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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望思 ...

  •   “什么??!!你再说一遍??!!”
      “商州升平府大疫,百姓流散逃亡!前哨询问是否封闭渝州驻地与商州接壤一线?”
      “商州往京城方向呢?”白发将军紧急地“噌噌”挠着头皮,肩上很快铺了一层雪花。
      “标下尚不知晓!”斥候惶急,“备操军移防巴山以后哪里遇过这种事!”
      “急递驰报京城!封路,派军医去盯着!上报渝州藩台四川抚台!放信鹞通知延州!”
      伍通一串命令发得干脆利索。

      京城淅沥沥地飘着雨,天色阴沉,风雨如晦。
      出洛阳城不到十里有座孤零零的楼台,名为思子台,是十五年前太子谋反事定时敕建。思子台本非名胜,不到初一十五祭祀之日鲜有人问津,今日天气又不佳,郊外连寻常游人也没有,更显得那座楼台突兀嶙峋。
      借着下雨的名义,陈昭才把九章拉进马车里安分坐着。官道人少车少,马车一路畅行无阻地来到那楼台下。毕竟皇帝敕建,思子台当然不是寻常游人随意进得去的。马车被拦下时,陈昭摸出自己出入宫禁的牙牌递过去,守兵连多看一眼的兴致也没有就放行了。
      “七叔,来。”九章先跳下车撑开雨伞,遮住陈昭头顶。
      陈昭摆手,自己从车厢里抽出一把撑好。
      九章注意到陈昭不寻常的凝重,耐着性子没有开口问他。
      两人静默着拾级而上,反倒陈昭先开了口。
      “不问问我为何带你来这个地方吗?”
      九章只是笑笑,把自己的伞往陈昭那边靠近了些。两人头上的两把油纸伞肩并肩挨着。
      陈昭心里打着鼓,心说现在就一语不发一会还不得跳起来吃了我。
      只好跟着沉默。
      阁楼里有张狭长的松木供桌,高处摆着同样是松木割制、墨笔题写的牌位。相比历代皇帝几十个字庙号谥号,章怀太子的牌位可以说穷酸极了,简简单单写着“大魏故章怀太子”并名讳、生卒年,寥寥数语。
      供桌上更是寥落灰败,桌面积了一层灰,香炉里三支香头歪歪扭扭支棱着,长明灯结了大大的灯花,跳上供桌啃噬面果的硕鼠听到有人进来才意犹未尽地离去。
      供桌下简单铺着几个拜毡,边缘开线起毛,也不知是磨损还是鼠迹。
      “七叔,日后追祭前贤让我来就好。”九章轻声道。
      陈昭当然听得懂九章话里的劝阻,拍了拍九章肩头:“你日后是得来。”
      九章怔住了:“什么意思?”
      陈昭没有回答他。“跟着庸医和恒社,章怀太子的事情你该知道不少。也是,假若半点没听过怎么会称反贼为前贤呢。”
      看九章愣怔,陈昭并不催促,取出几支线香,凑到长明灯奄奄一息的火焰前点燃,交到九章手里,温声道:“你替我上香吧。”
      九章依言上前焚香叩拜,又机械地站起身。
      “子竟。”陈昭轻声唤道。“你记得大哥和我的那支黑玉剑佩吧。”
      九章并不迟疑愣怔,望着陈昭的目光竟是令人心颤的清明——九章不是愚钝之人,斯言斯行一通提点,他会猜不到陈昭的意思?会想不出自己的身世?
      他慢慢摇头。“七叔,我不想听。我能任性一回吗。”
      这话连同目光扎得陈昭心底生疼,沉凝顺畅的心绪几乎一根根断裂。
      九章也许心重过敏感过怯懦过,可他从小最守规矩,从不耍脾气任性,宁可把脾气调转向内扎自己个千疮百孔,也不肯让别人为难。
      只有这一次。可唯独这一次他不能任性。
      “......先太子曹煦......是你的......父亲。”
      陈昭喉咙里似乎压着个硬块,吐出这句话后压得更深了。他的手不自知地紧紧扣着木头伞柄,被那木块硌得生疼。
      九章自然看到了陈昭极度压抑的动作神情。他既不想听这话,看着陈昭的痛苦模样更不愿意对着他发火。
      时常入梦的大火、东宫自/焚、纠缠不休地拉着自己的焦黑的手,连同那走不出的梦境成了真的,而真真切切伴着自己的却是假的。
      你们最终都会离去。
      一头是认祖归宗、恪尽人伦孝道,另一头是唾手可得的、抚养龙子皇孙的功劳荣宠,如此顺水推舟理所当然的事,有什么理由不能接受呢?
