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山海敬余生》姜一尾

8、第六章

　　这一夜，商熙睡得不太安稳。
　　他梦见自己变成一只朱雀，被深山的猎人不停追赶，重伤倒在了悬崖边，无数利箭飞来，千钧之际，采药姑娘央央出现替他挡下了一击。他来不及拉住央央，于是纵身一跃与她一同坠入深渊。紧接着，深渊忽然变成漆黑的宇宙，他们的下方浮动着一个巨大的旋转气体盘……
　　是黑洞！
　　商熙惊醒，后背湿了一大片。他想起临睡前打来的内线电话——
　　“少爷，老太太还没醒，叶家人已经按耐不住了，我们得早做准备。”
　　他拉开窗帘，天已大亮。

　　“一场大雨，让月亮掉进水里；一次涨潮，让螃蟹埋进土里；一饷欢愉，让心跳躲进鼓里；而一切都没有发生，你却住进了我的胃里。”

　　吊扇呼呼地转动，窗外是无休止的蝉鸣，顾央央托着腮，讲台上老辛的嘴巴一张一合，好似张牙舞爪的怪兽。
　　“啪！”老辛把作业纸狠狠拍到桌上：”你却住进我的胃里？是准备拉出来么！”
　　“哈哈哈哈……”教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说！这首诗是谁的作品？严重侮辱我的教学！”
　　笑声戛然而止。
　　教室死一般寂静，在这个年代，早恋算得上是一级罪名。
　　辛家明是在办公桌上发现这封情书的，前三段的排比本来让他觉得孺子可教，哪想结尾处天马行空彻底惹怒了一向严谨的老辛，他身为一校之长，又兼任重点班的语文老师，连续三年培养出全省满分作文，自然很是得意，以至于当他看到这首情诗时，第一时间竟没察觉到其中的暧昧，不过眼下，反应过来的老辛来势汹汹，是谁小小年纪春心荡漾？
　　辛家明仔仔细细环视了一周，女生们都低着头，他哼了一声，举起作业纸：“这密密麻麻的商熹，不知道的还以为再练字呢！”
　　话一落，女生们偷偷抬起头，开始窃窃私语，男生们则是不屑。
　　顾央央坐在第三排，有些出神，拿着笔在纸上无聊地游走，听到老辛的话，突然停下动作，这才发现本子上赫然写着“商熹”两字，她脸一红，把字快速涂抹掉。
　　“没人敢承认么？”老辛眯着眼：“那别怪我一个一个对笔迹了。”
　　顾央央叹气，躲得了和尚躲不过庙，认命地站起来。
　　“顾央央，你好端端地站起来做什么！”
　　看见爱徒起立，老辛登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校长，诗是我写的。”
　　一语出，同学们纷纷侧目，尤其是傅如意，眼神冷得跟冰窖似得。
　　“咳咳！”辛家明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静，试图为爱徒找个台阶下：“顾同学，你是课代表，又是模范干部，老师不相信你会以身试法，说说看，是不是在替别的同学承担错误？”
　　央央摇头，一脸真诚：“诗确实是我写的。至于诗里用词，我再好好研究，争取下次不让您丢脸。”
　　“你——”老辛气结，还有下次？他大手一挥：“给我出去站着！”

　　蕉树的剪影落在海西街，糕饼店的麦太太忙进忙出。
　　央央豪气地买了两盒凤梨酥，待会得堵住剧社成员的嘴，千万别让商熙知道了情诗的事。
　　这么一想着，她推开了门，愣住。
　　社员们竟没有像往常一样排练，而是一个个垂头丧气坐在地上。
　　“大家怎么了？”央央紧张地问道，不会是情诗的锅吧？
　　傅如意瞪了她一眼，起身：“许老师不回来了。”
　　“啊？”央央一头雾水。
　　“许老师来信说在佛罗伦萨遇到初恋情人了，”胖子徐哭丧着脸解释：“两人干柴烈火一拍即合，许老师打算追着人家去西西里岛，接下来还要，还要……”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瞄了眼信：“哦，还要一起罗马假日、费城故事、西雅图夜未眠、重庆森林……”
　　这是旅行还是看电影呢。央央无奈。
　　“总之，”胖子徐沉痛总结：“许老师说他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就将剧场托付给你了，至于话剧，他说你比他那个混账徒弟像样多了，相信一定能带大家拿下大奖。”
　　说完这句话，胖子徐的五官都快扭作一团，看样子是没信。
　　据说许老师有位高徒，深得他真传，本打算让他继承衣钵，谁知这徒弟为了追一姑娘，闹着要转行当厨师，把许老师气得呕血，大呼美色误人，可如今……央央欲哭无泪，果然是亲师徒啊。
　　“既然许老师不在，那这个话剧社也没有存在的意义。”傅如意冷冷地环视了一圈：“我就不奉陪了。”
　　她本就是冲着许老师的名气来的，寻思万一能够被相中好好培养，将来成为大明星，而如今美梦落空，她自然没有留下的道理。
　　“等一下。”央央叫住傅如意：“许老师走了，剧本还在，请相信我。”
　　傅如意像是听了一个笑话：“顾央央，这不是在剧本里，你只是一个平凡人，做不了救世主。”
　　然后，头也不回。砰，门重重合上。

　　太阳缓缓向山头沉去，芭蕉剧场的屋顶暗了下来。
　　央央独自坐在台下，剧社成员陆续离开了，他们虽没多说什么，但眼底的欲言又止早就表明了与傅如意是一般想法。
　　毕竟，剧社的竞争对手省城高中，用的是经典戏剧选段，有名师指导，演员都是精挑细选的好苗子，学校还予以经济支持，道具物料堪称走心，又紧锣密鼓地排练了好些时日，几乎有碾压性的优势。
　　当初是许老师力排众议放弃经典选段采用《查理的奇妙旅程》，如今央央心里却没了底，何况，连女主角也跑了。
　　光影透过天窗，落在舞台中间的热气球上，这是剧场最昂贵的道具，许老师专程请朋友费了好大功夫制作而成的。
　　央央望着空荡荡的剧场，往日排练的热闹浮现，那时大伙儿吵吵闹闹，许老师爱毒舌吐槽，胖子徐耍一手眼花缭乱的魔术，傅如意端着架子教训人……但只要音乐一响起，大家总归是朝着一个方向前行。
　　心中的火苗一点点熄灭。
　　人啊，总是这样，最怕热闹散场，像打了烊的菜市场、熄了灯的庙会街、歇了业的大排档，说到底，还是孤独作祟。
　　央央起身，算了，明日事待明日说，总要吃饱饭来再打仗。于是关灯，背包，拉门——
　　厚重的木门同时被推开。
　　门外，站着商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