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山海敬余生》姜一尾

92、番外四

　　恋曲1949
　　1949年，福建街头是漫天的报纸，头版都是共产党胜利的新闻，浑浑噩噩的失业青年志宝，在一片狂欢的热潮中，突然失去理想，决定自杀。
　　前往码头的途中，他遇到一名小偷在抢一位军官的船票，小偷刺伤了军官，军官开枪射中了小偷。倒地的小偷，口袋里掉出了半块鸡排。
　　另一边的军官，亦是奄奄一息，他从怀中摸出了一块黄手帕，说心爱的姑娘在对岸等她，希望志宝能代替自己去赴约，甚至，娶了姑娘，照顾她一生。
　　没想，这块黄手帕竟成了志宝将死生命里的，一汪春水，让他重新找到了方向。志宝换上军装，拿走军官的证件和船票，成功上了船。
　　登船时，他遇见了一名迟迟不肯上船的少年，少年焦急地眺望远方，似乎在盼着谁的出现，船要开时，志宝强行将想要留下的少年拉上了船。

　　1987年，志宝成了基隆夜市卖鸡排的宝叔。
　　他没能找到军官的姑娘，志宝根据地址寻到那里时，却发现人去楼空。于是，他来到报社，刊登了一份《寻人启示》，这一登，就是三十八年。
　　三十八年里，他干过苦力，也做过职员，最终却凭借那“半块鸡排”，撑起了夜市响当当的招牌。
　　志宝一直没有结婚，在宝岛的日子里，尽管他说着一口流利的闽南语，可是“外乡人”的身份，仿佛一个时代的烙印，时刻提醒着，自己就是一只漂浮在大海上，没有脚的鸟。那时向军官许下的承诺——娶了姑娘，照顾她一生一世，仿佛正好给了无根的他一个落脚地。
　　坚守承诺，亦是守住心底的一份归属。
　　这些年，陪在志宝身边的，是那日不肯登船的少年，辉仔。如今也成了辉叔。早些年在马戏团工作，演一名小丑，后来戏团经营不顺，他便自己顶了下来，成了老板。但仍坚持演小丑。这一坚持，也是三十八年。
　　志宝曾劝他——你年纪也大了，放手给年轻人去做吧。可辉仔还是在每个登台演出的日子里，风雨无阻的戴上面具。
　　他说，从船驶离码头那一刻，他就忘了自己是谁，这幅面具，可以给他一个身份。
　　基隆码头，常出现志宝和辉仔的身影，身旁摆着几罐啤酒，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时什么也不说，只是望着远方。夕阳的余晖里，金门岛若隐若现，目光所及处，就是故乡。
　　与此同时，《恋恋风尘》在国外斩获大奖的消息传来，年轻一代纷纷涌入影院，而同一天，辉仔关上了马戏团的大门，挂出了转让告示。
　　海边，辉仔讲出当年他不肯上船，是要等他的父亲。接着他告诉志宝，他要去干一件大事，然后留下了那副小丑面具。
　　夜晚的基隆夜市，几个眼红的摊贩滋事，要将这个外乡人赶出这里。油锅掉在地上，发生沉闷的“咚”响。
　　同一时间，码头也发出几声“咚”响。偷渡的船只被发现，辉仔挣脱警卫跳入大海。身中数枪的他，奋力地朝大海游去。月光下，辉仔看向大海深处，仿佛看见了那日——父亲将他带到码头，让他拿好船票，自己则返身去买辉仔最喜欢的鸡排。临别前，似乎是怕儿子不信一般，这个男人刻意拿出一张船票，承诺很快便回来。转身那一刻，男人再也忍不住的流下眼泪，船票的正面，是一片空白。
　　失了魂的男人撞上了一名军官，军官的怀中，掉出了一张船票。
　　海上的辉仔，看见了拿着鸡排的父亲，正朝他招手，他笑了起来，月光照亮了海的尽头。
　　次日，政府宣布了开放台湾同胞赴大陆探亲政策。
　　志宝随着拥挤的人潮下了船，码头边，有相拥而泣的故人，有抱着遗像的年轻人，有特意换上军装，坐在轮椅上，依然挺直腰板的老人。志宝只觉这一刻，这个小小的码头，承载了千百场人生。
　　志宝没有要寻的人，也没有等他的人。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当日逃亡的场景，与此刻一一重叠。
　　这时，他路过一家叫“恋恋风尘”的店铺，鬼使神差的，他走了进去。精致的盒子里，装的是一张张黄手帕，上面一针一线，他早已烂熟于心。
　　三十八年来，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他曾拿出那张手帕，辗转反侧，想象着姑娘的模样。
　　志宝问店员要了老板的地址，来到了一栋洋楼前，他紧张地整理衣衫，反复练习着开场白，却在走上前的那一刻，听到了屋内，传来的笑声。
　　不知怎的，手僵在了半空。半晌，志宝转身，离去时，他将那张珍藏了半辈子的黄手帕，系在了院子里的桂花树上。

　　1949年，台湾姑娘丽君远赴大陆，寻找恋人。
　　回程的船，眼看就要启航了，她仍然未找到照片里的军官，这时，她在路边遇到一位父亲带着饥肠辘辘的儿子，沿街乞讨。好心的丽君将手中的鸡排分给瘦弱的少年，就在弯腰的一刻，军官从身后擦肩而过。
　　丽君直起身，看向茫茫人海，突然，她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丽君将回程的船票，放在了少年手里，然后，转身离去。

　　远方的码头，汽笛声响起。军官合了眼，小偷挂着笑，少年泪眼婆娑，女人挥手转身，而志宝看向码头，看到的，却是滚滚而来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