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山海敬余生》姜一尾

38、番外二

　　西关有个彩虹村，村里有家当铺，名曰“风雨”。
　　掌柜福伯常说，人生总是风一程，雨一程，谁还没个燃眉之急。而风雨当铺，就像一处驿站，行路人在此交换了车马和粮食，便匆匆赶往未来。
　　所以，别看这屋子方寸大小，却装满了彩虹村的旧事。
　　然而此刻的彩虹村，却被火光照得通亮，也不知是谁喊了句——当铺走水了！烈火像一头怪兽般，吞没了这个满载旧事的瓶子。

　　东山小霸王篇（半小时前）
　　豪仔是来干坏事的。
　　放眼望去，店铺门都关着，上面贴了“拆”字封条，长街里灯笼一盏盏熄灭，唯有一盏还亮着。
　　这个时辰，福伯约莫在戏园子听戏，豪仔便趁着月黑风高，溜进了当铺，他今晚的目标是偷走地契。
　　最近，彩虹村的土地被征收修建商业街，村民们都在同意书上签了字，只剩福伯不肯，无论村长如何劝说，当铺总是风雨不动的开门营业，久而久之，长街都快搬空了，福伯竟成了实打实的钉子户。
　　豪仔瞧着心急，这才动了念头。他原本想买下这间铺子，倒也不是为着政府那笔可观的拆迁费。豪仔给福伯开的价是拆建费的两倍，他这么做，就是想让福伯能够安度晚年。
　　福伯从前在东山公馆做管家，看着豪仔长大。那时母亲管得严，规矩又多，豪仔常常被罚，这祠堂一跪就是一整天，还不许吃饭。福伯心疼，便悄悄背着夫人送些好吃的来，因此，这一老一少便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直到退休，豪仔家替福伯置了一套公寓，想让他享享清福，哪知福伯却坚持要回彩虹村养老，并用安置费买下了这间他早年在此做过学徒的当铺，开始干起老本行来。
　　豪仔没办法，只好由着福伯。今年他十八岁了，即将同自己那群西关兄弟们分开，去香港念书，而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福伯。眼下拆迁在即，福伯却死守着店铺，他也只好做回梁山君子了。
　　豪仔正在翻找着地契，忽然，柜子里就传来了轻微的响动。

　　西关小姐篇（四十分钟前）
　　丽华是来干坏事的。
　　前几天，她姑母婉仪的骨灰从台湾运回来了，要在彩虹村落葬。按照姑母遗愿，是希望生前最爱的那枚翡翠镯子，能陪自己一起入土。
　　这却让全家人都犯了难。三十年前，婉仪在离开西关时，就将镯子典当给了风雨当铺。原本也只要去趟铺里和福伯说明情况，再赎回来便是。
　　然而街坊们都知道，当年还在做学徒的福伯和这婉仪小姐曾有过一段情。由于门第悬殊，婉仪遭到家中强烈反对，最后被迫嫁去了台湾，走之前她把镯子留下了，想来也是为了给福伯留个念想。
　　丽华对姑母的心情很是理解，因为她也即将嫁到北京，嫁给一个叫张生的书香门第，可她心里还偷偷念着买糖水的家宝哥。
　　所以她不愿将死讯告诉福伯，免得徒惹他伤心。于是丽华左思右想，这才有了主意。很快，她顺利的找到了翡翠镯子，拿走后，想了想，又取下胸前的玉佩，那是家宝送给她的定情物。丽华学姑母一般，将玉佩留在了当铺。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有人进来了。
　　她灵机一动，躲进一旁的柜子。

　　饼铺老板娘篇（五十分钟前）
　　美姨是来干坏事的。
　　她要来撕掉福伯压在桌子玻璃下面的那张合照。
　　美姨认为，拆迁是好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没必要跟回忆死磕。偏偏福伯认死理，他住在这当铺后头，穿的用的，都还是几十年前那一套。
　　长马褂、暖水瓶、炊壶、收音机、搪瓷碗……都二十一世纪，屋里也没个热水器，还坚持烧水洗澡。
　　美姨嫌弃地摇头，盯着合照上那个漂亮女人，心想都怪你。她知道女人嫁去了台湾，福伯一直念着她，所以退休了好好的公寓不住，宁愿回这里吃苦，还挡了街坊们的财路，毕竟赔偿金可不是小数目。
　　美姨在隔壁开了家饼铺，与福伯做了好几年邻居。如今儿女们在东山给她买了间小院子，她打算拆迁后搬过去，这事她跟福伯提了好几回，外人只当她炫耀，实际上美姨是想邀请福伯一同去住，据说，东山有家粤剧馆，唱的是福伯爱听的《紫钗记》。
　　想到这，她就更得撕掉那张合照了，就是这玩意儿困住了福伯。
　　美姨抽出照片，举起剪刀，又片刻犹豫，万一真剪了人家不得恨上我？思罢，她便只将照片放进荷包带走。
　　转身时，她忽然瞥见衣架上挂着的长衫，袖子已经破了个口。美姨微微叹息，遂坐了回来，取出针线，替福伯缝补起衣裳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美姨刚打好结，外头就传来了动静。

　　结局篇
　　当铺里，三人面面相觑。
　　互相道明来意后，豪仔提议，既然大家都是为福伯着想，不如就将当铺搬空，这样一来，便没有什么能困住福伯，福伯也能安心搬去东山。
　　于是他们说干就干，找来小货车顺走了所有东西。夜色下，三人欢欢喜喜坐上车，就听一声——“当铺走水了！”
　　回头，只见浓烟中，当铺燃起熊熊大火，街坊们纷纷赶来，用盆子盛水救火，奈何火势太大无济于事。
　　这时，忽然有一个身影冲出，不顾阻拦直接冲进火场。
　　是福伯！
　　众人一惊，还不及反应，大火便猛地将他吞噬。
　　火继续燃烧着，天下起了沥沥小雨。
　　福伯这一辈子，穿旧衣、着旧鞋、用旧物、听旧曲，忆旧人，终于，也活成了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