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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七章 最后的贵族(上) ...

  •   米罗是在一片海鸟的叫声中睁开眼睛的。温暖的海风从敞开着的窗户吹进来,太阳正努力挣脱着地平线的束缚。一切都看上去那样美好,他的身体也重新充满了活力。
      阿布罗狄站在船头,他脸上戴着一只魔鬼面具,湖蓝色的长卷发披在洁白的长披风上随风摇摆。奥路菲正在与他讨论着什么,看到米罗走出来,缪斯之子转过身来微笑着打招呼:“你起来了,米罗。”他周身沐浴在晨光中,就像一只折翼的天使。
      米罗向他点点头,“是的,奥路菲。阿布罗狄的药很管用。”
      他没有注意到奥路菲听到这句话微微变色的脸,又问:“那么,我们是在哪儿,阿布罗狄?”
      阿布罗狄很轻松地耸耸肩,然后吐出一句:“我也不知道。”
      “什么?”回阿卡利亚斯的焦虑重新又占据了他的心头。
      “米罗。”奥路菲拦在他们之间,“我们被海浪推到了这里,不过按照方向推断,现在的位置应该更靠近阿卡利亚斯了。”
      “也许我们快到阿卡利亚斯了。”阿布罗狄放下望远镜,“看看这些碎片,难道不是在这里发生过战争吗?”
      米罗这时注意到海面上漂浮的木板、布片、烧焦的长木杆,还有……尸体。
      “而且,boy,前方发现陆地。”

      “总督大人,希望您一切安好。”俊美的青年军官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地问候。
      卡妙的脸色像白纸一样苍白,显然并不好。他抬起手揉了揉黑眼圈,“其他人怎么样了?”
      “曙光舰队及圣米洛斯各舰队已陆续回到坎瑟湾,哥伦比亚舰队、苏里南舰队和马提尼克舰队暂时到马提尼克避风修复。卓各舰队被吹到了天英港。受损最小的幼狮岛舰队目前担任巡逻任务。”
      “伤亡呢?”
      “目前尚未有确切报告。不过我的舰队一直在战场上担任搜救和医疗的任务,直接死亡和重伤死亡的人不到三分之一,但是轻伤员几乎占了一半以上。各战舰受损严重,除幼狮岛舰队和哥伦比亚舰队外各舰队沉没或严重受损舰只均在一半以上。奎恩德拉罗什军事总督和菲力比裕苏总督确认阵亡。”
      “失踪呢?”
      “目前尚不确切,不过我的舰队仍旧在海上搜寻和联络。按照您的吩咐,所有救援舰只都与战舰配合一起行动。”
      卡妙点点头,“你做得很好,美斯迪。”
      美斯迪斯达尔的头更低了,“我的旗舰就在港外,请大人移步到‘蜥蜴’号。”
      海啸中,激战的“海飞龙”号和“曙光”号被分开,“海飞龙”号被带到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曙光”号则随波逐流被推到“七姐妹”群岛中的“礁岩”岛。即便是在一级战舰,在海啸这种自然灾难前不受损也是不可能的。而且,“礁岩”岛周围遍布暗礁,如果不是海啸,战舰不可能驶到近海,更不用说是一级战舰这种吃水深的战船。因此,要想从此脱困,他们必须暂时将“曙光”号留在岛中的港湾里而乘坐小船离开。
      “属下会立即通知人来修理‘曙光’号,并保证将其完整地带回坎瑟湾。”
      卡妙点了点头。
      美斯迪在心中长长舒了口气,他事先还担心卡妙如果拒绝离开“曙光”号自己该如何说服他。
      卡妙站起来,微微侧身看向艾俄洛斯。
      “你先走,卡妙。我来善后。”艾俄洛斯回答:“我会很快和你会合。”
      卡妙想了一下,“也好。”他说。

      海啸过后的第一个清晨,海面上的水气很大。这给海面上的搜救和联络带来很大的困难,并且不时有未撤走的英舰和落单的法舰不期而遇发生零星交火的事。
      “又有炮声……”“蜥蜴”号上的老兵乔治德拉万侧耳倾听海面上的隆隆声。
      “已经很远了,大叔。”小号兵恭坦回答:“而且我们在这里有任务,不要管那些闲事罢。”他抬头看了看天,又抽了抽鼻子,“会不会下雨?”
      “太阳出来啦,很快就没事。”
      “哦……”眼尖的小号兵看到“礁岩”岛方向划过来一只小船,兴奋地大叫:“斯达尔长官回来了!”
