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山海敬余生》姜一尾

25、第二十二章

　　当第一缕阳光照向渔村时，漫长黑夜里的血腥，消失殆尽。
　　商熙和央央走出没多久就遇见了德叔。商熙将南洋人一事尽数告知，只隐去了后半夜的种种。央央只觉后怕，幸好大雾阻拦了德叔上山，不然他闯进山神庙，看到的只会是一室春光。
　　另一头，辛起凭借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完美解释了余露华的刀伤，瞒过了聪嫂。二人虽然平常爱斗嘴，但都是通透少年，对于鹿娘山中发生的一切，他们只字未向外人提及。
　　一大早，南洋戏团便匆匆退了房，离开的时候，团里少了三个人。码头上，南洋人登了船，与拿着孙悟空面具的少年擦肩。
　　少年立在甲板上，留恋地看向渔村，他在接到家中催促返程的电话后，又特地回了鹊桥街，却再没遇到昨晚的姑娘。
　　汽笛声响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渡船送走过客，迎来了归人。
　　央央觉得母亲这次回来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往日困在她眉间的愁绪，已经烟消云散。连那株她最珍爱的玫瑰碎在了台风天，方茵也只说不打紧，隔天就换了盆海芋养在窗台。
　　央央忍不住问起她槟城的事，方茵却避重就轻：“晚上你德叔和小熙过来吃饭，我有事要宣布。”
　　这么神秘？央央莫名紧张起来，阿熙也说今晚要将两人的事告诉长辈。
　　不会这么凑巧吧。

　　夏夜的晚风吹散了暑气。
　　红烧鱼、狮子头、醋溜排骨、焖茄子、桂花糕……一道道好菜上了桌。
　　方茵擦了擦手，坐下。商维德笑眯眯地为大家添好饭，也跟着坐下。
　　央央看着琳琅满目的菜式，嘴馋地举起筷子。
　　“啪！”方茵敲了下她的手，嗔道：“没规矩。”
　　央央吐了吐舌头：“都怪大厨的手艺太厉害了。”
　　方茵没好气地瞪了眼女儿，复又正色：“我和你德叔有事情要宣布。”
　　桌下，商熙握住了央央的手，像是早有预料般镇定。
　　方茵看了眼身旁的男人，男人含笑朝她点头，她深吸了一口气，宣布——
　　“我们准备结婚。”
　　啊？央央一惊，筷子滑落，商熙眼疾手快地接住，放好。
　　“我和维德商量好了，婚期就定在下个月。”
　　央央傻傻呆愣着，巨大的信息量让她一时无措。
　　商熙处变不惊地满上酒，一杯递给了她，温柔提醒：“央央，我们祝方阿姨和二叔百年好合。”
　　央央回神，方茵正期待地看着她，眼角已有微小的细纹。
　　她心中这个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已不再年轻，漂泊了大半辈子，是时候靠岸了。而女人身旁的男人，坚实温暖，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港湾……他们应该被成全和祝福。
　　央央举起酒杯，露出真心地笑容：“祝妈妈和德叔琴瑟和鸣，白首不相离。”
　　窗外，木棉花飘来，明黄的灯照在墙上，其乐融融。

　　央央洗好碗出来，方茵正坐在屋檐下悠闲地品茶。
　　商熙走的时候悄悄跟她说，会再找机会跟长辈表明心意，今日是方阿姨和二叔喜事，不能宣兵夺主。央央深以为然，甚至松了口气，她隐隐觉得，方茵似乎并不希望她和阿熙在一起。
　　“愣住干什么，坐啊。”方茵拍拍身旁的凳子，邀女儿一同纳凉。
　　顾央央听话坐下，拿起小茶杯，清甜的桂花入口，解了腻。
　　母女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抬头是满眼的星空，低头是一地的花香。
　　“今晚的月亮真美啊……”方茵摇着扇感叹道。
　　“是很美。”央央好久不见母亲舒展的眉头，心中亦是欢喜。
　　“上一次见到这么美的月亮，还是在二十年前了……”方茵半眯着眼，似乎陷入了回忆。
　　央央转过头，这还是方茵第一次主动提起往事。
　　“你不是好奇，我这趟去槟城做什么吗？”方茵饮了一口茶，笑道：“我去见了一个人。”
　　央央张了张嘴，答案呼之欲出。
　　“是你的父亲，他叫顾展怀。”
　　这三个字，曾无数次在她午夜梦回里辗转反侧。如今，却从方茵口中淡淡说出，似乎也不再那么……神秘。
　　“想听我和他的故事吗？”
　　央央握紧了茶杯，点头。
　　月光映在茶碗里，荡起了一圈涟漪。

