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世》雁过青天

59、西行波折 2

　　扛荣介的人是桑加，然而在出洞的瞬间，狂风骤然而至，猝不及防的她直接被从地面拔了起来。脚下无法借力，面对风暴的巨大拉扯力，她根本来不及，也无法对抗天地之威，只能眼睁睁看着荣介被卷走。

　　在和桑加失散的那一刻，荣介便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旅程大约要走到终点了。但即便是这样，他依然在风暴中艰难地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尽可能地减低热量的散失，以及受到冲击的范围，争取着那渺茫的一线生机。

　　身体的热量在低温以及狂风中迅速地流逝，十分钟都没能挺到，他已感全身僵硬得失去了所有知觉，大脑陷入一片混沌。混沌中又好似有什么声音在响起，而他却已无法理解其意义。

　　或许是时间太过短暂，荣介甚至都来不及为自己悲惨的命运感到不甘或者遗憾，所以当他再次恢复知觉的时候，也没有感到惊喜和庆幸，只是略微有些诧异，诧异自己居然还能醒过来。

　　不冷！这是继诧异之后的第一个感觉。

　　风似乎停了？耳中没再听到让人心惊胆战的呼啸声，身体也再感觉不到那几乎要将人撕碎的拉扯力，甚至于连轻微的气体流动都没有。

　　他迷惑地睁开眼。

　　有光线越入眼中，不够明亮，但足以视物，就仿佛快要下雨前的天气，阴沉暗闷。

　　荣介懵了片刻，才坐起身，活动了下身体手脚，发现除了略有些僵硬以外，预料中的骨折筋断并没有出现。先不说其它，至少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但当他抬头四望，想要看清楚自己在哪里的时候，那丝细微的庆幸瞬间消失不见。

　　这是什么地方？难道他又穿越了？

　　入目所见大地皲裂，山峰倾塌，岩浆喷薄，风暴肆虐，雷瀑铺天盖地……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末日降临，如果这一切都不是在寂静无声中发生，如果他所立之处完全没受到波及的话。

　　在一片大恐怖气象当中，仅有一块方圆不到两里的地方还算安宁，只不过土壤干裂，不见生命，充满了沉沉的死气，仿佛很快就会步上周边世界的后尘。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荣介脑中再次浮起这个疑问，掌心布满冷汗，双腿虚软，勉力支撑着自己站在那里。哪怕已经穿越过了一次，在见到这样的场景时，他仍然控制不住心中惊怖。

　　他不认为在自己昏迷的时候，原本的世界天翻地覆，变成了眼前的样子。相较于这个猜测，仍处于梦中似乎更有说服力。为此，他还专门掐了自己一把，同时也将心中那丝微弱的希望给掐灭了。

　　怎么才能离开？相较于弄清身在何方，这个问题明显更迫在眉睫。

　　荣介不知道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氧气的，但空气干燥闷浊，吸进肺里，滚烫中带着一股粗糙的磨砂感，就仿佛下一刻就会燃烧起来。先不说他目前所立之处还能保持多久的安宁，只是这一点便不容许他在此地久留。

　　目光不自觉的又往四周瞥了一眼，恰好捕捉到视线终极处一道黑光凭空出现，然后又迅速消失，速度之快，让他差点以为是自己眼花。

　　荣介愣了一下，暂时抛开心中的焦躁，凝神往刚才黑光出现的地方看去，不知道是不是记忆错误，那里之前好像有一座倾倒的山峰，现在没了。

　　他咽了口唾沫，压抑着心中的不安，一边告诉自己那不可能，一边又不受控制地仔细观察起来。

　　这一认真，才发现像这种黑光还不少。不，确切的说其实不是黑光，那更像是虚空被撕裂开，将它附近所有的物质，包括光都吞噬了，看上去黑洞洞的一片虚无。因为出现与消失往往一秒都不到，所以传递到视网膜上便生成了黑光的错觉。

　　这种撕裂与吞噬悄无声息，与周围毁天灭地的末日景象相比，很容易就会被忽略过，但已真正注意到它的荣介几乎是立即就意识到了它的可怕，背上转眼便被冷汗湿透。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他艰难地收回目光，挪动不太听使唤的双腿，开始在附近搜寻起来。他很清楚，眼前的安宁只是暂时，谁也不能保证下一刻那些末日灾难会不会就蔓延到脚下这片土地上。

