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从我讨饭说起》两地生孤木

1、1

　　至元年间，淮西有户农家，这家娘子又生了个女儿，这已经是她的第八个女儿了。这农妇望着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儿，不禁眉头紧皱，口中念道，“家里可没什么米粮了，这么多孩子，可怎么养得活呢？”

　　农妇顾不得叹气，裁了块破白布扎在额间，往水缸里舀了勺水喝，半猫着腰，扶着墙出去，朝那开阔的山前大喊，“小七，小七。”在这个年代，若是没有做官的人家，生下的孩子是不允许拥有自己名字的。寻常百姓取名，常常以父母年龄相加，或者以孩子出生日期来给孩子命名。小七是家里的第七个女儿，又是初七生的，故唤作小七。

　　不多时，那名叫小七的姑娘便像只喜鹊似的，一溜烟的功夫，就飞到了她娘面前。“娘，我回来了。娘，你生了没？是男是女？”

　　“生了。是个女儿。”农妇笑道。

　　“真好，那我就有妹妹了。”

　　小七年仅十二岁，虽是女儿身，个性却最像男孩，虽一日三餐，从未吃饱，却最喜爬树，掏鸟蛋诸如此类男孩中意的项目。“娘，你瞧，这是什么？”小七像是献宝似的，双手捧着三四个黄白色鸟蛋，贴近她母亲的鼻尖，笑道，“娘，给您补身子的，等会儿我就把这蛋给煮了，给妹妹和您补一补，好不好？”

　　农妇用食指刮了刮小七的鼻梁，笑道，“你好狠心，那鸟妈妈回来看见她自己的孩子不见了，定要难过。”

　　“那我也没办法，我只能欠鸟妈妈这个人情啦，待日后再还。”小七冲着母亲嘻嘻地笑了一声，便进屋瞧看自己刚落地的妹妹。片刻，小七在屋里叫起来，“母亲母亲，这妹妹长得比我还丑。”

　　傍晚吃饭时分，家里做主的男人才觅食回来。小七的父亲姓吴，本靠帮乡里富贵人家做工为生。可现在这个世道，皇帝昏庸无能，到处兵荒马乱，乡里几个乡绅都收拾细软，逃走了。现如今，淮西这个地方百姓都靠树皮草根为生，运气好的，兴许还能要到饭。农夫从前在别人家做帮工，有一手打猎本领。现在一家人就靠着农夫外出打猎为生。

　　“怎样？生了？是男是女？”姓吴的手里拎着头刚打回来的黄皮狗，一进门就询问道。见又生了个女儿，农夫眉头不禁紧锁，掂了掂手里的狗肉，道，“这年头，人都吃不饱，这狗也没饭吃，你看，这狗肉都没几两。你说，往后这日子该如何？”

　　农妇怎会不明白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的道理，无奈低头，深思熟虑后方才道，“我知道，你养活一家人，必定辛苦。可这孩子刚生下，若叫我说丢就丢，我也不忍心。不如......”农妇看了眼在庭院里砍柴煮蛋的小七，泣道，“小七，个性像男孩，叫她一个人讨生活，也许也能活。”

　　“她一个女娃娃，到哪儿去讨生活呢？”农夫听了妻子的主意，仍是觉得不妥。思前想后，竟真的让他想出了个好主意。“前几日，我到那钟离县去打猎，路过那里的寺庙，替寺院内的住持捉住一只偷食的小鹰。那住持心地好，说是日后，可帮我个忙。你看，小七这事，想是要托付在他身上了。”

　　农妇听了，心想自家小七是有活路了，可又一细细思忖，又觉不妥，“那寺庙里住的，可都是和尚，我们家小七是个女娃娃，恐怕人家要不收。”

　　农夫已是走到穷途末路，早已顾不得许多，一想到这计策可行，便一心想走到底，“我们小七虽是女娃娃，却长了张男娃娃的脸，等明日，我给她剪了头发，便更像男娃娃，待小七到寺院里安定下来，住了个两年，住持若是发现，也是为时已晚，再赶也难。”

　　农妇听了这话，本还想再辩几句，农夫却一把摇摇手，决心已定。

　　过了几日，待农妇身体有力气了些，两口子便预备着要把小七这孩子给送到寺庙里去当和尚讨生活了。而另一边，小七虽家贫，也未上过学认识几个字，天性却烂漫，待人纯真，从未想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会将自己送给旁人。当下又值自己母亲诞下妹妹，小七同胞妹相处甚好，小七自己心里是越来越喜欢自己这个妹妹了。

　　临行前，农妇东拼西凑给小七缝了块裹胸布，勒得小七紧紧的，透都透不过气。小七差点要被母亲给勒死过去，却不知为何母亲要这样给自己打扮。“娘，您这样勒得我好紧，小七没法爬树，没法给家里寻食，没法挖树皮草根......”小七还想继续控诉，却被母亲下一项行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娘，我的大辫子......”

