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满》江挽瑟瑟

4、第二章 逐华

　　第二章逐华
　　“君上，我知错了，玉振知道错了！”
　　他听见自己下意识发出的带着哭腔的喊声，忽然产生了一丝不甘。
　　归欤终于停下了脚步，却并没有回头。
　　“昨夜风凉，你且去偏殿小憩片刻，今日随我一同去东海。”
　　原本低落的心，这一刻又堪堪地雀跃起来。当真是卑微啊，欢喜一个人，仰望一个人，当真是卑微至极。
　　片刻欣喜的出神立刻被拉回了现实，不为别的，就为他怀中的霜色外披。
　　归欤的衣裳向来是交由他浣洗的，可昨夜罚跪，倒将这一向稳妥的差事搁下了。
　　“君上，这外披如何…”
　　“你且收着罢。”
　　从这个角度看去，逆着光，那人修长的身影分外迷离。
　　从来都是这样，若即若离，不给他留下分毫遐想的余地，却又总是在逼仄迷途之时给予片刻温存。
　　像是素得清淡的梨花，纤尘不染，却又同细雨纠缠在一处，翩翩地飘舞。
　　说来也怪得很，一夜之间，那外披上的铁锈味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几乎都要怀疑昨夜的判断是他的错觉。
　　真正到了偏殿，关上门，那种不可抑制的孤独感便像潮水一般涌来。
　　在天宫两百年，他没有去过清正殿与广寒宫以外的任何地方，除了归欤和时不时造访的倾岚、广寒宫的玉兔玲珑，他的生命几乎是一片死寂。
　　宛如一潭死水，了无生机。
　　这下子他倒不愿浣洗那外披了。若是日后不在寝殿，便再没有机会近身君上，再没有机会闻到那股崖柏的香气了。
　　他将那外披紧紧地搂在怀中，只消片刻就进入梦乡。
　　再睁眼，已是在云端。云端风疾，归欤的衣角在风中擦出霍霍的声响。归欤仍然负手而立，这一回却用月白发冠端端正正地束起了乌发，神色也凝重了起来。
　　“你醒了？当心些，扶住龙鳞，莫要跌下去。”
　　玉振这才留意到自己身下的是常年盘旋在清正殿后园的那条银色蛟龙。这条龙总是一语不发，待归欤恭顺无比，乍一看以为是坐骑，其实不然。此龙乃东海龙王嫡系玄孙，只因不太受宠而被送往天宫为质子。虽为质子，到底是龙王的嫡孙，身份尊贵，只是不知缘何自愿留在归欤身边听候差遣。
　　头一次御龙而行，玉振还是激动得很，眼见着自己坐在龙背上呼啸而过，身下是厚厚的云层，眼前也是一望无际的浩渺云雾，欢脱之情溢于言表，竟然连固有的礼数也忘却了。
　　玉振忍不住对着云层大呼起来，而背对着他的归欤悄悄隐去了三分凝重的神色，淡淡地笑了。
　　“到了，临渊上神。”
　　身下的银龙恭恭敬敬地汇报，穿云的速度也逐渐慢了下来。
　　玉振感觉到自己在慢慢下降，身下从望不穿的白云变成了蔚蓝色的海面。
　　“不回去看看么？”归欤轻轻地问那银龙。
　　“不必了。”银龙的语气很平静，仿佛所处之处不是他阔别了数百年的故乡，而是什么不相干的地方。
　　二人落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银龙摆了摆尾，倏忽间调转方向，再度冲上云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
　　龙鳞在云层间发出耀眼的银光，随后消失不见。
　　大片大片的浪花像是翻花雕镂的神气活现的宽宽玉带，一波接着一波铺天盖地地卷来，这浩浩荡荡的盛大模样玉振还是头一次见到。
　　四周海浪冲刷的声音很响，明明是初次听见这样的声音，玉振却觉得这声音像是自辽远的记忆中发出的一声声拷问。
　　“君上，不知您到此所为何事？来东海是不是应该先拜会龙王殿下？”驱散脑海里奇怪的念头，他又找回了些许礼数。
　　“不。我此番前来，为的是取回七百年前遗落的一串鲛珠。”
　　“那么，为何不去龙宫问问龙王殿下呢？”