      理所当然到斩断实实在在的恩义和牵挂,投向一心只有冰冷权衡、为己所用的“皇祖父”也可以。
      “......信证就是那玉剑佩。圣上把它交给宗人府留档查证了,只怕现在还没法还给殿下。”
      开了一个头,后面的话只要狠下心,便也好说多了。
      九章长久地沉默着。
      “圣上一片舐犊之情,殿下不能不察。章怀太子之事后人人自危,殿下改换身份寄养在陈家不会背上反贼余孽的骂名,更不用担心被宵小作为请赏要挟之资。”陈昭声音嘶哑,却不能不说下去:“兄长与先太子亲善却并未举兵追随,私德有失,兄长和臣未将殿下身世及时告知实在是存了私心。你...殿下切不可对圣上有何误解,莫负圣恩......”
      “中丞是这么想的?”九章涩涩一笑。
      “臣......”陈昭竟语塞了。
      “中丞不必担心。圣上不计先考违逆作乱,还肯认我这等余孽归宗长享天家富贵,我哪敢有半分辜负,感激涕零都不够呢。君臣父子皆是人伦,我断无蹈先人覆辙悖上的道理。”
      “殿下如此想,臣心甚慰。”
      一场骤风暴雨似乎消弭无形,却又酝酿着更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愿意听这样的话吗?”九章还是那个声调,安稳守礼得挑不出错处,却直接敲在陈昭心里,挟着避无可避的锋芒。
      外面淅淅沥沥缠缠绵绵的雨声小了。
      陈昭的怯退在那锋芒之下几乎浮出水面,他稳住心神压了回去。
      “臣还是那句话,殿下莫负圣恩......”
      尾音没控制住地有些颤抖。
      “要负人伦恩义只怕姑且轮不到我!”九章突然厉声。
      “中丞恐怕早看出来圣上急着认回我这个皇孙用意何在。没有用处时把我扔在旁人檐下不闻不问,如今身边孤立无人倒想起还有个皇孙了。‘明君不畜无用之臣,慈父不爱无用之子’,真是圣明天子!”
      “殿下慎言......”陈昭的声音也微不可见地颤抖着,混合着淋雨后的喑哑,显得狼狈极了。
      “中丞目光长远,洞若观火却不置一词,恐怕也想顺势在禁中多一个内应,持禄固宠吧?否则以中丞坐镇西北运筹帷幄的风光,会被我一个无知孺子驳得开不了口?”九章讥讽而尖锐地说,“可是圣上和中丞怎么都不想想,先孝子后忠臣,我能随随便便就把过去二十年抚养教导的恩情一笔抹杀,该是何等凉薄。这种人放在身边,不是养虎为患吗?”
      陈昭饶是对这番诛心之言有些恼火,却并不计较九章气急冲口逮谁咬谁的话。
      “外面雨小了些,跟我回去吧。”
      “回哪里?中丞府上还是皇宫禁苑?”九章炸了毛一般。比起刚才的尖锐,倒更像个梗着脖子顶嘴的毛头小子。
      他刚刚为什么没有否定?九章略带惊疑地想着。
      “回家。”陈昭一字一顿,一向平和深邃的眼神透着微光。
      这句话似乎抓住了症结,九章本能地松了口气。
      还没来及领会这句话和这个目光的玄机,九章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朝着这个方向涌来。马背上的骑士身形颇为眼熟,似乎是陈府的亲卫。
      陈昭原本就想任由九章愣在原地,闻声快步走了出去。
      “七老爷,世子爷。”亲卫盯着陈昭和亦步亦趋跟着的九章,急促道:“陛下传旨请您二位即刻进宫。宫里派了人找到咱府里,张伯让我来的。”
      “怎么了?”陈昭沉声问。
      “本是两道旨意。头一道说商州上报疫病,请您入宫会商,紧跟着蒋允公公传旨要世子爷觐见!”
