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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过了些时,校长租借上课地点的事,已与香港大学谈妥,也向师生这边通知了,过些时又要正式开课了。佳芝先前在香港这边临时宿舍里等着开课的日子里,倒是又想了好些时,是否还要再上课。可是不上课,也真没有地方去,倒不如先上着。

      如今时局怎样的发展,她已是不怎么关心了,唯有自己想着自己的事,怎么将来能过得安稳才是第一要紧的。如果自己定下心思来,在香港这边了此残生,其余事情一概不闻不问,那眼下要准备的就是别的事。她的个人遭际有些尴尬,不上不下。上不及那些本地富家小姐,家中既无祖产可供她承继下来,也无父母与亲兄弟,想来往后的日子里是没人帮扶的,富家小姐读几年书之后,按例都是要与富家公子相配,早早嫁人的,而她倒没有这一方面的迫切需要,没有人会逼着她做这事。而她下又不比那些被人牙子卖去给人做媳妇、家佣的女孩,就像之前在船上看到过的那些。如此这般,不尴不尬,仿佛没有一条准确的路径给她走似的。

      她倒也确是为了这将来的方向而费尽了神思。想了不少时候,最后想,或许还是将课先上着,看将来好歹毕业了,能谋一份教书的工作也行。按她所知道的,到时四一年的时候,香港这一片,还要被日本占住,一直占到四五年他们投降,其间倒没有烧杀抢掠,那还是能过点太平日子的。可是仔细回忆,当时三零年后,香港这边的岭大的课又停掉了,之后学校几经辗转,又回了广州,又在那儿复课,她当时因为跟梁闰生做过那种事,结果做了之后,没等勾引到易先生,他就带着太太回上海去了,她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弄得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跟梁闰生那种喜欢出去嫖姑娘的人做过几次那事,也不知得没得病,成日神思恍惚,故而岭大在广州那边复课后,她也没有继续学业。而且学校复课一段时间后又停课,兜兜转转,没有常性。这么一想,完成在岭大学业的这条路也不一定会很顺。那到底要怎么弄是好呢?但不论怎么弄,她都是决定了,坚决不参与革命了。那征途中,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她没必要为了那事赔上自己的命。

      所以在眼下这一段时间里,王佳芝是彻底放弃掉了任何的革命思想与革命意图,每日谋算的不过是些个人的将来,都是些私己的事。这状况一直延续到她上课之后。

      上课之后,港大校园里的学生,基本分成两派,一派是省城派,是以邝裕民那一类为代表的爱国学生,一派是香港派,是以香港本土学生为代表的对国事漠不关心的学生。这两帮子人相互的心理十分玄妙,邝裕民他们是觉得,香港按照跟英国的条约来说,不过是英国的租借地,那既是借的,日后定是要还的,从严格意义上来讲,香港还是中华的一部分,那如今国家有难了,他们还一副这种事不关己的样子,那简直是没有气节,醉生梦死,浑浑噩噩,但图安逸。而至于香港学生,在那时起,他们就觉得中国国弱,应该永世都斗不赢英国,那么英国说租借,不过是说好听的罢了,这一借估计就是永远,那既是永远,那么他们也不再是中国人了,又爱国做什么呢?况且内地战火纷飞的,这边虽是有些荒凉,新界那边成片的山与土壁石岩,又连着海,就香港岛这一片繁华些,可到底太平,谁愿意管他们那档子事,人活一世,没有哪个说没事还去寻点事出来干干的。

      所以这样,两派人在理念上,就极为不同。邝裕民他们都恨香港学生对国事的冷漠,所以虽是与他们语言相通,可也到底因为观念不合而没什么话讲,两帮人之间楚河汉界,泾渭分明。邝裕民他们与早前就来到的欧阳灵文、黄磊他们因为爱国思想相同,所以聊得来,一来二去,就越发团结到一起去了,成天在课后干两件事,一是讨论国事,二是排演爱国话剧。

      只是,邝裕民发现了一件事,王佳芝好像没有了先前在广州岭大本校内的热情了。原先在广州时,他与她是认识的,当时她就是岭大话剧社的当家花旦,人长得高挑漂亮,也有爱国热情,但凡演一场话剧,都让台下的人看得很振奋。而如今,问她要不要再上台去,她竟是摇摇头,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好像她也跟香港学生一样似的,对国事也一样毫不在意似的。这让他一方面费解,一方面气愤。

      他于是私下找她,问她为什么现在变得这样,难道国之存亡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吗?难道她就一点也不关心了吗?她却只是淡淡地回答,依旧关心着,可是个人力量毕竟有限,排两出话剧也做不了什么,你要是真那么爱国,你不如直接去重庆或是北平参军吧,打仗比你在这儿磨嘴皮子,对国家的贡献要实际多了。

