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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草野 ...

  •   “他在这!就在这!”
      “小殿下——”
      烈焰蒸腾的火海里,有人疯狂地嘶声喊道。
      一双双焦黑的手穿过向九章伸来,却像穿破虚空一样径直透过他的身体。
      “求你们让我走吧!我不是——”九章不受控制地战栗。在烈焰炽烤的梦境中他永远被禁锢在那胆怯懦弱的小孩子身体里,无法挣脱。
      他冲不出那火海,火舌依旧妖异地舔舐着自己的身体,身边的场景却连同十几年的光阴快速变幻——
      “陈家的孩子都得知道‘临大节而不可夺’。”父亲严厉道。
      “别怕。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七叔近乎温柔地摸他的头。
      “离陈府最近的粮行有什么粮、价钱几何?”石先生问道。
      “为什么左顾右盼地看别人?你自己如何评判?不妨在心里问问!”石先生掰着他的头,强迫他把目光凝在正前方。
      “子竟,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穿着正红官服的七叔很有几分潇洒。
      一个又一个人在他耳边喃喃,又飞快地退去。九章仓皇地伸手去够,却只抓到一把虚影,满掌冰凉。摊开手一看才知道那是一片六角形晶莹的雪片。
      那个火海的梦又不一样了。
      九章无意识地一仰头,立刻被坚硬的床头板狠狠磕了一下,朦胧的眼马上睁开了。
      ——一睁眼就发现床头还靠着个人。
      九章立刻被炸出一脑门冷汗,随即才想起自己待在七叔的陋室里。
      想到这个,他刚刚放松的身体又下意识地紧绷起来,往里侧缩了几分。
      外面天色还暗着,九章判断刚过五更。旁边的七叔胡乱裹着件大氅垂着脑袋靠在床头,呼吸平稳悠长。九章借着微弱的光发现陈昭眉头微微蹙着,不禁懊悔自己一觉睡过了时辰,从傍晚睡到清早,还耽误了七叔休息。
      一片晦暗里,床头板上那块露出木色的磨痕成了一个颜色略浅的色块,泛着奇异的光。九章无心接着睡,看着那磨痕,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陈昭用右手拇指关节顶着额角的习惯动作,身体不听使唤似的把自己的额角顶在了磨痕上。
      如果把枕头拉过来垫在头下,恰好是个还算舒服的卧姿。
      陈昭一向浅眠,在九章轻轻挪动时已经醒了。他回得迟,看九章微微张着嘴睡熟了,实在不忍心打扰。他心头有思绪,九章还蜷在旁边,时不时不安分地动一动,本以为今晚的睡眠算是交代了,却出乎意料地睡了一小觉。
      他默不作声地观察九章的动作,心想:“他要干啥?”
      九章的脑袋怼在那块磨痕上。
      陈昭不知出于什么感情,竟然喉头酸涩。他微微叹气。
      再抬头便撞上九章晶莹的目光。九章翻过身,直直望着他。
      陈昭瞬间觉得心虚,错开那目光温柔道:“换了地方没睡安稳吧?”
      九章仍然盯着他,如果光线再好一些陈昭就会发现九章目光里的追悔和自责。“跟石先生跑江湖,我没有择席的毛病。”
      两人尴尬地沉默片刻后,九章诚恳道:“七叔,石先生一直跟我说你的病有好转。我想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虽诚恳如初,青年人锋利的气场铺天盖地的压过来,狭小的床铺上竟躲无可躲。
      陈昭飞快答道:“有时候晚上头疼一疼,抵着床头也能过得去。关键是我现在春夏咳嗽的毛病不犯了,庸医不算骗你。总得看到好的一面对吧......”
      陈昭脑海里还在慎重地权衡“九章已经大了要不要考虑再告诉他一些事情”,口舌已经流畅地替他做了选择——敷衍人也得从一而终。
      九章眼里这人头上简直贴了四个大字:避重就轻!
      “头顶百脉交会,什么叫疼一疼,你——”
      九章心头被狠狠捶了一下,难受得几乎喘不上气。
      言辞是最无力的,他不知道“你”后面还能说些什么。
      敷衍也好,宽心也罢,让九章无力的还有陈昭从不宣之于口却非常明确的、对付小孩子的态度。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陈昭口中含了水一般小声说。他循循善诱:“你晚上动得很厉害,是做噩梦了?侧躺容易压着胸口什么的。你躺平了再睡就压不着,也就不做噩梦了。”
      陈昭在睡不好方面颇为老到,看着九章的眼神也很坚定。九章觉得陈昭隐隐然期待自己不要纠结,心里却不受控制地想象着七叔头抵着床板,听窗外飘风骤雨,一边安静地等待身体放过自己的情景。
      头顶百脉交会最为敏感,头痛痼疾能毁人神智性情。而长年累月的头疼又是怎么磨砺出一个温和冷静、从不放过皮一下的机会的七叔呢。
      他有种把自己的噩梦一五一十告诉陈昭的冲动,话在嘴里转了三转,还是像从前无数次一样咽了回去。
      “别烦他了。”九章心想,又自己劝自己。“真不要我怎么办?”