      美斯迪斯达尔站在船头,初升的太阳照在他的金发上,耀眼的美丽。而在他身后,卡妙放下他的黑色兜帽,一头瀑布样的石青色长发流淌了下来。
      恭坦高兴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号,鼓起一口气,“呜……”悠扬的号声突然被打断,小号手疑惑地看向拉开他手的德拉万。
      乔治德拉万的脸上显出惊恐的神色,他的一只手哆嗦着指向前方。
      两只战舰从岛屿身后绕出来,赫然出现在美斯迪的小船后,前方的一只船身上吐着巨大的英国旗帜,而后方的一只,黑色骷髅头正缓缓升起。
      “哦,不……”
      船上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英舰的一排炮弹已向小船和“蜥蜴”号飞来。“蜥蜴”号在它的射程之外,炮弹悉数落到海水中。但是距他们只有几百米的小船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一颗炮弹击中了它,船上的人都跳到了海中。
      刚刚转过一片岛屿的“维纳斯”号正巧撞见了这一幕。
      “哦,上帝!”正在指挥水手们升起海盗旗的达迪大喊:“阿布罗狄,刚才小船上的不是那个法国小总督吗?”等他喊完才发现阿布罗狄抛来警告的眼色,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米罗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他只是紧紧地抓住护栏,目光死死地盯着小船被炸飞的 。
      美斯迪首先浮出了水面,接下来又有几个人。他们拼命向“蜥蜴”号游去。
      然而英舰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们,调转船头向他们追去,一排排的弹药像雨点一样砸向水中手无寸铁的人,甚至忽略了它身后的海盗船和前方不远的“蜥蜴”号,仿佛杀死他们是它存在的唯一意义。
      “蜥蜴”号立即展开反击,尽管他们不得不顾及水中人的安全而有所顾忌,但它的炮火的精准和射程却远在对方之上。而在另一面,……
      “太卑鄙了!”阿布罗狄说:“奥路菲,吩咐开火!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维纳斯”号在英舰的后方,因此它可以毫无顾忌地开火英舰的炮火像强弩之末的箭一样很快被压制了下去。它掉头准备逃走。
      “我明白了。”阿布罗狄说:“他们只是想杀死其中的几个人来泄愤。”
      “快停火,阿布罗狄!”米罗突然大喊,声音颤抖起来。
      英舰从他们面前移开了,而前面的水域已经没有了那个几人的身影——也许死了,也许下潜以躲避攻击。
      阿布罗狄看了一眼全身都在颤抖的米罗,挥了下手命令停止攻击以免误伤。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一声巨响伴随着冲天的火光,正要逃走的英舰突然发生了爆炸,强烈的气流令近在咫尺的人无法在甲板上站稳,而浓烟和飞上半空的碎屑几乎遮住了阳光。等到他们再次看到早晨的太阳时,那艘三级战舰已经变成了一堆散落在海面上的燃烧着的碎片和一个巨大的正在下沉的漩涡。
      海盗们和法国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突发的巨大变故,半天无法接受。
      “……米罗呢?”阿布罗狄被一个不祥的预感惊醒,第一反应就是去寻找刚才还在他身边的米罗。但是甲板上已经没有了他的踪影。
      在那一刹那,米罗从护栏上方纵身一跃,像一只年轻的鸟儿一样跳了下去。他看到了,在那一瞬间,那抹消失在水流中的石青色,他魂牵梦绕的石青色……他的身体先于思维做出了反应,不,应该说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思维,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本能的反应。在接触到海水的一刹那,一直以来的胸口的疼痛消失了,无论是心中还是身体上的疼痛都消失了,力量重新注入了他的肢体,灵魂深处的渴望引导着他,借助涡流的力量,他迅速向海底游去。
      “卡妙,我来了……”他的爱人就在前方,就在暗流消逝的地方,他绝对不会让任何事物带走他!
      就像曾经梦到的一样,青蓝色的海水中出现了一个人影,愈来愈清晰。
      “卡妙……”他张开嘴,但是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有一串串的气泡迅速地升上海面;他眼眶发热,泪水却被冰凉的海水带走。他伸出了手,向着面前令他魂牵梦绕的人……
      青蓝色的海水中,卡妙石青色的长发像水草一样随着暗流漂荡。他的脸色苍白而安详,双目紧闭,全身裹在一片黑色的披风汇总,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似乎要在这青蓝色的摇篮中永远沉睡下去……
      “卡妙!你的生命是我的!我绝不允许别人把它抢走!”
      “ ”
      “是在做梦吗?还是……我已经死了?”
