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山海敬余生》姜一尾

36、第三十三章

　　陆时节做东，选了家弄堂里的酒吧。
　　酒吧安静，只有女歌手在浅吟低唱，唱得千禧年的台湾情歌。
　　辛起晃了晃杯中冰块，对上了两束沉重的目光。
　　“我去，退学而已，又不是过世，用不着一副沉痛哀悼的表情吧？”
　　“辛伯伯出了事，你怎么不跟我们说？你应该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你这样突然消失算什么！”
　　余露华肩膀微颤，努力压抑着眼泪。
　　“告诉你？是你能帮我交学费，还是你能买了甜品铺帮我爸还债？”辛起毫不留情地讽刺。
　　“辛起——”央央出声缓和气氛。
　　“学校有助学贷款，最不济还可以半工半读，钱的事总有办法解决，你这样退学和自暴自弃有什么区别！”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Q大，辛起却将视如废纸随手扔进风中。余露华不得不痛心疾首。
　　“哼，”少年不屑冷笑：“看来余小姐攀上高枝后，就不识人间疾苦了。”一落座，他就注意到了少女手上那只，价值不菲的铂金包包。
　　余露华脸色惨白，咬牙回击：“我今天拥有的，都是我拼命挣来的，我不会像你这样轻易放弃机会。”
　　“是啊，飞上枝头当凤凰这种好事，你怎么舍得放过呢，但愿你这只凤凰当得名正言顺。”
　　“你——！”
　　余露华起身，下一秒就要将酒泼到少年脸上，半晌，又放下酒杯轻声说：“抱歉，我去趟洗手间。”
　　少女狼狈离去，辛起像一只没了魂的海藻，窝进沙发里。
　　“露华是真心为你好。”
　　央央不忍苛责他，何况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辛起一定也不好过。
　　辛家明调任广州后就迷上了赌博。不仅房子输没了，还欠了一屁股债，被债主打断了双腿只能躺在床上。当年风流儒雅的辛伯伯落得这般境地，央央难过又唏嘘。她很想帮辛起，但又深知他骄傲，一时竟开不了口。
　　陆时节拍拍央央示意她放心。接着，他提出想法：“你刚刚说的开手机店，我很感兴趣，算我一份，我可以入股10万。”
　　闻言，辛起探究地望向他，又将目光移到央央，突然笑道：“好意心领了，前途未卜的生意，咱们无亲无故，怎么好意思拖你下水。”
　　“央央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十万块你拿着，不用放在心上。”说实话，陆时节对生意并不感兴趣，他只是不想看到某人愁眉苦脸。
　　辛起听他语气，心下已了然，正想回绝，顾央央先开了口——“时节，谢谢你能雪中送炭，但我想辛起有自己的打算。”
　　央央何尝不明白少年用意，只是她既无法回馈，便不能白白承了这份情。至于好友这边，她会另想办法帮忙。
　　辛起扬起嘴角，三年过去了，顾央央还是没变，感情的事儿拎得清清楚楚，绝不踩界。他不得不承认，商熙还真有点眼光。
　　于是他忍不住问起：“那家伙还有联系你吗？”
　　陆时节敏锐地抓住话里的不寻常，竖起耳朵。
　　央央摇摇头，眼底未有失落：“他有更重要的事做，我希望他能够专注，不必挂念我。”
　　提及故人，央央脸上洋溢着平静的笑容，是陆时节不曾见到过的。
　　辛起虽未参与两人的细枝末节，但也经历过鹿娘山生死一夜，以男人对男人的了解，他相信商熙的离开，一定是无可奈何下的最优选择。
　　所以，他轻声叹道：“老天真是不长眼，照顾好自己，央央。”
　　“我会的。”央央看了看身旁的空座位，说道：“倒是你，好不容易和露华见面了，为什么偏偏又要惹她生气？”
　　辛起神色一黯，苦涩笑道：“她现在不一样了，背的用的，都不是我一个负债百万的穷小子敢奢望的……”
　　“如果你是指那个包包，我想你误会了。”央央解释：“那是许老师感谢露华无偿出演话剧，特地送她的。”
　　少年低着头，刘海遮住了神情。
　　“这些年露华一直在找你，她没有放弃过。”央央盯着好友，想要看清楚他的心：“辛起，如果你真的还在乎，就一定不要放弃。”
　　话音刚落，沙发上的少年起身，指节微微发白，说：“我去外边抽根烟。”
　　说完，便向露华消失的方向走去。
　　或许让他们单独谈谈能解开彼此心结。央央收回目光，转头，发现陆时节正望着自己。