　　只见农妇拿来把大剪刀咔嚓两下，把小七养了十几年的大辫子给剪掉了。这下，小七算是彻头彻底地成了个小男孩，改造得算是很彻底，很成功。农妇对自己的作品甚为满意，临行前嘱咐小七道，“小七啊，听娘说，以后啊，凡遇事遇人，都说你自个儿是男娃，这样，别人才不敢欺侮你。”

　　“我女娃娃的样子，别人也不敢欺侮我啊。”小七无力控诉，纵使她是女娃，气力却是出奇得大，大得邻里邻外的男孩子谁都不敢欺负他。小七瞅了眼她那根麻花似的漂亮辫子，愁绪似个长。

　　小七还没来得及和自个儿妹妹道别，和自个儿养了十几年的辫子道别，就和父亲一起踏上了前往钟离寺庙的路。小七一路走下来，就啃了半张发黑发硬的馍，后来还是饿极了，所到之处，能吃的都吃了，连带沿路的树皮草根也未能够幸免。月明星稀之时，抬头仰望星空，小七以为，在这浩渺天地之间，唯有自己命苦，连饭也吃不饱。谁曾想过，淮西地带，饿殍满地，皆是如此。

　　终于行至寺庙，寺庙山门前标着几个鎏金大字“普度寺”，小七瞧了那三个大字，不禁发笑想到，“这普度寺真能普度吗？”还未待细想，从寺院大门内迎面出来一师父，自称是这普度寺的住持，一口一个地念道，“善哉善哉。”

　　吴父没有什么念过什么书，却很懂得礼数，朝着寺内方丈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讲明了来由，“前几日替寺内做了件小事，住持曾允诺日后必有相报。”

　　该住持法号法照，当初应允，本是无心，随口应下的，却真不曾想这吴姓真的找上门来了，但自古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法照还是不改常态道，“吴施主所说无误，老衲当日的确是这么说的。施主舟车劳顿，还携令郎同来，理应招待，善哉善哉。”说完，便招呼吴父和小七去后院用斋。

　　吴父本来心空空，腹也空空，此时却推诿道，“住持心善，只恐寺内僧多粥少，只招待我儿一人便是。”说完便用大手拍了拍小七的脑袋，道，“去吧。我和住持有事商量。”小七本来饿得就头脑发昏，在来的路上恨不得把手指甲脚趾甲都给啃了以求饱腹，见父亲如此说道，早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直奔斋堂用饭去了。

　　寺内青灯古佛，两排十八罗汉怒目横眉，龇牙咧嘴，看起来十分凶险憎恶，小七路过看了，倒也不觉害怕，双手合十规规矩矩地对着那几尊佛像，学着刚才那住持的模样，念道，“善哉善哉。”说完，便由寺内和尚领着，在斋堂内吃起饭来了。

　　这顿饭，吴小七吃得很是高兴，什么素菜包子、素皮豆腐、炒素面、炸素丸子......虽然都是素的，但对于吴小七来说，却是小半辈子都没吃过的好东西。小七右手拿筷子又叉了个素包子慢慢嚼着，心想，“这些好东西要是拿回去，娘看了，肯定高兴。”小七想着想着，便趁着无人，偷拿了几个素包子揣在怀中。

　　出了斋堂，小七又装模作样地，朝着来往的和尚合十作揖，“善哉善哉。”小七边小步走，边摸自个儿的胸，知道包子还在，就又阔步向前，欲往外去寻吴父回家。还未待走到寺庙门前，只见方才和吴父说话的法照住持踱步进了寺庙。

　　那住持见到小七，脸上没有了表情，脸色很是难看，喝道，“吃饱了，就去念经堂扫地、上香添油，卯时敲晨钟，酉时击暮鼓，平日里砍柴烧水做饭，这儿虽是寺庙，却不收闲人。”

　　“我爹爹呢？”小七讷讷道，心中却有一个不好的预感，她爹极有可能是把她给扔在这普度寺里，对她不管不顾了。

　　“不要你啦，男娃娃。”住持拂了拂褐色袖衣，只留下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