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写张爱玲》庄子因

5、五

　　在那红檀树下站了一会儿，抬眼朝四周看了看，看到一名天主教的传教士在校园里发宣教传单。佳芝上一世后来在这地方生活过一段不短的时间，对这一片的风土人情也是熟的。在这里的天主教里面，有神甫与修女。神甫也有轮值一说，在教会里当值时，则是主持一些宗教仪式，像是给教徒子女施洗礼，还有主持神迹验证会这一种集会，但这些神甫还需要跑外务，就是出去拉人入会。说到天主教的修女，佳芝不知怎的，心思一动。这个教里的修女也是一样，在教会里当值时，是去守神坛、守圣像的，当然也得跑外务，主要是去笼络当地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入会，这样也好时常有人上个供，以供他们教会中的各式吃穿用度。

　　说实话，佳芝在上一世游山时，曾看过天主教建在山边上的教堂教会。那时那地方倒不曾在她心中留下过什么，她向来不信那些东西，且心中还装着革命的事业，故而不会对外国的神起什么向往追随的心。只是如今，在经历了生死，连自己的魂魄离身这种事都经历过了后，也不到她不信这一类的鬼神之说，加之眼下回忆起当初游山时，见过的教堂教会，那真是乱世中的一片富裕安宁的地方。

　　怪不得以往历朝历代，除了那些灭佛的朝代之外，但逢乱世，就有不少人遁入空门。有些是真为了信仰，有些倒真只是为了避世。但不管是哪一种，在这里的天主教教会来说，都是欢迎的。这教会里有国外的修女，也有本地的修女，按当地人的惯例来说，倒不惯称她们为修女，而是称为姑子，就像是称佛教里的女尼似的。教会的钱都是游说来的，而且这时信这个的人也多，自发捐献的人也不少。说真的，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只是不知想要进去长远地做事与修行，要什么条件。

　　故而，原本没有信仰的佳芝，在这一刻动起了脑筋，想着是不是过段时间看能不能入教，当一名修女倒也罢了，或是一边读着书，一边先在那会里做做义务劳动，等岭大到时又停课回广州去了，她就留下来正式入会做修女去，因为说到底三零年到四零年这段时间的香港也是要比广州太平数倍不止的。正想着，那传教士就派发宣教传单到了她面前，她没多想便伸手接了下来。那传教士说道：“我们这周天在圣约翰教堂里有布道会，同学，你来参加吧，愿天父与圣母保佑你。”说着，还指了指那单子上下方印的地址和时间。

　　佳芝点点头，道了声谢，还说她愿意去看看，然后便目送这传教士走向别人去了。

　　她收好了这单子，这单子十分薄，用的纸就跟报纸的纸是一样的，上面也只是简单印刷了字，与几道花边作装饰。她将它对折了塞进了布裙的口袋里。再抬眼时，看到三两个本地的女学生走过。她们穿着与她的学生服完全不同的服装。她想，这地方到底是受天主教影响得很深的。她们广州来的女学生，只穿蓝或灰的布衣与布裙，襟口还是像那旗袍似的，有盘扣，脖颈上帖服地立着两片小元宝领，还是有那明清遗风的。而这边的女学生，则是受了天主教姑子们的服装影响，连那学生服的设计，也是非黑即白，上头穿着白色的上装，外面再罩一件黑色尖领的套头外套，下面穿着黑色的过膝裙子，还得穿黑色的厚织的丝袜打底，再套一双黑皮鞋，中规中矩，一丝不苟。所以这校园里，只要一看穿着，便知哪些是本土学生，哪些是外来的。

　　佳芝看着她们经过，不知怎的，忽然想到自己某一日起，会戴上黑白色的头罩，白色的布圈着脸，黑色的披头由后头一圈罩住了头发，一丝不苟，只专心侍奉天父的样子。再往深处去想，又忽然觉得那样的日子终究对自己来说，有些虚无缥缈。自己不信神，又怎会去当修女，退几步讲，既便自己要遁入空门，也该是进孤庵里去当个中国姑子才是，怎的会想起来当一个洋姑子呢。她低下头笑笑，罢了，总是被命运捉弄的吧，只要是能过清净日子，管他是洋姑子还是中国姑子，当哪个都比去无谓地革命要好。国民党的特务头子，自有日后的人收拾，与她也无甚干系了。

　　佳芝这么没志气地想着，心态像个垂垂老矣的人。接着，也没回排演场地去，只是径直走回了宿舍。晚上赖秀金回来后，免不得一阵抱怨，还说那戏目要是让佳芝去演，管比新来的那花旦要好。佳芝心中却只是为那花旦惋惜，好好的花样年华，若果真日后会走上她曾走过的那条旧时的路，那便是一条不归路，要赔上性命的。这种争着去送命的事，她可不干。所以，她才没有赖秀金这种不忿，觉得好像现在新人夺占了她的地位似的。她脑子又没病，难不成她明知是抢死的事，还会争着去干么。

　　到了周天，佳芝本想叫上赖秀金一道去看看教会里的活动的，可想起上一世在游山时，听过赖秀金说，好好的中国人去信什么洋教，语气中是有些鄙夷的。所以现如今自己要去教会的事，还是不要跟她说了吧，免得又惹来她一顿唠叨。更何况，她昨天晚上就嚷着要去排演话剧，要是让她知道，她是为了参加洋教会的活动，而放弃排演话剧，不知她又会吵得怎样，肯定是说她不上进，没有进步思想。

　　她打发了赖秀金，赖秀金先去话剧社了，她这才出来。走出堂口，再走了两条街，到街边等电车去。抬腕看了看表，出来得早了，可这电车向来很磨蹭，也不知几时能等到，所以还是早出来好些，免得迟到。