      邝裕民被她这样拿话一堵,竟一时半刻的说不出什么来了。而事实是王佳芝也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样拿话堵他。她心里是明白的,其实真让邝裕民去打仗,他也是不怕的,毕竟他日后一心想要进地下党的情报组织,想要做特务,那也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活儿,比打仗真轻松不了多少,况且还要费不少脑力。可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偏生被他一烦,就这么的拿话来堵他了,或许是因为恨他上一世,拿她跟梁闰生做那事的事情来说笑,这情状就像是一颗怨毒的种子,一直埋在了心里,心里总觉得他面目可憎,故而对他现在要求的任何事,都不想回应。

      草草几句话打发了他的意图,见他还怔着,她便也不多说什么了,转身捧着书本,朝宿舍方向走去。

      说起这宿舍,也真是一个相当妙的地方。上一世的佳芝也曾住在这里,至少在扮麦太太之前,就一直是住在这里的。这里很挤,还是从一名印度商人手里租到的房子,上下统共三层,还连一个地下室。校长租的不只这一个地方,还有别处,毕竟加在一起共有两百多名在读的学生,单是租这一间屋舍也不够。

      一间小房间里通常要住七到八个人,地方相当逼仄,在里面时常让人透不过气来。她一回了宿舍,通常只有一个念头,出门透会儿气。她放好了东西,便走出了房间门。正好迎头撞上回来放书的赖秀金:“佳芝,你不去排演话剧啊?他们说你来着,说你从前在广州时,排演得倒是热情,怎么现在来了香港倒不演了,今天听说话剧社招了一个新人,也挺漂亮的,我一会儿要去,你也去吧,我们在边上看看也好啊。你便是不演,就在一旁看看,帮着排一排剧目也是好的,也省去他们那好些闲话。”赖秀金倒是挺为她的好声名想。

      王佳芝是真不想再去掺和话剧,这事情没有意义,可是禁不住赖秀金一个劲的相求与劝说,她也只好答应陪她去看看。

      两人相伴着折返学校,进了话剧社,王佳芝倒真是看到了社里新来了一名社员,长得挺柔美漂亮,这个人她以前是见过的,她记得上一世时,在学校中见过这个人,可是她一直比较害羞,也不常与他们接触,却不知怎的,如今会进话剧社。这怎么有点跟上一世的情形不太一样。她也没多想,只是站在屋隅看着,而正中央讨论剧本的邝裕民他们几个男同学,明显不太想搭理她,尤其是邝裕民,想来他是记下了先前的仇恨,并且也心中瞧不上她的诸多不作为,成天像香港本地学生一样对国事冷漠。

      她也不睬他。她想,他知道什么,现在做这些都是白做工夫,倒不如个人干个人的,过好了日子才是正经。她想着想着,不禁暗地里嗤笑一声,因为她忽然做了这样一个设想,若是这个新来的花旦,被他们将来安排了取代她的位置,演那麦太太,到时要去勾引易先生,然后再来一个乌龙,没勾引成就先被梁闰生嫖一遍,后面又被安排到上海去弄刺杀行动,结果又是没杀成,反而一帮子人都被枪决了。岂不又是一场空?

      所以她就是说,这些个无用工夫,不若统统不要做,人生还干净些。反正这些人做什么,她是不肖理的,她知道就算他们被枪决了,到最后也影响不了国运。对于她来说,只要四五年日本会投降,四九年中国会建国就行,其他的她可以一概不管。说到底,理他们这班人的生死又做什么呢,他们当初也没理过她的生死,她被摆了那样一道乌龙,跟梁闰生那样了,他们倒背地里嬉笑逗骂。她去跟易先生过夜,邝裕民就像没事人一样,竟还用些道貌岸然的话来教导她,说想要做特务,那身体便是一样工具,生死都可置之度外,何况是身体。当时的她还信。可是那是她傻。行,你要我信你这鬼话倒也行,那你就不要在背地里与其他的男同学说笑我跟梁闰生做那事,你在我背后是以笑欢场女子的样式笑着我,让我觉得我的身体不值一文,在人前也抬不起头来,却在我面前教导我生死是度外事,身体自然也是一样。这便是你,你看不透你自己,年轻的我也看不透你,可是我现在老了,世事不说皆能洞明,可到底是看得透你这样的毛头小伙子的。与其日后卖力卖身也不能真正讨好,倒不如现在起就不为你朋党,自己一人还干净些。

      她独自在角落这儿想了片刻,摇摇头,轻吁了声,趁着赖秀金到场中跟他们讨论的工夫,转身出了这间场地,走到了校园当中。

      看这校园,里面有一株非洲红檀,也不知当初是怎么种进来的,背井离乡倒也生长得不错。看这学校,风雨几十年,以后倒也一直屹立不倒,反观自己的学校,自己的校长带着他们这班学生,像是大老鼠带着一帮小老鼠似的,东躲西藏,上个学还来来回回地换地方,一时停课了,一时又复课了,那哪里是读书啊,想来也实在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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