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从我讨饭说起》两地生孤木

4、4

　　“是你？”方朔轻轻走过去把油灯放在供台上，对着陈九四道，“这么晚了，你还不睡？”言下之意，就是问陈九四究竟在做什么鬼把戏。

　　陈九四生得人高马大，比方朔年长五岁，身量已经高他许多，在气势上显然高方朔一等。他大白天受过鞭罚，脸色不是很好看，苍白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又因天气干燥，薄唇开裂，走路说话，都要带着疼痛。陈九四眉头皱了皱，口气不善，道，“用得着你管？”

　　“对，是用不到我管。”方朔把手往后往供桌上一撑，便轻轻松松坐上了供桌，他将腿半屈着翘在另一边，另外一只腿半吊在空中，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方朔盯着陈九四，眼神不惧，道，“我是可以不管，不过你要是做家贼，偷了什么东西，那我就不能不管。毕竟，如果真是这样，明日里起来受牵连的，是我和......”方朔翘起大拇指指了指吴小七方向道，“受牵连的，是我和我兄弟。”

　　“贼？”陈九四听到这词，嗤地笑出了声，“现在这个世道，人吃人，钞买钞，贼做官，官做贼。你若要说我是贼，倒不如说这建这家庙的人是贼。”

　　方朔听到这说法，心下暗惊，直觉这个陈九四日后定不会单单做个杂役那么简单。方朔虽暗叹陈九四的想法，却也未说明，只道，“你倒敢说。”

　　“你看，这州县所供佛像，不知道用了多少百姓的血汗，可这尊大佛真的能够保佑他自己吗？”陈九四恶狠狠地朝这副殿里的供奉的大佛啐了一口，道，“佛本慈悲，可这佛若是有灵，知晓为了他，害得别人妻离子散，这佛可会难过？可会怜悯？”

　　“我看这佛不会，在官宦家待久了，和这狗官混成了一家，哪还晓得什么怜悯之心。”此时，月光也仿若气若游丝，鬼魅似地照射在陈九四的脸庞上，只见他眼眸中尽是怒气，怒目圆睁地，因为过度的劳役和白日里的鞭罚，怒目中布满了红血丝。“这佛什么活也不干，尽叫别人去伺候他。伺候得不好，还要受主人的鞭打，这哪里是佛？这种佛，还要别人去供他，信他，可笑。要我说......”

　　陈九四摸到袖里的小刀，右脚朝地轻轻一踏，便如同一只飞雀，飞上那佛像的肩膀。他站在佛像的肩膀上，拿着手中小刀，一刀一刀地狠狠地划去，未过多久，那佛像的一只眼睛便被刀刻得面目全非，本是粉刷于佛像瞳眸中的黑色瓦砾残碎掉地。那陈九四划得尽兴，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把佛像的一双眼睛剐去。

　　那陈九四坏了神像，明日里，驻守殿内的方朔、吴小七一干人等定是要受惩罚。方朔知道，在这光州，他和小七是待不下去了。而料想那陈九四应当也是不打算在这儿长干了，这陈九四不会永远当一个小杂役。未来某天，他方朔也许会和这陈九四重新相遇，到那时，他和陈九四的关系，是敌还是友？

　　“小兄弟，我刮坏了这佛像，光州县主他明日看了，肯定吹胡子，也绝不会轻饶我，我今夜就要走了。我看你相貌不凡，难道一辈子做个游食和尚，讨一辈子饭？讨到哪里算哪里？”陈九四毁掉了佛像的一只眼睛，有些累了，这才想起白日里，他是受过伤的。不过，他现在也算是报了州县县主的仇了，便惬意地坐在佛的肩膀上，好意地提醒方朔一句。

　　方朔看了陈九四的一举一动，心觉此人如同疯子一般，报起仇来，竟然是要把所有人的后路都断绝。况且，这陈九四十分了解自己，知道今日是他守夜，料定了自己不会半夜叫人抓他，可见他看人看事，很有城府。这样一个有城府的疯子，方朔根本不想同他为伍。

　　“这就不劳施主担心了，山人自有妙计。”方朔从供桌上轻轻跳下来，脸上故作轻松。其实他心中还没有什么妙计，他不清楚这次灾荒会有多久。也许，还未等这次灾难过去，他可能会因为要不到饭，而半路饿死。眼前当和尚混吃的路，他只能且走且看。