　　“不可。此事事关龙族颜面，断不可轻易挑明。”归欤蹙着眉，又是一副神色凝重的样子。玉振虽然听得云里雾里，到底是把那“七百年”给听了进去。
　　七百年，他陪在君上身边，也仅仅两百年而已。
　　“戴上这个。”归欤伸出手，摊开的掌心中央赫然躺着一颗用银绳串着的闪闪发光的湖蓝色珠子。
　　“是，君上。”
　　他方才系好那银绳，归欤便一声不响地轻轻拉住了他的左手。
　　玉振下意识颤抖着回握了过去。
　　归欤的指尖微微发凉，因为长时间地抚琴还留下了一层薄薄的茧，然而当这纤长的手指触到他的手时，他能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
　　那是他所虔诚仰望的神啊！
　　“君…君上！”
　　“嘘---”
　　只见归欤向前三步在礁石边缘站稳，而后牵着他纵身一跃。
　　入水的那一刹耳畔海浪的声响更猛烈了，可是入水之后缓缓下沉的过程中，那声响却越来越远，像是隔着重门虚虚地传来，听不真切。
　　被深蓝的海水包围，玉振惊觉那波浪柔和得很，也许是因为这神奇的珠子的缘故，并无半点在呼吸不畅，甚至竟然有方才飞天御龙的洒脱感。
　　无拘无束。
　　胸口的蓝色珠子发出耀眼的光，玉振忍不住借着这光偏过头去看归欤。只见归欤的衣袍在水中飘舞，自是没有沾上半点水珠的，但那一头乌发却在水中散开来，在蔚蓝的光晕下辗转流连。
　　那双动人的眸子像是覆上了一层浅浅的霜，竟然愈发迷离起来。玉振看得迷了，一时间移不开眼。
　　“玉振，抓紧我的手。”
　　“是。”
　　随着二人的下潜，水中逐渐出现了各式各样奇异的水草与游鱼，那些炫目的五光十色的生命来来去去，这般光景是玉振以为只天宫才会有的。
　　就在玉振打心眼里对这幅明丽景象叹为观止的时候，自深海处传来了婴孩啼哭般的声响，只是这声音实在是过于诡异凄厉了些，传入耳中竟让玉振有几分毛骨悚然。
　　“君上，那是什么东西？”
　　“那便是鲛人的哭声。你看…”
　　顺着归欤手指的方向，一幅奇丽的画面铺展开来：蔚蓝的海水裹挟着数颗闪闪发亮的细小蓝色珠子缓缓涌来，被粼粼的海水中过分柔和的光晕包裹着，和着那奇异的鸣声宛如在海水中舞蹈一般有韵律地律动着。
　　此时玉振胸前的那颗珠子也随之变得更明亮了起来。玉振低下头，发觉自己的这颗也跟着鸣声抖动了起来。
　　就在玉振对此感到大为惊叹之时，归于却皱起了眉头。
　　玉振胸前的珠子蓦地黯淡了下来。
　　“君上，怎么…”他刚想开口，忽然有一大口又咸又苦的海水毫无征兆地涌入了鼻腔。
　　“唔……”
　　窒息的感觉席卷而来，他下意识紧紧抓住那人的手在水中不断挣扎。就在无法呼吸的那一刹那，明明已经闭上了眼睛，他眼前却飞快地闪过一些陌生的破碎画面，唯一让他记住的，是归欤凝重的脸。
　　“救…救救…我”
　　下一秒，他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捏住了他的下巴，紧接着有一个什么温软的东西覆住了他的唇。
　　他反应了好半天，终于品味过来这是一个绵长的吻，熟悉的气息渡了过来，几乎是在一瞬之间他眼前再度恢复了清明。
　　映入眼帘的是归欤微微颤抖的欣长睫毛。
　　心跳骤停是什么感觉？大脑一片漆黑又忽然之间一片空白是什么感觉？
　　他还来不及细细回味那个吻，那双明净的眸子便映入眼帘。
　　如果时间可以静止，那他一定要拼尽全力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刹那，在这无边无际的深海。
　　那时候的他是那样想的，千百年后的他亦是那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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