      光芒穿透海水洒下来,斑驳的光影聚聚散散,在这天堂般的光辉中出现了一个人影,迅速地靠拢过来,那长而卷曲的头发在他身后像一双灵动挥舞的翅膀,他的全身笼罩在上方洒下的圣洁的光芒中,就像上帝派来迎接自己的天使。他的脸因为背光而模糊不清,但是自己仍旧能够看到他唇角那抹熟悉的笑容,还有那双明亮的眼睛,他的目光投射到自己身上,周围的海水忽然变得温暖而柔软起来,就像母亲温暖的怀抱,洗涤了内心的一切欲望和罪恶。朦胧中,卡妙看到他的天使向他伸出了手。
      “带我走,米罗……”他心中想着,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闭上了眼睛。
      “ ”

      巨大的阴影遮挡了他们的阳光。
      阿布罗狄愕然抬头,发现不知何时,令人闻风丧胆的一级战舰“海飞龙”号已来到他们身边。而且,看样子她已经看到她的伙伴在他们的夹击下发生爆炸的场景,因为黑洞洞的炮筒已经从舰身上伸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蜥蜴”号。法国人显然已经不知所措了,甚至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形势,脑筋飞快地转着。
      “达迪,”他下令说:“立即派人传达,我要和海飞龙先生谈谈,以珍妮荷恩艾伯斯女士的名义。还有法国人,我想他们不介意在家门口放过一只没有敌意的大船罢!”

      “卡妙……”
      米罗温柔地呼唤着,可是对方却没有一点回应。他双目紧闭,脸色是骇人的灰白。湿透的头发凌乱地粘贴在脸上,失去了光泽。他的身体冰冷,甚至透过两人的衣服传了过来。于是米罗的心也就在这冰冷中一点点沉了下去。
      “不,卡妙,醒醒……”他半抱着他,用颤抖的手指去感受怀中人的气息。但是,卡妙已经气息全无。
      “不,不要丢下我,卡妙!这不是真的!”他终于可以将最爱的人抱在怀中,然而对方却已然没有了任何回应。巨大的打击让他内心一片空白,身体却像被撕裂般地疼痛。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在乎的人……如果……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他又一次将手指放到卡妙的口鼻处,却依然没有感受到半分的气息。
      “不,不……”在一瞬间的麻木无觉后,巨大的愤怒却在他的内心熊熊燃起,“我决不允许!我决不允许!卡妙,哪怕是用我的命换,我也要你活下去!”一股狂热占据了他的大脑,他甚至失去了任何的思考和感觉。他将他的爱人放到沙滩上,用手指掰开他的嘴巴,然后大吸一口气吐入卡妙口中。然后,就像一台机器一样,不断地重复同样的动作。
      “醒过来,卡妙!醒过来,卡妙!求求你,醒过来,卡妙!”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反复地大喊,他甚至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他只知道将自己的气息给予对方,这仿佛是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使命。
      液体,分不清是海水、汗水还是泪水,一滴又一滴,从他的脸颊、嘴唇和头发上递到卡妙苍白的脸颊上,而后又迅速没入两鬓的头发中……
      昏迷中的卡妙突然呛出了一口水,米罗连忙扶着他让他吐了出来。尽管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但是,他的鼻翼却轻轻翕动起来。
      感觉,突然又回到了米罗的身上。在突如其来的巨大喜悦之后,却是更加汹涌的怨恨和委屈袭上心头。他跪坐在卡妙身旁,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滴落在卡妙的脸上。
      “无所谓,真的无所谓了!”他捧住卡妙的脸,要将他的每一个细节铭刻在内心最深处,“只要你活着,别的都无所谓了,你讨厌我,赶走我,甚至杀了我,这都无所谓,只要你活着,好好地活下去……让我在有生之年,能够和你看到同一片天空,呼吸同一个世界的空气……”内心压抑的刻骨铭心的伤痛从眼底浮现了出来,和着目光中无限的爱恋,他低下头去吻了吻爱人紧闭的双眸,“你可以剥夺我的生命,但是,卡妙,你无法剥夺我爱你的权利!”