　　琴弦拨动，女歌手脱掉了牛仔外套，随意扎起头发，扶住话筒，一曲《加州旅馆》从喇叭里传出。
　　央央还是头一回听女歌手唱，沙哑的音色里，少了嬉皮士的末日狂欢，多了份低沉无奈。
　　央央听得怅然：“说起来我爸妈认识，还是因为这首歌。”
　　“那你和他认识，又是因为什么呢？”
　　显然，陆时节的心思并没有放在歌曲上。不等央央开口，他又问道：“你们提到的他，是谁？”
　　直觉告诉陆时节，这个男，会成为他最大的威胁。
　　央央放下杯子：“这个问题，你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
　　陆时节步步紧逼：“你希望我以什么身份？”
　　其实他的言外之意央央很明白，她并非不懂回绝，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每次她想开诚布公，陆时节总会摆出一副想多了的态度，说不过因着两家交情，她又初来乍到才多些照顾罢了，若还要撇清，反倒有点自作多情。
　　倒是今晚这一问，终于给了她认真作答的机会。
　　“如果你以朋友的身份问我，我很乐意作答。”央央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睫毛微颤，开口道——
　　“他是站在昆仑山巅的朱雀，是白雪皑皑里的光芒，他照亮我平凡无奇的人生，指引我踏上壮阔征途，高山低谷，人生聚散，他都与我同在。他是港口、灯塔、也是信仰。”
　　她一气呵成。
　　陆时节握紧酒杯，脸色难看得吓人，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憎恨过比喻句。
　　一曲终，歌手谢幕。没了音乐，空气仿佛凝固了般，幸好余露华的身影及时出现，央央松了口气。
　　谁知她提起包就说：“抱歉我还有事，先走了。”
　　“啊？”
　　央央还不及反应，余露华就已经匆忙离开，接着她就看见了一脸黯然的辛起。
　　辛起坐下后，也不答话。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央央想劝，却被陆时节拦下——“他现在需要酒精，不需要安慰。”
　　于是她坐在酒吧里看着两人醉生梦死，心想，这能比我酿的荔枝酒好喝？
　　遂喝了一口，辣得呛出眼泪。
　　“咳咳——”
　　酒杯被一把夺过，陆时节正气势汹汹看着她。
　　“喝啊，干杯啊，干嘛怂啊，大学生瞧不起人了啊？你辛爷没读大学照样能呼风唤雨，大学算个屁……”辛起红着脸嚷嚷道
　　央央见他醉得不轻，默默把酒瓶藏起来。陆时节看了看手表，叫来服务生结账，扶着辛起离开。

　　三人走出弄堂，港滩灯火辉煌，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江面。
　　旁边刚好有家酒店，陆时节让央央等一等，自己则先扶辛起去开房。
　　央央站在路灯下，对岸人来人往，不时有带着小红帽的旅行团经过，导游喇叭里播送着港摊历史，路边还有不停吆喝生意的摄影师。

　　突然，一张熟悉的脸出现。

　　央央震惊抬头，耳边的嘈杂如潮水般退去，天地间只剩下呼呼风声。
　　红绿灯变换，她想也不想冲出马路，刹车声响起，司机探出头来喋喋咒骂。她置若罔闻一头扎进人流里。
　　无数张热闹的面孔扑来，央央穿梭在熙攘的港道，奋力追逐着那个身影。灯火将影子模糊成光点，看不真切。央央却不在乎，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
　　“找到他。”
　　仿佛错过了今夜，他们就永远不会再见。
　　渡轮靠岸了又返，灯红了又绿。
　　前方的少年愈来愈近，她伸出手，抓住衬衣的一角。
　　“商熙。”
　　梦里辗转的名字，终于唤出了口。
　　身影回头，是一张陌生的脸。
　　央央的手停在半空，被叫住的人错愕了几秒，转身离去。
　　刹那间，车水马龙重归于耳。放眼望去，是满眼的霓虹与匆匆，每个人都挂着笑容，每艘船都演着重逢。
　　她孤零零站在喧嚣里，周遭一切，都被按了快放键，连同心中少年飞速远去。
　　央央蹲下身，捂住脸，无声地痛哭。

　　露华，你说我们应该跟过去告别，可过去已融入骨血，如何告别？

　　不远处，陆时节停下脚步，不忍惊扰江边无助的少女，他静静站着，眼里是深深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