      亲卫做事细致,料想两人接信会立刻赶回,便带了雨布,还从城外借了两匹空鞍马跟着。
      “七老爷,”亲卫犹豫了一下,“听说商州大疫的消息是从延州转回京城的。”
      “怎么会!消息从商州到延州再到京城,耽误不止一两天。错失控制时机以致疫病传开,商州地方官担得起责任吗!”九章惊道。
      陈昭皱了皱眉头。亲卫也是道听途说,给不出确切消息。
      天不遂人愿。西边山头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本已收敛的雨又下成了瓢泼。
      亲卫也没想到风雨大作里一封急报竟成了叔侄两人间的转圜余地,只习惯性地望着陈昭等候命令。
      “走吧。”陈昭并不多言,利落地穿戴好雨布翻身上马。
      九章临事倒也有静气,有意不去想方才种种,定下心思翻上马背来。

      张伯细致周全,虽不明白叔侄两个为什么偏挑下雨时出城,有旨意下发时却做好了万全准备,带好了陈昭的官服和九章的干爽衣服在宫外等着。
      九章一路飞驰,堪堪在张伯鼻子尖前几寸才勒住马。张伯伸手摸九章的肩头脑袋,一手湿漉漉的,不禁责怪道:“世子爷,这下雨天的待在家里不好吗,非要出去。淋出病怎么办?”
      陈昭知道张伯不好折了自己的面子,话却是说给自己听的,知趣地没吭声。
      蒋允已在外面迎候。他将两人直接带进文华殿旁的偏殿里,客气道:“先换换衣服,喘匀了气。阁臣和北台都在文华殿议事呢,老奴先带着陈中丞面圣。”
      中丞大人麻利地穿戴好官服,从落汤鸡变成了威仪风度俱佳的重臣,一场“原地变身”险些闪花了蒋公公的眼。
      “请小殿下在此等候片刻,稍安勿躁。”陈昭朝九章行了礼。
      蒋允见陈昭有意抬举九章,马上会意,跟着行礼道:“老奴告退。”
      “蒋公,我记得商州藩臬两台都是王阁老的弟子。”陈昭抓紧时间小声问道。
      蒋允长眉抖了抖:“不止这个。商州都司是令尊旧部,向朝廷报信的是四川备操军总兵。中丞,这水深得很呐。”
      陈昭快步入殿行礼,种种头绪已转得飞快。
      谁知老皇帝只是高踞御座闭目养神,也不知他到底急不急。
      “陈大人。”王雍微微颔首,开口主事:“今日召陈大人入见议事的缘由,想必也有所耳闻了,商州疫病情状两方各执一词。前年延州疫病时你是主政,颇有经验,你先看了这几样信报,陛下和阁臣台臣都想听听你的说法。”
      殿上的争论高/潮看样子已经过了。说话的人口气都算平和。陈昭一心两用,听明白殿上议论的是商州疫病实情如何、本地能否应对,实在却逃不过党争。
      各方说法一目十行地翻过去,陈昭看得出一头商州极力大事化小,给京城冠带们宽心,说什么“已得到控制”“不会人传人”;另一头伍通署名的奏报虽说了商州百姓外流情状,却并不知全貌如何,接信转奏朝廷的延州参政又是经历过十六年疫病,一力支持伍通之余难免言辞恳切地批驳商州官报说法。
      商州居秦岭南麓,几河发源,又毗邻京师,疫病救治稍有不慎就见池鱼之灾,本该是大事,放在了朝堂上却成了小儿斗嘴一样,一边主张驰援彻查,另一边还在喊着地方官有余力应对处置。
      “启禀陛下,两方奏报各有所见,仓促间臣也不能妄下定论。”陈昭声音还哑着,却自觉不会影响发挥。
      “嗯?”老皇帝显然等着他的后文。
      “臣以为,可以先取两者可信之处,无事自然好,万一有事也算有个防备。”
      “陈御史言下之意,是商州的命官也不可信、不可用了?”郑宗善道。
      “郑阁老,陈大人主持过延州防疫,自有高明之处,听他说完。”王雍制止了郑宗善。
      陈昭并不理会,径直道:“商州布政使讲明发生时疫,姑且按其所说,疫病能防能控,但商州环拱京城,位置重要,容不得马虎。臣以为可择一二清白可靠之医官,募集民间医者前往商州援手以备不时。备操军禀报商州民外出逃疫不知真假,但疫区百姓恐慌外出在历次疾疫中都不少见。为保京师安定,可让顺天府提前准备,集中照应收治流出百姓,不能让其轻易进入京城。”
      “商州地方官算不上贤德,可也不糊涂,疫病初起时已封路了。否则驻防渝州的备操军传消息怎么会舍近求远绕道延州?此事北掖千户所亦有公开线报,可以确认。乱民定然不会拥入京师。”郑宗善不以为然。“陈御史,此事可证商州本地足以处置调度。你含沙射影有所暗示,该不会以为你延州离京师太远,想往近处靠靠吧?”郑宗善不以为然。
      郑宗善说得可谓直白,把旁人明暗里对陈昭“拥兵自重”的疑虑摆了出来。
      殿边忽然出现一个深蓝色剑服内侍,他小步跑向蒋允耳语了几句,蒋允雪白光润的脸也露出了惊疑。他上前几步,低声道:
      “北掖千户所哨报,商州升平府封路哨卡兵士染疫,流民外散可能阻挡不住。”
      郑宗善说嘴打脸,找补道:“这些乱民不知体恤朝廷......”