      自己真是贪心不足,既想被当大人待,又怕丢了这点亲情。
      “七叔,躺下好好睡吧。”九章风卷残云地收了自己的尖锐,并且很不想在七叔面前再拿出来。“我睡饱了,出去溜溜。”
      九章的话仿佛打开了困意的闸门,陈昭这才感到沉重的困倦潮水般压来,甚至都没听见九章时怎么梳洗出门的,便一头昏了过去。

      九章人高步长,又摸了陈昭的牙牌,七绕八绕便出了营。
      腰侧悬着的佩剑轻轻碰着他的小腿。
      剑是梧关军械所出品,长三尺二寸重五斤,剑鞘纯黑,锋刃青光闪烁,既有韧度又有硬度。九章既不知剑用了什么铁,也不知七叔是怎么说服“只造火器”的李汝清捏着鼻子给他打了一把,却知道后来军械所出品、批量配发军中的军刀箭镞风评颇佳。
      他之前用的却不是这把“梧关出品、独一无二”的神兵利器,只是个随便弄来的铁片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自己又不去砍人,用不着太好的。然而不知何时,石以渐嘴碎地跟七叔透了风,七叔便赶在他过生日的时候托人送了这支来,并附字条:“旧不去,新不来。断舍离乃常事,儿不必敝帚自珍。”
      天还阴着,九章独自站在旷原上,在凉飕飕的晨风中默默打量被灰色天幕覆盖的原野。
      多少年以前似乎也有这么一次——

      十二岁生日当晚,父亲一个回马枪杀得吃花酒的叔侄两人措手不及。而父亲的惊喜远远超过归家本身——他带着九章在京郊猎场玩了两天。
      “军务我交接好了,假也请过,你放心跟爹去就是。”一向严厉而古板的陈不疑并不熟练地温柔道。他说着语气就恢复了一贯的严厉:“万物生长的节令,纵马跑跑就够了,不许滥杀。把你书带上。”
      “多谢大哥!”七叔不知从哪冒出来,笑着说。
      九章只想扶额叹气——把书带上和把叔带上能一样么?
      陈不疑原意大概是不想让九章玩过头,谁知竟给了陈昭出门浪的机会,不禁蹙额。
      陈昭也不恋战,得了允诺转身就溜。
      陈不疑维持着家长和统帅的威严道:“去也行,不许疯跑!老实待着给九章复习功课!老七,听见没——”
      “得令!”陈昭的咳嗽还没好,尾音都劈了。
      “去吧。”陈不疑拍拍九章的肩膀,“佩上剑。”
      父亲腰边悬着一枚黑色剑形的小玉佩,像真剑一样泛着金属的冷光。
      京郊西平猎场的第一个傍晚,天地开阔,落霞烧红了半个原野,风从山林旷野间呼啸而过。九章第一次独立旷野,回味着纵马张弓时天生热血在四肢百骸中汩汩奔腾的感觉,只觉得自己快要燃烧起来了。
      “想什么呢?”身边传来踢踢踏踏的马蹄声。
      父亲爱惜马力,没事的时候不会随便骑着马乱逛。
      九章扭头责备:“七叔,你病还没好,骑着马乱窜不怕被爹抓回去。”他定睛一瞧陈昭座下雄骏的白马:“这是爹的‘踏雪’,你怎么就骑出来了——”
      “喊什么?”陈昭毫不在意。“你爹屈尊降贵地备炊呢,骑不着它。”
      九章“嘶”地吸了口凉气,心说你还敢闯祸,昨晚你带着我吃酒被发现不够尴尬吗?
      陈昭翻身下马,与九章并肩而立。
      少年人的热血和快意犹在。九章握着剑鞘,用剑柄指着旷野,兴奋地说:“七叔你看,郊外的景致真好!”
      陈昭沉默着抬眸远眺,并没有像九章料想的一样快快活活地说些什么。
      九章突然发现,七叔的肩背挺拔与父亲如出一辙,面容年轻温和,远眺的目光却带着若有若无的悲悯。
      他在不高兴些什么呢?九章心想。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九章试着猜读书人那“登高必赋”吟风弄月的心思。
      陈昭只是平静地鼓励:“这句太沉郁了。背几个别的吧。”
      九章没想到七叔真的查问功课,自讨没趣,只好背起古诗,“回望射雕处,千里暮云平”也出来了,“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也出来了,“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也出来了。十几首沾点边的诗词背过去,九章觉得存量已不太够用。
      “好了。”九章准备第二次背出“千里暮云平”时陈昭喊了停。“挺不错的,有长进。”
      “七叔在想什么?”九章口干舌燥,舌头在口腔里转着,发出擦锅似的声音。
      他酸酸地想:七叔这么大的时候可是能出口成章的。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陈昭却挑了句更俗的低低吟着。
      悲悯在他目光中徘徊不去。
      彼时九章没懂陈昭吟出那句老少皆知的民歌是什么意思,更罔论他目光的含义,只是觉得陈昭的状态有点奇怪。
      不是给别人看的温和斯文的样子,也不是私下没心没肺的样子。回想起来硬要描述可能更接近杜工部诗里许先生最喜欢的“安得广厦千万间”那五句。
      九章很想问他究竟在想什么,忽然听到不远处一声唿哨——那大白马轻轻一挣便扯走了陈昭手中的缰绳,得意地看看愣在原地的叔侄两个,昂着头哒哒哒地小步跑向自己的正主。
      陈不疑亲昵地拍拍‘踏雪’的马头,白马“恢恢”地喷着响鼻。陈不疑少见地朗声笑着,朝叔侄俩招招手,又自顾自地高声吼唱起来:
      “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九章知道,那是秦地的古军歌。
      “九章,走!哪来那么多悲悲切切打打杀杀的。吃饭去!今天肯定有肉吃!”陈昭揽住九章的肩膀一带,颇为高兴地走了。
      父亲和七叔的默契简直让九章莫名其妙。后来人事消磨聚少离多,七叔绝少露出那天傍晚那样的神情,再也没有容九章问一句的机缘了。
      晚饭时分,陈不疑果然威严地宣布:“今晚吃烤兔肉!”