      “将军……我没有完成您交给的任务……”简易狭小的吊床摇晃着。珍妮苍白的脸上一双碧蓝的眸子显得又大又明亮。她虚弱地笑笑,看上去精神还不错。
      “不,你做得很好,荷恩艾伯斯提督。”加隆在她的床边坐下。
      昏暗的房间里烛光明明灭灭,一种疏离而伤感的情绪在两人之间逐渐成型。
      “元帅,能再见到您真好……感谢上帝,将我带回我们的舰队……”珍妮目光闪闪,似乎又回忆起那些乘风破浪的日子,“感谢元帅……为我做的一切……”
      “珍妮,你是我最得力的手下,如今的功绩,是我们一起完成的。”
      她再次虚弱地笑笑,“但是,我要走了……”
      加隆皱起眉头,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带上了悲伤,“哪儿也不要去,珍妮!我需要你,远洋舰队也需要你!一辉他还年轻,无法承担起荷恩艾伯斯舰队……”
      她轻轻地摇摇头,“洛西将军,您,……也会这么伤感吗?”
      加隆低下头。
      “现在在哪儿?”她望向窗外。
      “快要到卡斯特港了。”
      “能够在一片熟悉的土地上离开尘世……真好……”她疲惫而满足地闭上眼睛。
      加隆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眼睛中燃烧起莫名的狂热,“你想回英国吗?我立即派人送你回去!”
      “不,元帅……来不及了……谢谢……”

      常年受潮的木门在身后吱呀着合上。
      “她怎么样,听医生说情况很不好?”克修拉递过他的披风和帽子,关切地问。
      加隆点点头,“能撑到现在是个奇迹。”他苦笑了一下,自嘲道:“看来这次我们是欠了海盗一个人情。”
      “将军……”克修拉欲言又止。
      “什么?”
      “她是凯瑟尔的姐妹吗?可惜荷恩艾伯斯提督不在。”
      “……”加隆望着一只掠过海面而去的海鸟消逝的方向,“有朱利安和一辉的消息吗?”
      “呃……刚才梭罗提督派人回来传话。法斯率领的两个编队遭到西班牙人的伏击,他正率舰队前去支援。”
      “……真是损失惨重啊!”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又看到 赛利亚伯爵讥笑的脸,“传令下去,舰队在卡斯特港重新集结。”再次睁开时,那双苍蓝色的眸子里又盛满了自信和从容。
      艾俄洛斯找到卡妙的时候,他一个人躺在金黄色的沙滩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无神地向着天空。
      艾俄洛斯心里一惊,急忙跪倒在他身边,“卡妙……”他俯下身去查看卡妙的情况,手指颤抖地摸向他的鼻息。
      他的呼吸很正常,只是甚至还没有恢复。艾俄洛斯长吁出一口气,坐在他身边,这才发现他的身上盖着一件红色的长外套。
      “?”艾俄洛斯皱起眉头,机警地向四周望了一眼。但是四周只有涌动的潮水和岛上记住倾斜的大树。中午的阳光炙烤着海滩。四周只有海水拍打礁石的声音。他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弯腰将卡妙抱了起来。
      倾斜的大树后,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叫嚣,他的血在沸腾,他恨不得立刻上前把卡妙抢过来。但是双脚却像生了根一样扎在地上。因为在心底处,他在恐惧,在他发现有法国人靠近的那刻起,这颗原本深埋的名叫“恐惧”的种子就生根发芽,遮住了他的心里的阳光,他害怕有人,尤其是卡妙,如果知道自己还活着,而且还在阿卡利亚斯会怎么样?他害怕他会再次被抛弃,自己的死亡虽然不算什么,但要因此与卡妙阴阳两隔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也许,这样就很好,能每天和他仰望同一片天空,呼吸同一片空气,知道他平安无事……

      相较于在战火中饱受摧残的斯考皮洛,阿格龙倒是平静安宁得像天堂一样。虽然这里地势开阔且距斯考皮洛不远,但是因为海床大片的浅滩和礁石群而形成了天然屏障,阻碍了大型战舰选择此处作为登陆点的构想,因此反倒躲过了战火。但是,战火迟早是要烧到这里,这是阿格龙庄园里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老爷,帕斯卡尔老爷,不好了,大事不好了!”阿格龙庄园的管家佩德里先生大叫着跑了进来。
      卡隆一个巴掌甩过去,气急败坏地吼:“闭嘴,老爷我够倒霉了。天呐,该死的英国人,让我损失了多少钱呐!今年的甘蔗……唉,这片土地也许也要被掠夺了……”
      “老爷,……”佩德里弱弱地喊了一声。
      “到底有什么事啊,你这个瘟神!总是带来些不好的消息!”
