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山海敬余生》姜一尾

33、第三十章

　　阿熙：
　　展信佳。
　　不知你在美国是否安好。
　　前几日我去灵隐寺为你求了平安符，随信一道寄来，愿它保佑你逢凶化吉。
　　最近，我常常想起渔村的事，想起小剧场，想起鹿野书店，想起美姨的果酒，聪嫂的红豆冰，麦太太的凤梨酥，海神祭的焰火，还有山神庙的夜。
　　其实不过短短一年，却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对了，昨晚我梦见妈妈了，这还是她走后我第一次梦见她。梦里的她是二十几岁的模样，烫了一头羊毛卷，穿着酷酷的牛仔服，红唇墨镜骑着机车，回头对我说，她很快活，让我别惦记她。
　　然而醒来后，我却发了疯地思念她。
　　本来爸爸答应清明休假带我回渔村，可饭桌上，当谢阿姨提起去无锡拜祭谢老夫人时，他便忘了这件事。
　　谢阿姨还特地问了我意见，她说，既然我留在顾家，那就是一家人，凡事要多为家人考虑，别让父亲为难。
　　我知她意思，谢老先生届时也会在无锡，如果爸爸缺席定会惹他不高兴。
　　其实我并非执意清明回去，晚几天也是可以的，但谢阿姨认为学业繁重，我应该把心思放在高考上。她说的合情合理，若我还坚持那便是不懂事了。
　　后来我想，她到底还是在意妈妈的。我有时也觉唏嘘，死去的人明明已经放下，活着的人却一个耿耿于怀，一个念念不忘。
　　那天，我路过一家小酒馆，从玻璃门里瞥见了酩酊大醉的爸爸，老板告诉我，原来他这十几年常常都会来这里，一个人，默默坐着，默默喝酒，默默无语。他每次都会点同一首歌，听着听着，便会捂住脸哭。
　　你知道吗，老板跟我讲这些话时，音响里正放着《加州旅馆》，而这天，恰好是妈妈的生辰。
　　那一刻，我看见他那么难受，我的难受却在逐渐消散。我第一次发现血缘的力量竟然那么强大，连痛苦都可以转移。
　　若你问我是否就此原谅了他，我只能摇头，原谅本就是世上最难的事，有人一生都在跟过去作斗争，但你若问我是否恨他，我却仍只有能摇头。
　　以前，我总认为，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爱恨对错便足以囊括。如今我却明白，世事无常，人生复杂，不是一张标签一种情绪就能言明的。
　　比如，听我妈讲起往事时，我是怨恨过谢阿姨的，可实实在在相处下来，她又对我颇为照顾。
　　我打算住校的决定，就是是她劝说爸爸答应的。有时我竟觉得她是家里最了解我的人，她了解我的格格不入，不管大家如何保持礼貌，说着一家人整整齐齐的话，心中的壁垒骗不了人。
　　就像客厅里那幅总说有机会换掉却一直没有机会换掉的，没有我的全家福。
　　所以，她知我的心思，也成全我的逃避。即使我怨着她，在这一点上也不得不感激她。
　　我甚至还觉得她是位不错的母亲。
　　谢阿姨对顾心安的爱，从生活、学习、人脉到未来规划，事无巨细。看得出来，她很早就为心安的前途铺好了路。
　　心安从小接受名师辅导，我看过她的文章，辞藻优美，结构工整，比同龄人水平高出一大截，唯一遗憾的是少了灵魂。
　　我想谢阿姨将她保护的太好了，她在圈地里，无法完整施展才华。我心中期待，来日她飞出金丝笼，我们姐妹二人能一较高下。
　　不过，最近心安出了本书，谢阿姨请了名家作序，摆在书店推荐位，是可喜可贺的事情。
　　我虽羡慕，但也明白，资源可贵，不是人人皆能拥有。
　　说来不怕你笑话，我对自己有着天真的自信，总有一天，我的作品会在大荧幕上闪闪发光，我无比确信。
　　但对于我念戏剧学院的事，谢阿姨难得提出了反对，她甚至承诺如果我愿意考外语学校，她会资助我出国读研。
　　这让我想起小叔的话。
　　那时我选择跟爸爸回江宁，把小叔气得够呛。
　　他骂我数学不及格，说我跟着他回台北，再不济也算个方家独苗，他虽不待见我，但方家有的也不会缺了我，而且看我妈的份上，他也会尽全力帮我。
　　但我若去了江宁，就是在别人的家庭里横插一脚，怎么看怎么碍眼，平时风平浪静也罢了，一旦我与心安有任何冲突，我就会变成眼中钉、拦路虎。
　　小叔的话句句现实。我并非没设想过这些情形，只是亲情它无法量化成数字，它不是等式。十几年来，我对父爱的渴望远远超过了对父亲的失望。所以至今，我也不后悔来到顾家。
　　何况，我最终还是去成了戏剧学院。
　　说起这事，我就觉得无比幸运，连老天都在帮我。
　　由于电脑录入错误，我以为自己没能进入复试，等发现不对赶到现场时，笔试已经开始，按照规定只能视作弃考。
　　结果，我很丢脸地坐在校门口嚎啕大哭，这时竟有位老师匆匆过来告诉我，说系主任决定给我单独出题考试。
　　这是来之不易的机会，说什么也得好好珍惜，我瞬间恢复斗志，那次考试我超常发挥，以第一名的成绩顺利拿到合格证。
　　如今我已是戏剧学院的一名新生。
　　另外，辛起如愿考上了Q大，露华也进入了电影学院，胖子徐最终选择了辍学，但他来信说自己买了艘渔船要大干一场。
　　你看，大家都在为当日的梦想努力奋斗。
　　正如你说，下一次相聚时，我们会成为更好的自己。
　　最后，愿你一路披荆斩棘，有良师解惑、有知己解忧，有佳人解愁。抵心中彼岸，一如朗朗少年。

　　若注定今生无缘，你我昆仑再见。

　　央央留。

　　清脆的车铃响起，唤醒了不喜巷的蕉叶。
　　邮局的文昌哥停在商宅前，将一封信投进了信箱。他有些奇怪，德叔家已经空了多时，大门也结起了蜘蛛网。
　　究竟是谁，那么固执地一次又一次寄来，这些永远不会被收到的信。
　　文昌哥摇头，微微叹息，再度骑上车远去。
　　一阵风吹来，吹落了院里葵花，吹落了，他们的珍贵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