带在身边小心保管。” 陈昭的声音似乎被一股大力压紧了。他的手慢慢伸向腰侧的玉佩,堪称残忍地把那黑色小玉剑解了下来。
      “请陛下过目。”
      事情至此,皇帝为九章思谋好的、给靖国侯当儿子袭爵而不再与皇家有半分关联的道路算是彻底了结,九章将不可挽回地成为“皇长孙”,回到天家血脉赋予他的路上去。
      他不是!陈昭心里有个声音顽强地响着。先是小声嘀咕,然后便肆无忌惮地吼叫起来:
      他不是什么龙子皇孙,他就是大哥行军路上捡回来的孤儿,就是我的侄儿九章!
      你失去他怪不得别人,是你自己一手把他推走的!
      陈昭心头并没有如释重负、尘埃落定的轻松感,反而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情愿纠缠住了。
      “七叔还是多在家休息着。”
      “七叔你病还没好就骑着马乱跑。”
      “七叔,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昭流水般检点自己短暂无趣的二十九年,不出意料地发现自己踏踏实实牵挂的和全心全意牵挂自己的,都着落在九章身上,便理解了不想割舍的缘由。半生浑浑噩噩东奔西跑,回头来看却是把全部的牵扯交给一个早就明白不属于自己的人,尘埃落定的关头心里居然还有一丝可笑的奢望。
      何其荒唐。
      身居高位的老皇帝压根没注意到陈昭有什么异常。他有点呆愣地反复打量着那黑色的玉佩——玉佩一看便是年头悠远且被人随身佩戴之物,边缘、剑身都有磨损,却泛着精铁似的锋利的冷光。老皇帝惊觉自己竟涕泗横流,粗短苍白的手指抵住玉佩的“剑柄”一发力,那玉佩便自动分成两半,一半上有个模模糊糊的“煦”字,另一半老皇帝即使两眼被泪水蒙住也清楚——嘉统戊寅四月望日。
      “嘉统廿年四月十五。”陈昭和着老皇帝脑海里的声音,冷酷直白地念道。
      “这是朕当年给煦儿的玉佩......如今朕的孙儿也回来了......”老皇帝百感交集地望着陈昭,“他是陈家、还有你在带的。不用跟朕说你学力浅薄见闻太杂的客套话,季宁,朕信你的才学本事,信他能当大任。”
      他起码比他的父亲要好吧?老皇帝有些怯懦地想,又不能当着陈昭有所表示。
      蒋允一直偷眼瞄着陈昭,看他近乎面无表情,温和的笑容就像画在脸上似的,肩膀微微抽动,不禁心惊胆战。
      “靖国侯世子陈九章是朕的长孙。”老皇帝清了清喉咙抑住颤抖和哽咽,亲口确认道,声音还是平稳的,“朕要认他回来。他年满二十,加冠、认祖归宗时陈家的姓字不能再用,要按皇孙辈分取名。蒋允,你去知会宗人府安排。”
      老皇帝把那黑色玉剑交给了蒋允。蒋允不知何时竟备好了一个铺着丝绸软垫的托盘,郑重其事地放了上去,白脸上神情也一改平日满脸春风,变得肃穆起来。
      “是。奴婢就去办。”
      “季宁,过几日朕会让你带他入宫觐见的。等到归宗礼成之后,朕定会彰扬陈家寄养之功。他年及加冠,你应该也为他取好了字,皇长孙就沿用以示恩宠。”
      “尽心王事是臣的职分。臣代皇孙和陈氏一族谢陛下隆恩!”
      陈昭深深行礼时才后知后觉感到剧烈的头痛和昏沉,冷汗沾湿了后背的衣物,触感冰凉。
      “回去好好休息。”老皇帝似乎也看出陈昭脸色不好。“没什么事不必赶着回延州。今年太平一些,不妨待过五月再走,也常入宫来陪朕说说话。”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180°鞠躬认错:
    之前在搞本创项目以及种种事情导致两周多没更文,在此表示歉意!
    这一章是早就写好的,但是作者一直不太满意,今天得空修修改改就赶快发了。如有纰漏还请海涵!
    五千多字的一章,实在没控制好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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