      “那个……少爷不见了……回来的官兵说,紫龙少爷和……整个‘天龙’号都失踪了。海啸之前大家还在一起,但海啸后,派了好多人都没有找到,他们说……”
      “海啸!海啸!还有海啸!”卡隆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幸好海啸不大,他和他的仆人、奴隶们到山上去躲过一劫,但是还未来得及晕走的家具和糖都被冲走了。想到这里,他痛得心都抽搐了。
      “还好,”他突然说,小眼睛又亮了一下,“金币和值钱的东西都运了出去。”养子的失踪并没有在他心上留下半点痕迹。
      “是的,老爷。但是,还有一个不幸的消息……”
      “什么?”卡隆还在财富流失的痛苦和自己先见之明保全了大部分财富的沾沾自喜间纠结,并未在意管家的话。
      “我们的船遇上了海盗,全部……老爷!……”
      卡隆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艾俄洛斯倾听着城堡下传来的海浪声和身体深处传来的心跳声,在这安静到诡异的城堡深处,这两种声音清晰而刺耳。他已经扎起这里站了很久,抑或说压根就没有离开,从阳光炽烈的午后一直站到日落西山的黄昏。他贪婪地注视着近处的加百列广场和天边平静的海面,感受着城堡温厚而令人安宁的寂静,回忆着在这里生活的六年,熟悉的一草一木,而今……这一切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了吗?他不知道,道别会在什么时候来临,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说出,但他却是感觉到他的脚步,还有那被拼命压抑到心底刻意忽略掉的恐惧。其实他不想这样无所事事,因为人一旦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但他也实在不想离开,离他面前的这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越远,他内心的恐慌就会越严重。
      其间,只有光头的总管辰巳上来一次,送来一些简易的食物。
      “大家都很平静,请放心……”他说,小眼睛盯住艾俄洛斯的脸。
      艾俄洛斯读懂了那目光中的意思,“他很好,只是有些累。”他努力使挤出来的笑容看上去自然些。
      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终于拖着长长的“吱呀”声裂开了一条缝。
      夕阳温和的光辉通过墙上的敞开的窗子涂满了整个房间,昏黄的额光辉看上去温暖而伤感。在这一片温暖的光辉中,卡妙伏在案上奋笔疾书,左手撑在额头上,石青色的长发瀑布般从肩头倾泻而下。
      “艾俄洛斯……”他头也不抬地说,声音因为疾病的原因低沉而黯哑,“有几件重要的事情去做,必须赶在英国人回来之前完成。”他直接切入正题。
      艾俄洛斯一怔,“卡妙……”一声的本能让他几乎将劝阻的话脱口而出。
      “艾俄洛斯,你是我的管家。这个时候我只能依靠你。”卡妙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由于逆光的缘故他看不清卡妙的神色。
      “是什么?”
      卡妙在最后一本文件上签上他的名字,将鹅毛笔扔在一边,从一旁的抽屉中取出几封信,“其中一封是给你的,按照欣赏所说的去做。另外几封你要保证亲自教导收信人的手中。”
      他接了过来,扫视了一眼信封上的名字,目光在“阿鲁迪巴殿下”的名字上停留了一下,看得出写信人的匆忙。“我不能再这个时候离开你,”他说:“米伊美还没有回来,你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卡妙向后靠在椅背上,脸上露出温暖的微笑,在夕阳的光芒中,看上去就像即将燃尽生命的烛光一样明亮而美丽,“在遇到你们三人之前,我也是独自一人。……从什么时候起,我变成了被你们保护的脆弱的孩子?”
      “……我明白了。”艾俄洛斯鞠了一躬,但是他没有立即离去。不知为什么,他心中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时局,还是因为卡妙脸上的微笑呢?
      “快些去吧。”卡妙催促着,“我希望你能在开战前回来。当然,你不必急着赶着时间,因为在那之前米伊美就回来了。”
      艾俄洛斯再次鞠了一躬,像下定了决心似得快步离开,开门的时候他甚至差点撞到正打算敲门的辰巳。
      “特里蒂昂先生……”辰巳错愕地望着大步离去的艾俄洛斯的背影。
      “辰巳先生,有事吗?”卡妙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呃,大人,安东尼穆总督和巴比隆帕斯卡尔上尉求见。”
      “那么,我们的将军阁下的伤已经好了吗?”