　　果然，过了许久，那电车才踽踽驶来，她上了车，坐了好些站才抵达圣约翰教堂。参加了活动，这活动上，有早已入教的，有新入教的，还有正在思索着要不要入教的，各色男女都有。参加完这一次的活动，掌神坛的神甫又道，下个周天在新界山上，他们教会要举办采茉莉的活动，问有哪些人肯参加的，要参加的可来前头报名。佳芝便去了。

　　她知若是上一世的她看到自己现在这样，国难当头，她反倒什么事也不做，净在这儿瞎掺和洋人教会的集会与活动，一定十分地看不起。可这一世的自己看自己，这么样做倒还好，这怎么的都算是明智之举，总之比排话剧要好多了。

　　到了第二周的礼拜日，上周报了名的人，在教会这儿集合了，又一起乘车去新界那儿。这边还真是成片的土壁石岩，高的那些叫山，低的那些或许就叫土堆吧，还色泽不一，电车经过时，佳芝看到的是一片片黄土壁，又一片片的红土壁，起先看着真是荒凉得很。可忽然的，像是忽逢桃花源似的，在成片的土壁之后，终于见到了一座漫山都是渊渊绿树的山头，那山不高不矮地耸在那儿，天气清和，山间无雾，映入眼的就只有绿。佳芝心想，想来那儿有不少茉莉树吧。

　　上山时听人说，这茉莉是日本茉莉，怪不得黄黄的，没白茉莉香。大家都拿了小篓，在那儿采着，这茉莉采了后是要送回教会的，晒干了后，是会用来装点圣像前的花坛的，所以她现在在做的这个工作，也算是给教会的义务劳动。哪知她采着采着，采到了后山上去，或许是一边采着一边在想着心事，盘算着将来，故而也没在意，直到看到日色西斜，身边还没一个人时，她才知道自己或许与人群失散了。她喊了喊，没人应声。她也不敢大声喊，怕山里有什么能猎捕的动物，别冲过来将她叼去吃了。于是，只得独自摸索着下山的路。她因为只参加过一次教会的活动，今日是第二回，在教会里一个人也不认得，所以她就这么与人群失散了，也没有人想起有她这么个人来。

　　她一路忧心着找着，直到看到两户挨着的，在山间建的房子。一看便知是洋人在这儿私建的房子，这主人或许是英国政府派驻在这儿的官。她只见一户的房子里灯是亮着的，而另一户的灯倒没开，于是便想走上前去问问路，又或是主人好心，能收留她一晚也好。

　　哪知她走到那户亮着灯的门前时，就见灯忽的灭了，然后响起一声枪响。她一怔，想转身就走。哪知有一个人斜刺着撞门撞了出来，她再一细看，这人一点也不眼生，好像在哪儿见过的。再一细想，眼前就像是浮现起了一条电蓝色的旗袍，与那双伶仃流海下楚楚可怜的眼。这不是那天跟赖秀金去逛时，自己在街上撞到过的那个妓|女吗？

　　她也受伤了。佳芝蹲下身来。“你没事吧？”那女人唇色苍白。这时又有一个人也是跌撞着出来，可是一到了门口，就趴下了，明显身上受了伤，正捂着伤口，似乎想要呼救。那先一步出来的妓|女似乎想要举枪再打，可是肩头的伤让她扣不了扳机。佳芝在想，这怎么回事，钱没谈到位所以起了纠纷还是怎么的？可这也太猛烈了点吧，至于为这个两人拼得你死我活吗？想来事情也不简单。

　　佳芝没穿学生服出来，只是一般的香港本地升斗市民的打扮。这时那后一步出来的男人看她只是普通的香港市民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敌方的人又或是内陆的激进学生，于是说：“快！下山去！找到码头那一带的曾公馆！我有重赏。”

　　曾？佳芝想着这个姓氏，在猜测着他的身份。“快！我是曾仲鸣！快下山去！”

　　王佳芝十分惊异，因为上一世的这个时候，曾仲鸣已在河内被人暗杀掉了，她那时人还在广州，读《大公报》时肯定读过的，连着两个星期的大公报头版头条都是曾仲鸣在河内被暗杀的报道。却没有想到，这一世，曾仲鸣到现在还没死，而且人也不在河内，反倒是到香港这边来了。这曾仲鸣也是跟汪的人，自然仇视他的人很多，上一世的时候，被早早干掉了。佳芝在上一世做鬼时还曾感叹过，想着曾仲鸣在三零年前就被人干掉了，而那易先生那么明显的一个靶子，却到了四一年才被干掉，也真是狡猾和厉害了。

　　不过现在不是回看前尘的时候，这是个大特务头子，就摆在眼前，似乎不杀白不杀，上一世她死在了敌方特务头子手里，这一世又有特务头子撞到她枪口上来了，新仇旧恨一时全都涌起，心潮澎湃了几下，一把拿过那妓|女手里的枪，用她上一世练过的枪法，对准了曾的心口就是一下。他就直接毙命了，死时还睁着眼，似乎没有想到为什么这人要杀了他。

　　佳芝对那妓女说：“你是特务吗？”那女人已经很虚弱了，可是苍白着嘴唇点点头。“这附近可有人？”“没人，旁边那户的洋人私赠了这房子给曾仲呜，他带我上山来，今天那洋人不在。”“那我扶你进去包扎，里面有铁锹吗？我把他埋了。再把现场清理一下。”“你是什么人？那天看你像个学生。”“我……我是学生。”“学生？你不怕告诉我的，我都坦言我自己的来路了。你是周手里的？赵手里的？”“都不是，真是学生。只是这人是汉奸，人人皆可诛之罢了。”这妓女打扮的人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