      “郑阁老若也住商州,大概要说朝廷不体恤子民了。”廖云慈淡淡说。
      王雍瞪了率尔而言的郑宗善一眼,开口便转过了风向:“商州情状目下看来的确复杂。主政长吏是臣的学生,他处置不力、应对失措,臣有失察之罪。而朝廷对商州具体情形所知不多,并不能对症下药。臣以为,只有遣员进入商州查个清楚,辅以集中控制、救治逃疫流民,把住京师关口,再派医官驰援商州,三管齐下才能稳住大局。”
      “疫病当前,擅动官员更易动摇人心。先共克时艰救治病患,疫灾过后整肃吏治或也不迟。”廖云慈却退让了,“臣以为,商州疫灾并不像布政使所说轻描淡写,可防可控,其凶险之处只怕容不得以官吏之事为先。”
      他有预感似的望了陈昭一眼,发现陈昭也若有所思地看他。
      “小小一个商州就盘根错节,疫病面前就什么都动不得了。”皇帝冷冷道,“都要查。天灾还是人祸总要看个清楚。内阁和北台就不要吵了,内阁来管大局,北台抓商州。”
      王雍、廖云慈同时跪下请罪。
      “陈季宁,旁人以为商州是虎穴,你可有胆量替朕走一趟?”
      “臣死不旋踵。”陈昭沉声道。
      “你当正使,巡城御史赵光擢为商州巡按,给你当副手。”皇帝撂下话。
      “大敌在前,臣等定当竭力!”王雍领着众臣誓言叩首。

      形势比人强。前人不知耽误了多少时间,给后人的就只剩时不我待。明令一下,陈昭和那有实无名的侄子九章只怕又得聚少离多。
      陈昭看上去却不太着急。散朝之后九章被皇帝传召进去,他也不急着走。
      蒋允白灿灿的脸膛浮着笑容:“外头雨大得很,陈中丞稍等等再走。陛下今天劳神了,不会和小殿下说多久的。”
      “蒋公也这么想?”陈昭直白问。
      蒋允一脸谦卑:“老奴可不敢乱猜主子的意思。不过俗话说试玉要烧三日满,主子还不是想让小殿下这块美玉跟您去历练历练,过一过火吗?”
      “刚刚蒋公还说商州水深叫我小心,怎么小殿下要去就成试玉了?”陈昭笑道。
      “小殿下有您护着,还能有什么错?”蒋允笑着走了。
      蒋允是皇帝的传声筒。老皇帝在自己眼前提起九章涕泗交流,百感交集千般滋味对着的都是九章的亲爹,这个便宜孙子只是个工具——急着用的工具,试九章的才干也不会挑时机,赶上那个算哪个。如果明旨下发要九章跟去,陈昭并不惊奇。
      只是皇帝日后会把九章摆在什么位置上?
      雨还在黑沉沉地下着。

  • 作者有话要说:  抽风式更新来了!
    标题取自汉武帝缅怀卫太子刘据建“归来望思之台”
    副本开始,但是作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更,也不知道能不能驾驭好,先鞠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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