      “看上去,呃……”辰巳头疼地想起头上缠满绷带却带着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与总督宪兵队的首领在会客室斗嘴的情景。
      卡妙对舰队与宪兵队的不和显然更明了,“好了,去吧,把巴比隆缴来,让我的伤员先生先休息一下。”
      辰巳领命而去,他怕自己离开的时间太长,那两个人会把会客室拆掉。
      “等一下。”
      管家又转回来。
      “将这些文件,”卡妙的手指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方划了个圈,“交给行政院的人,立即分发下去。告诉他们,是立即,如果他们还想活着离开阿卡利亚斯,就在天亮前将命令执行下去。”

      祈祷室位于加百列大教堂的二楼,厚重的布幔遮住了外界的一切光芒,室内唯一的光源是墙上十字架上耶稣脚下的一根点燃的蜡烛。烛光明明暗暗,照得上帝之子的脸晦涩不清。每个傍晚,在用完膳后,代主教艾亚哥斯先生就会在这里待上一个多小时,用他那虔诚的心为不幸的人们祈福。自从开战以来,他在这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而今天,他几乎一个下午都没有离开过这里。因此,当他结束祈祷准备站起来时,麻木的双腿几乎要不听使唤。
      “希望没有打扰到您,阁下。”
      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他的脊背立即僵直了起来。
      烛花的“毕博”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艾亚哥斯看了一眼受难的耶稣,飞快地转过身来。然后他看到了艾俄洛斯特里蒂昂那张英俊宽厚的脸。
      “哦,是您,特里蒂昂先生?!”他飞快地在胸前划个十字,换上微笑温和地看着对方,“上帝保佑,您吓着我了。”
      艾俄洛斯笑笑,“难道在这神圣的地方还会有什么鬼怪吗?”
      “不。鬼怪虽然到不了,但人却可以。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心怀虔诚,敬畏上帝。您说是吗,特里蒂昂先生?”
      艾俄洛斯冷笑了一声,“法座,您不必担心。事实上,我或许给您带来了好消息。”
      “好消息?”代主教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请艾俄洛斯到隔壁的会客室小坐,“莫非是停战了吗?”
      “不,确切地说,我不知道。”艾俄洛斯在会客室的门口停住,“我只是来送信的。”他将一封信笺递了过去。
      艾亚哥斯的目光在触及到封口的印信时颤抖了一下。
      与迪斯马斯克主教不同,艾亚哥斯喜欢光明。因此,加百列大教堂的烛光总是彻夜长明,这使得他能很清楚地看清信封上的每一个细节。他的心头一阵狂喜,但随即清醒过来,装作若无其事地接过信笺。
      “也许是委任状,”艾俄洛斯别有深意地看着他,微笑着说:“事实上,这是大家都希望看到的事。”
      艾亚哥斯瞪了他一眼,“不,先生,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这么说。天主知道,我随时准备迎接迪斯马斯克主教回来或是侍奉另一位大人。”
      艾俄洛斯轻声笑了起来,“时候不早了,既然在下的任务已经完成,也该告辞了。”
      艾亚哥斯急于看信的内容,因此并不挽留,“非常感谢您,尊贵的先生。愿上帝保佑您。”
      还未等艾俄洛斯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他就迫不及待拆开了信笺。尽管在几天前他就得到红衣主教的正式通知,但是阿卡利亚斯周边的海域早已封锁,教皇使者的船只根本不可能进来。而如果等到战争结束,这张纸恐怕也没有什么用处了。但是,在这个时候,只要能拿到这张委任状,以后的事就由他来掌控了。
      信笺随着他颤抖的手指打开了,正如他所料,是任命他为新的阿卡利亚斯教区主教的委任状。他的双眸因为极度兴奋而闪闪发亮。突然,就像是风吹灭了蜡烛,这种光亮消逝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事无尽恐惧的黑洞。血色从他的脸颊上退了下去,他哆嗦的手指拿不住那张薄薄的纸,信笺随着风飘落地上。
      那张任命状的下端,盖着教皇和法国皇帝的印信,以及史昂和卡妙德吕克尔的花体签名。
      他倾听着穿过教堂空空走廊的风声,似乎明白了艾俄洛斯的微笑。