　　“好，小兄弟，今后我们会再见面的。下一次见面，我就不会再是那个因为蜡烛被偷吃，而受到主人惩罚的陈九四了。”陈九四深深地看了方朔一眼，便从窗外一跃而走。

　　方朔冷笑道，心里腹诽，管你是叫陈九四，还是陈九五，反正我不同疯子一伍。

　　陈九四毁了佛像，看守殿庙的吴小七和方朔自然是不能继续留在光州，这回，可不是老鼠偷吃香烛这么简单了。虽然留在州县县主的家庙内，有白米吃，但出了这种事情，要想继续留在这里，非得受县主的一顿毒打不可。况且，州县县主很有可能会将方朔、吴小七两个人划为陈九四的同党。

　　方朔低头瞧了一眼自己不甚干净的禅衣，重重地叹了口气，看来又得过上十几天前挨饿受冻、受尽世人冷眼的日子了。“也不知道小七这家伙醒来，会不会怨我没捉住陈九四？”毕竟在外面讨饭的日子的确是不好受的。

　　这晚，吴小七和方朔连夜赶路，出了光州。而目的地是哪里，他们也不知道。没有钱，没有粮，他们唯有沿路乞讨。后来，方朔回忆这一段路程，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那就是“苦”。苦到要和路边的野狗抢食物，苦到要捉令人恶心蟑螂吃，苦到要受尽世人的非议和冷眼。

　　如果非要说这段旅程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方朔自以为，在这世间，再也没有他不能忍受之苦了。风餐露宿宁非苦，且试平生铁石心。这也算是这段方朔游食路上的收获。而对于吴小七来说，若问她有什么收获的话，那就是新养了一只小鹰。

　　吴小七还记得，她的父亲是因为帮普度寺内的僧侣们捉住了一只在寺内偷食吃的小鹰，寺庙这才答应收养吴小七的。而这只在讨饭路上遇到的小鹰，虽然不是普度寺内的那只，吴小七总是隐隐觉得，这只小鹰和自己的关系不一般。

　　“那就叫你小八吧。”吴小七手心里捧着那只被冻得哆嗦的小鹰说道。那只小鹰本来被丢弃在一堆发臭发烂的泔水车旁，是吴小七偶尔翻翻垃圾找到的。吴小七本来是去寻食物的，却寻到一只断了只翅膀的鸟。

　　这只小鹰因断了半边翅膀，又兼极为害怕人，像是一只果蝇失了两翼，在吴小七的掌心脆弱幼小地蠕动着。小鹰身上有伤，伤口发臭，不断地往外留着黄色浓稠的脓水。

　　“怎么？你在吃之前，习惯给食物取名字吗？”方朔肚子很饿，对着吴小七幼稚的行为非常不屑，但苦于他不擅长讨饭，现阶段只能依靠吴小七。“它太小了，恐怕不能果腹。”方朔补充道。方朔望着道路前方几户人家，表示想去前方试一试。

　　“谁说我要吃它了。”吴小七同样也非常不屑地瞅了方朔一眼，“它这么小，怎么可以吃它。若是它母亲知道了，知道它的孩子被我们煮了吃了，定要伤心难过。”

　　方朔拂了拂身上的尘，咳了咳道，“它母亲不会知道的。”

　　吴小七听了气结，差点没跳起来大骂方朔，不过她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吴小七又看了方朔一眼，心里下定结论：“衣冠禽兽”说的就是方朔这类人。因为一路来，尽管他们没有怎么吃饱过，但是方朔却能尽量地维持衣物的整洁。吴小七又从头到尾地看了看自己，恩，反正是比她洁净多了。

　　而且，方朔这人，像座大冰山，连那张脸，也像一块冰、一块没有污渍的冰。五官常年硬邦邦的，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对着吴小七，他会用最一本正经、旁若无人的表情说出一句话，“吴小七，我饿了，我们去讨点饭去。”

　　“反正这小鹰不能吃。”吴小七拍了拍胸脯，明确地表示她坚定的立场。吴小七嘶地一声从自己身上扯下快旧布，绑在这只可怜小鸟的羽翼上，她绑了一圈又一圈，差点没把这小鹰绑晕过去，直到绑到它头都看不见了，这才停止，“小八呀，小八，你快快好起来。”对着手心里那么一小团说了许多，吴小七这才转过头来，对方朔道，“方朔，我们收养他，好不好？”

　　“幼稚。”方朔鄙夷地看了吴小七一眼，旋即转过身去。

　　“你不回答，那就算答应我了。”吴小七对着方朔那清冷的背影笑道。小七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掌心的小八许久，又偷偷瞄了方朔几眼。小七真的不明白，方朔这人，到底是如何在这一路落魄中，依然能够保持一身清冷的。因为方朔实在是不像讨饭的，倒像是“蓬瀛深处”、刚刚出山四处云游、一身仙风道骨之人。

　　正想得出神，方朔冷冷出声道，“吴小七，我饿了。”

　　“今晚讨不到饭啦，只能饿肚子了。”

　　“什么都没有吗？”

　　“树皮都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