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从我讨饭说起》两地生孤木

2、2

　　当晚，在柴房里，小七躺在稻秆铺成的破草席上，望着钟离县的东南方道，“阿爹阿娘，小七不怨你们......”还未等说完，黄豆大的泪珠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小七一边哭，边从怀里掏出白日里偷藏的素菜包子，小七涕泗横流，边哭边狠狠地嚼着嘴里的冷包子，“阿爹阿娘，是你们不要小七了的，那你们也就不值得小七哭。”

　　在这个夜晚，小七一颗热忱的心，希望阿爹阿娘一家人能够永远在一起的心，在无情的世道和残酷的现实下，被冷冷地浇了盆凉水。也许他们真的是迫于无奈，但是，孩童稚嫩灿烂的心，却再也找不回来了。在这个年代，有多少如同小七一样的少年，早早地被悲惨的人世狠狠地打了一个巴掌。饥饿、瘟疫、洪水......还有更大的磨难在等着他们。

　　话说，这小七本是女孩儿家，一个女孩儿呆在和尚庙，这本来就是一件极为不妥当的事情。但当今世道，一个普通男子也难以吃饱饭，更何况是像小七这样的呢。因此，小七还是依照着她阿爹荒唐的决定，继续留在和尚庙。对于小七来说，最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被人发现，她是女儿身。

　　为了隐瞒自己是女娃的身份，小七日日卯时不到就起床击晨钟，做早课，擦金身。用现代的话来说，堪称是劳动模范了。然而，这位劳动模范，并没有因为过多担负寺庙内的体力活动，而受到众和尚的善待。分配给小七的，是寺内条件最差的柴房。

　　夜夜，小七就是听着柴房内窸窸窣窣的老鼠叫声入睡的。有时候，小七在想，这寺庙内所有的老鼠是不是都搬到柴房里来了。或者她吴小七上一辈子就是个耗子精，这一辈子是物以类聚了。

　　在这座寺庙内，吴小七最早起床，最晚睡觉，每天烧火做饭，弄得煤灰子满脸，灰头土脸的，活像个又丑又黑的熊瞎子，时间一天天过去，没有人发现吴小七是女娃子的事实，也没有人能够记得当初这个孩子洁净稚嫩的脸庞。寺庙里的所有人都以为她原本就是黑乎乎、臭乎乎的。

　　一年后，淮西越来越穷了，因为黄河发大水，淹没了大片大片土地，朝廷无所作为，拨下来的粮食，经过一层又一层的剥削，到了百姓的手里，只剩下了稻米壳。除了大面积爆发的饥荒，淮西地带还连带着产生了瘟疫，妻离子散、尸骨遍地已经成为了人间普遍的现象。

　　而身在普度寺的吴小七，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越来越能够感受到外界的变化。她的身体在慢慢成长，所需要的食物和营养也在渐渐增加，可是寺庙里的存粮却在慢慢变少。外面死的人堆积成山，小七感受到，她现在存在的这个朝代，即将要分崩离析，而何时分崩离析，只是时间问题。

　　而在存粮越来越少的情况下，寺庙里又多收了一个人，一个叫“方朔”的少年，也进了普度寺当和尚。小七对这少年方朔来当和尚，本没有任何意见，但当她从住持口中得知，这方朔也住柴房时，小七表示，她意见很大。只可惜，寺内并没有一个人愿意倾听她这女娃的意见。等吴小七擦洗完念经堂的地板，回到柴房里准备睡觉时，忽然发现，在这个满是耗子的柴房里，竟然又多住进了一个和尚，而且是一个男和尚！

　　是的，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吴小七多么希望来者也同她一样，是个女娃子该多好。那么，她们两个便可以互相照顾，互相扶持。可惜，天不由人。方朔是个男人，而且也住进了柴房，估计日后和小七会有许多不可避免的摩擦和矛盾。吴小七只能无力地接受这个事实。

　　小七拿旧毛巾囫囵擦了把脸，勉强算是沐浴过了，进了柴房，比划着她那长胳膊，对着方朔，在柴房半空划了道圆弧线，手指着一边道，“从今往后，这边是我住的。而那边......”小七朝方朔翘了翘下巴，“就是你住的。我们两个，互不相扰，平安无事，可否？”