      战后的斯考皮洛的夜晚寂静而沉闷。能够离开的民众早已离开,而不得不留下的也早已关门闭窗,打算用祈祷和睡眠将自己与外面充满硝烟的世界隔离。军队退回到了船坞和港口,疲惫的卫兵们心不在焉地呆在各自的岗位上。空气里还有硫磺的味道,只有夜虫和海潮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街道上。朦胧的月色为这安静的小城披上了一层轻纱,仿佛待嫁的新娘。
      巴比隆帕斯卡尔在街道的正中央站住,他的目光像看热恋汇总的爱人一样在身边的每一个建筑每一寸土地上流淌,他又想起刚才在总督府发生的一切:
      “我亲爱的勇士,我听说了一切,并且代表阿卡利亚斯衷心地感谢你。”在书房的门口,第一次土地上流淌,他又想起刚才在总督府发生的一切:
      “我亲爱的勇士,我听说了一切,并且代表阿卡利亚斯衷心地感谢你。”在书房的门口,第一次,卡妙亲切地拥抱了他。
      “大人……”这种殊荣让他准备好的言辞不知该如何表达。
      卡妙微微一笑,请他在书桌的对面坐下,“您和伙伴们的勇气拯救了斯考皮洛,上尉,否则,今天我就不是坐在这里而是一对废墟里了。”
      巴比隆微微欠身,“这是我的职责,大人。”如果是在平日,得到这种赞赏的他一定非常自豪,但是今天,他正因为要如何在这个不适宜的时间提出那个要求的问题而心神不宁。
      于是,卡妙继续说:“您的家族会因此您的勇气而自豪,而且,您的叔父也一定会为您而自豪……”
      卡妙突然提到的那个人让他的心脏停跳了两拍,他脸色苍白地望着他的长官,不知道路尼萨里埃离开的消息是否已到达这里。
      “您的荣誉配得上一切奖励,上尉。”卡妙平静地看着他,面带微笑地说:“但是,……”
      “但是,……?”巴比隆觉得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起来了。
      女仆尤莉迪丝悄悄走进来,递上两杯温热的红茶,并把蜡烛拨得更亮一些,又转身关上了一直开着的窗户,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口。
      巴比隆的目光一直漫无目的地追随着女仆的脚步,直到门再次关上,一直握住茶杯的手指上的疼痛才传到了大脑。
      “但是,现在,我能给你的,只有一句:珍重。”
      巴比隆的手一抖,热茶泼在木质的桌面上,还冒着白色的水汽。他愕然地看着卡妙,对方已经隐去了笑容,默默地看着他。
      “大人,我……我……”
      “上尉,”卡妙示意他不用紧张,“您已经为斯考皮洛尽到了您的职责。而路易斯安那是个更适合您的地方,在那里您会更有所作为……”
      “不,大人……我……其实……”
      卡妙有些好笑地看着语无伦次的宪兵队长,用目光鼓励他说下去。
      就在那一刹那,一个新的决定在他的心中诞生,“的确,大人,我隐瞒了您,做了一些愧对军人荣誉的事。但是,请允许我,留下参加最后的战役……”
      “不,恰恰相反,您应该趁着英国人暂时的撤退尽快离开斯考皮洛。而明天正有这么一艘船……”
      “大人,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巴比隆双手交叉在胸前,焦急地恳求。
      “事实上,上尉,提拔法里路赛利亚先生代替您职务的命令已经发出去了。”
      巴比隆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环顾四周,总督府的十字城堡像是悬在黑暗的半空,拉斐尔与加百列温柔地对视着彼此,加百列大教堂烛光通明,照映着空无一人的教堂广场,高高的城墙隔断了拉斐尔广场的视线,但是费尔南代尔将军现在一定也是皱着眉头眺望着大海的方向。这一切如此熟悉,还有天英港的一名卫兵。她就像自己的母亲自己的恋人。如今,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了吗?明天,他将登上离开的轮船,与自己二十年来的岁月一刀两断。这是他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而今却突然而残酷地闯到他的面前。
      他忽然想到他的敌人和竞争对手紫龙帕斯卡尔,就是在这里,两个年轻人举行了第一次决斗,为了两个家族的姓氏谁更古老的问题,他们互相挑衅和竞争了那么多年,如今,自己要永远离开这里了,而紫龙帕斯卡尔又在哪里呢?他骄傲的心里涌起了一阵难以自持的伤感……
      “不过,……”卡妙又说,玩味地看着希望又从对方的眼睛中升起。
      “不过……?”
      “那道命令在两天后才生效。在那之前,”卡妙抬起眸子直视着他,“有最后一个任务要交给您,巴比隆萨里埃上尉,您是否愿意以您家族的名声和军人的荣耀起誓,一定会完成它?!”