　　1982年，方茵从英国圣马丁学院毕业，和好友谢美荷一起开始了环球旅行，彼时的她有一个浪漫理想，要将高端设计理念卖给普通百姓。
　　于是她们的第二站，选择了槟城。
　　那日，违规摆摊的方茵被警察满城追着跑，情急之下，她跳上了一辆机车，大手一挥：“快跑！”。
　　机车发动，在乔治市的街巷轰鸣而过，她抱紧车手贴在他背上，呼呼的晚风擦耳，她只觉得实在太刺激，像一对亡命鸳鸯。
　　安全后，她原本想索要车手姓名，方便登门感谢，谁料车手摆摆手，说举手之劳，接着一脚油门，留下了一道潇洒的背影。
　　竟是个无名英雄，有趣极了。
　　很快，缘分再次降临。
　　阿贵街的南洋酒馆里，穿牛仔和喇叭裤的吉他手正在唱《加州旅馆》，台下掌声雷动，到那段经典solo时，吉他手随着节奏甩动飘逸长发，连下巴的络腮胡，都好像是和弦。
　　方茵按下快门，她被这一幕深深感染，吉他手散发的自由、浪漫、不羁和冒险，都在致命地诱惑她。
　　一曲终，方茵径直走上前，递过手中的白兰地，她已经认出，眼前的男人就是救他的车手。看，连老天都在帮她。
　　三杯酒后，方茵得知吉他手名叫顾展怀，是派驻在此的政府职员，但谁说根正苗红的干部，不能有一颗摇滚的心呢。
　　于是，金风玉露化作了缠绵悱恻。
　　两人约会时偶尔也会叫上谢美荷，如果说方茵是灿若玫瑰，那么这个吴侬软语的姑娘，便是皎如明月。顾展怀被张扬热烈的方茵吸引，坠入爱河。但也没忘对同是家乡人的美荷多加照顾。
　　三个月的甜蜜时光一晃而过，即将分别的两人，才意识到横跨在他们之间难以逾越的沟壑。
　　方茵生于台湾，当时政策不允许两岸互通，无奈之下，他们只好约定每年在槟城相聚。
　　三年里，他们只见过三次，每次不过十日，其余时间仅靠书信支撑着思念。本来这只是权宜之计，顾展怀答应过方茵，他会带她离开，去一个他们能够在一起的地方。可方茵盼了又盼，那个承诺顾展怀却再不提起。
　　最后一次离别，高傲的方茵开口请求顾展怀带她走，换来的却是长久的沉默，顾展怀轻叹一声，紧紧地将她揽入怀里，深情的拥抱麻痹了方茵的心。
　　次日，顾展留下一句“对不起”，不辞而别。
　　1987年，台湾开放大陆探亲政策，方茵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坐船来到江宁，她想要给那个男人一个惊喜，一如顾展怀离开后，失魂落魄的她发现有了孩子时，满满的喜悦。
　　然而，等待方茵的，是一场盛大的婚礼。是她爱了多年的顾展怀和她最要好的姐妹谢美荷的婚礼。婚礼很热闹，许是因为谢家在上海的声誉，不乏权贵名流到场祝贺。
　　饭店外，新人比肩而立，说不出的般配。
　　角落里看完整场婚礼的方茵，抹掉眼角的泪，干脆地转身，不再回头。
　　风轻轻吹，隐约的，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首《加州旅馆》，吟诵着正要死去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