      九章和几个亲卫随从欢呼雀跃。
      陈昭也一脸期待地看向大哥,陈大帅却非常亲和地朝他笑着——这百年难遇的笑容让陈昭不寒而栗,九章看到七叔明显地打了个寒颤。
      陈不疑弯下身子在亲弟弟耳边一字一顿:“不老实待在帐篷里,还骑我的‘踏雪’?肉没你的份,啃、干、粮、去、吧。”

      灰蒙蒙的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厉的鹰啸。一只头顶雪白的信鹞俯冲而下,稳稳地停在九章手臂上。
      九章在鹞鹰的腿上摸出一支信管,伸手撸了把信鹞头顶以示夸赞。
      信鹞名字也叫‘踏雪’。它晃晃身体,得意地表示自己立了大功非常好。
      跟爹的‘踏雪’真是一个德行。
      九章展开信管里的函件,一眼扫去目光便凝住了。
      ——纸上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记述了海宣海观父子不和、海观任性乖戾等情状,以及海大公子如何进军走私、操纵黑市,又被亲爹抓住破绽、被逼外逃的历程。通篇剪裁得当,跌宕起伏,一波三折。
      九章没心思欣赏执笔人“断头台上斗蛐蛐”的美学,拔腿就走。
      “一大早就出去接鹰啊?”陈昭接住九章递上的信管并不急着拆,反而先问了句话。
      一路快步如飞,九章答话时气息却还是平稳的:“出去转转而已。七叔,恒社在北周有几位朋友,他们有时会传些消息。”
      陈昭确实没想到九章与恒社的牵连深到了这个地步。他展开信纸一目十行,便十分淡定地把纸条放下了。
      “七叔已经猜到海观参与走私了吗?”九章问道。
      “豪门二代白手起家当上走私巨头,为避亲爹追查外逃敌国,我真没看出海大公子演的是这种戏码。海宣这老混蛋眼里头敢情根本没什么父子之情,是要从他亲儿子那抓证据,彻查蛀虫重新掌权?!这小子看来不能放回去。”刘敏拿过信纸读完说道。
      “也不能交给朝廷让他漏嘴。”九章盯着刘敏,目露寒芒。
      刘敏不太自然地看了陈昭一眼。
      咱们干的这些不上台面的事,你侄儿居然知道?!
      陈昭既不关心海大公子的事迹,也没理会刘敏。“北周也有你们的人。”他微微颔首,“杨公是你们的人,也查?”
      九章短促地一笑:“恒社的行商坐贾并不干有违国法的事。况且杨公还是七叔的官商。”
      陈昭也笑了:“自然。”
      陈昭更没想到九章替人清理门户清到了亲叔叔头上,心下一片复杂。他斜眼打量九章,青年人目光锋芒毕露,冲淡了五官的敦重模样,显得十分锐利,支撑锋芒的底子却是往日时时可见的倔强执拗。
      “既不能放也不能交,七叔来定吧。”九章表示自己不敢逾越。
      “简单。夜长梦多,快马加鞭就是。”陈昭道:“刘帅找个副总兵来,带一千兵全程护送,我亲自带海大公子——海侯爷前往洛阳。”
      陈昭眼中也有厉芒闪过,却转眼被眼底的深沉吸了个干净。刘敏心领神会,使劲攥一下刀柄,丢下一句“我去安排”便要出帐。
      “七叔,我来帮忙。”九章赶忙站起。
      刘敏心思飞快地一转。九章有敢跟陈昭叫板的气概,就该知道“快马加鞭”和“安排”是沾血的事,该知道爱惜羽毛。他当下就要制止:“不——”
      “让他去。”陈昭眉都不皱,“清理门户也得釜底抽薪。”
      九章站起来,刘敏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小侯爷身形出挑,带着近乎压迫感的强硬,身边的剑与陈帅那支几乎一模一样,行礼举步的干脆果决也一模一样。
      “四月十五回得来吗。绥阳宅子里东西都备好了。”身边一清净,陈昭就有些走神,“冠礼干脆在京城办。回头跟庸医说一声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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