      水滴击打在岩石上的声音像教堂的钟声一样单调而无聊,在暗无天日潮湿的地牢中,这种寂寞枯燥的声音模糊了时间的存在感,加重了囚徒们精神上的折磨。
      突然,监狱大门的咯吱声打破了这似乎是旷古以来的沉寂,接下来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铁锁打开的刺耳的声音。
      迪斯马斯克掀了掀眼皮,眯起眼睛看着猫腰走进来的人,脸上的肌肉突然抽动了一下,接着从胸腔里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艾俄洛斯特里蒂昂先生?欢迎……欢迎您来到舍下。”
      艾俄洛斯皱着眉头环顾了一下这间矮小的囚室,因为一侧靠近一条暗河,这间囚室尤为潮湿,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霉腐的气味。一盏昏暗的油灯放在囚室中间的小桌子上,而为囚犯特别配备的圣经——艾俄洛斯特意寻找了一下——正被当成脚垫垫在囚犯高高翘起的脚下。此时,迪斯马斯克先生——脸上挂着嘲讽痞气的笑容,翘着两只光脚,一头乱如鸡窝的短发的迪斯马斯克先生,怎么都不像一位主教。
      “您要去旅行吗,特里蒂昂先生?”前阿卡利亚斯教区的大主教依旧躺在地上,目光上下打量着艾俄洛斯身上那件看不出颜色的旅行斗篷。
      艾俄洛斯的目光重新又落到囚犯身上,他蹲下来,微笑着问:“这里还习惯吗?”
      “当然。甚至比巴士底还好。我们伟大的总督让您来陪我吗?”
      “我只是来告诉您一件消息。”
      “我想那当然是好消息,是吗?”
      “……”艾俄洛斯挑了挑眉,“是的。不过……那是对艾亚哥斯主教而言。”
      “……”
      “您已经不再是主教了,先生。而且,大法院被授命审理对您的指控。”
      迪斯脸上的肌肉因为长时间维持笑容而抽搐了一下,“……我想应该亲自恭喜一下小艾亚哥斯。”
      “教廷的任免令已经在我们新主教手中。我想他很快就会要求见您。不过……”艾亚哥斯玩味地审视着囚犯在昏暗中苍白的脸,“我想您等不到那一天了。”他打了一个响指,立即有四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挤进了这件狭小的囚室。
      “你想干什么?”迪斯被两名士兵粗鲁地拽了起来,“你们想对一位受人尊敬的神父做什么?”
      “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前主教先生,请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艾亚哥斯指间夹着一个小竹签,凑到灯旁,念:“万能的上帝说:‘献上你的勇气……’这东西是您写的?”
      “你这条走狗!关你什么事!等老子出去后……”
      “忘了告诉您,先生。您的教籍似乎也一并被开除了,因此……”
      “……”
      艾俄洛斯示意士兵们给受到意外打击而精神恍惚的前主教带上手铐和脚镣。
      “因为萨里埃大法官擅离职守,因此您不得不受点委屈跟我们去另一个法庭接受审判。”
      黑色的头罩遮住了囚犯苍白的脸。
      “上帝会诅咒你们下地狱!”囚犯留下了他最后的诅咒。
      “恰恰相反,”艾俄洛斯忽然压低声音,用只有他自己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上帝会保佑你的,先生。”他低头抚摸了一下手中的竹签,目光温柔,“你毕竟没有辜负……”

      黎明时分,东方的天际已变成浅色的蓝幕,明亮的启明星从海的尽头冉冉升起。
      伊西斯岛外围海域。
      “您要见我,阿布罗狄先生?”
      “您击败了英国人,莫雷诺提督。可以预料,您的前途无量。可是英国人会卷土重来,这不符合西班牙人的利益吧?”
      “这与您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是好奇您和西班牙政府在加勒比海即将到来的新时代中究竟要扮演什么角色?”
      “无论什么样的角色,都不会像我现在这样与一位海盗喝茶。”
      “您真是直率,亲爱的艾尔扎克莫雷诺先生。您让我想起一个人。”
      “您是指……?”
      “一位法国人。不过,亲爱的提督,我们似乎跑题了。事实上,我只是想知道,您和您的舰队,会对我的祖国是敌是友?”
      “您果然是法国人,阿布罗狄先生。我原以为只有北欧人和英国人才会成为海盗。”
      “海盗与军队和商人并没有严格的界限,提督。”
      “抛开军队的天职,我个人对法兰西并无敌意。但是,尊敬的洛尔卡公爵的想法并不是在下能猜测的。”
      “有您这句话,就够了,年轻英俊的提督阁下。……”
      夜幕之下,一艘海盗船与一支舰队擦肩而过,驶向各自的征途。

      黎明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敞开的窗子照进灵堂,将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隔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沉重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阁下?”
      “克修拉菲奥里纳提督,都准备好了吗?”
      “一切就绪,长官。梭罗舰队和荷恩艾伯斯舰队将在指定海域与我们会合。”
      加隆洛西海军元帅深蓝色的眸子中泛起冷酷决然的光芒,他拿起放在灵堂一侧的帽子。
      “出发。”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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