　　那方朔不知是何来历，年龄不大，脾气却大得很，自以为高人一等，只嗯一声，道，“知晓了。”便径直走向柴房的另一边的破草席，背对着小七，闔衣便睡。

　　小七见他不爱说话，心里却很高兴，她最喜的，便是这类不嚼舌根、不管闲事、仿若天下大事和我一点干系也没有的人，与此人同窗，日后也会给自己避免不少麻烦。吴小七摸清了他的脾气，心事也放下了些，便也倒下睡了。

　　第二天卯时还未到，半睡半醒之间，吴小七竟然在梦中闻到那烤肉的味道，耳边仿佛还能听见那烤肉滋滋冒着咕噜泡泡的声音，一时不禁口水留下三千尺，梦中惊坐起，却只见暗风吹雨敲打着凄凄的寒窗。吴小七无奈地摸了摸额头，思忖着，这几日可能是活太多，累着了。

　　但无论吴小七是累着了，还是病着了，她都没有任何资格能向住持请求，说是放她一天的假。小七扶正僧帽，穿好褐色禅衣，按往常一样，前往大雄宝殿旁的配殿敲钟。这条路，她走了千百来遍了，可以说是相当熟稔不过了。今日，她却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仿佛是有猛兽在后面疾追她似的。

　　缘由是她闻到了一股香气，而这股香气正是在她梦中出现过的烤肉的气味，小七循着这气味，竟走到了她平日里敲钟的地方。而那在大古钟旁架着火烤肉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刚进寺院的方朔。

　　“你在干什么？”

　　听有人来，只见那方朔稍稍昂起下颌，朝那来者瞥了眼，以一指指了指火堆上的肉，道“烤肉。”那方朔言语极精简，似乎是不太好相处，看人的眼神却是眉目如画，眸中似是有一汪春水。小七看他分明是少年身形，入世不久，为人做事却总是装得高深莫测，心中不禁嗤笑。

　　“普度寺是佛家圣地，不许荤腥，你这样做是犯了忌，难道不怕师父们惩戒你吗？”小七本不喜普度寺内装腔作势、嘴上有佛心却无佛的和尚们，此时却也学着那些老和尚的模样来，“教训”起方朔来。小七刚要再用寺内森严戒法来吓唬吓唬他，低头细看，却看到那方朔口中烤的肉竟然是“老鼠肉”。

　　“犯忌就犯忌吧，这个时候师父们还没起。”方朔抬头望天，此时天色晦暗，残月高挂，板桥清霜，想来，寺庙内的和尚们都还在睡梦当中。方朔低头往火堆里又添块木头，又道，“我不是小气的人，你若想吃，便留下来先吃，等吃完了再去干活。”

　　“谁要吃。”小七嫌弃地撇过头去，“外面虽有饥荒，可寺内总归还有存粮，还轮不到连老鼠都吃。”其实吴小七并不是没吃过老鼠。一年前，在小七全家人在饿得最厉害的时候，能够捉到老鼠吃，算是一天当中的幸事了。可时至今日，小七在普度寺内当惯了小和尚，每天卖力气干活，总算也是能够吃得上米粮。现如今，若强制性地要求她吃老鼠肉，她非得上吐下泻不可。

　　方朔知道他嫌弃，又看他年纪还小，以为他未曾经历什么风霜，便也见怪不怪了。而当今世道皇帝横征暴敛，贪官污吏横行，淮西流域有无数百姓因为吃不上饱饭而命丧黄泉，再加上流行的瘟疫，更是民不聊生。在这寺庙内，这和尚却说寺内尚有存粮，到底饿不死人，却是荒唐可笑。方朔预测，按照眼下这情形，普度寺内的香火会越来越少，所剩余粮定会不够，到时候再想捉几只老鼠吃，也是妄想。

　　“死蛟龙，不若活老鼠。”方朔大笑两声，踢了踢吴小七一脚，“你真的不吃？”

　　“你喜欢吃老鼠，你就去吃。”吴小七指了指前面的柴房，“咱们睡觉的地方多得是老鼠，你尽管捉去。捉完了老鼠，晚上睡觉还清净呢。我干活去了，你吃完了，也要做事，否则，且看住持如何整顿你。”说完，便阔步流星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