　　一定有办法的。既然能来，就一定有办法离开……荣介安慰自己，他就不信自己运气坏到这个程度，随便刮阵风都能让他再次穿越，还穿越到一个更加糟糕的地方。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倒也不是没收获，只是这收获与他想要的相去甚远，甚至于让他更为绝望。

　　安全区域总面积也就三平方公里上下，其中三分之二是平地，剩下的三分之一是矮坡丘陵。荣介在山坡下捡到了一个很眼熟的袋子，袋子里装着一些杂物，还有一株叶子掉得稀里哗啦的苹果苗。

　　是他那个已经吃空的面袋，在地震逃亡时，被嚣甲带了出来。在看到面袋的那一瞬间，他其实是十分激动的，以为嚣甲也在这里。面对这样的境地，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然而等他将整片安全区域都搜索完，不止连根人毛都没看见，也没再捡到其它东西。

　　没见到人都还是其次，让他本来就惶惑不安的心情更为雪上加霜的是，面袋的出现意味着他很有可能并不是再次穿越。他很担心自己还是在原来的世界，只不过这个世界在他昏迷的时候发生了可怕的灾难。

　　嚣甲他们在哪里，是不是都死了？是不是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的生命是不是已经快要走到终点？

　　这些问题荣介都不敢去想，他将所有杂念都屏蔽掉，在安全区域的最中心，一个矮坡的坡脚用石头挖出个坑，然后将只剩下两片叶子的苹果苗种了进去。

　　因为是嚣甲在仓促间拔起来的，苹果苗的根断了不少，后来又经过风暴，哪怕是装在袋子里，叶子依旧掉得七零八落，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种活。然而不种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就这样将它丢弃。别说荣介舍不得，就是舍得，它上面那只虫子还没死呢，万一它能让苹果苗迅速恢复生命力呢。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总是一点希望。对于现在的荣介来说，最缺的就是希望。

　　事实上，那条虫子的状态并不好。如果不是用手指头轻轻戳它的时候，它会蜷一下，荣介都会以为它已经死了。它寄身的金花此时只剩下一片花瓣，它能扒住花蕊没让自己被面袋里的瓶瓶罐罐碾成肉酱，已经很让人惊奇，所以现在看上去奄奄一息实在不是一件很意外的事。

　　荣介种植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一方面是不想再给苹果苗造成更多的伤害，另外也是想让自己暂时忘记眼下的处境。

　　然而，任何事都有结束的时候。当压好土，浇上水，嗷嗷待哺的肠胃让他不得不再次面对现实。

　　风暴发生时是夜幕降临不久，至于现在……他抬头看了眼沉暗得如同铺了数层彤云的天空，以及周围让人难以理解的末日灾象，身体的感受告诉他过去了应该不超过一天，但眼下所处的环境却让他无法推算具体的时间。

　　醒来已经超过了三个小时，除了让人窒息的压抑感以外，他既没感觉到寒冷，也没有感觉到高温。确切地说，温度始终没有变化。他不知道是灾变造成了气候的变化，还是别的原因。就像他依然无法肯定自己依旧是在原来那个世界，还是又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样。

　　在苹果苗旁边坐下，呆呆地看着远处如同逃脱囚牢的恶龙群在天地间肆虐的风暴，心中升起人力无法与之抗衡的渺小感，绝望的情绪在悄然上升。

　　过了一会儿，他才像是突然惊醒一样收回目光，拿过袋子开始翻找起来。袋子里装的都是一些矿泉水，以及矿泉水空瓶子，不过有两个空瓶子里装着些种子，都是前一段时间种植的各种植物成熟时收获的。除此以外，就是几筒他平时看的书。当时他是随手放在居住的洞穴当中，没想到逃亡时居然被嚣甲带了出来。

　　对于如今完全不缺水的荣介来说，这一袋子几乎可以说得上都是无用之物。倒是那几卷书可以打发时间，然而他现在哪里还有心情和多余的时间以及精力来看闲书？

　　按了按饿得开始绞痛的胃部，他将苹果树苗落在袋子里的叶子以及花瓣聚拢在一起，数了一数，总共有十七片。咽了口唾沫，拿起一片叶子，往嘴里送去。

　　苹果的叶和花能吃吗？也许……

　　而现在他别无选择。当然，那些种子也成了他的储备粮，也许能支撑着多熬一两天。

　　想到此，正拿起第二片苹果叶往嘴里放的他又将叶子重新放下，然后在苹果苗周围开始挖坑，一边挖一边将萝叶，蕙苏，芫叶，禹柳，包括云河山以及苹果的种子都种下，除了生长迅速的萝叶多埋了几粒以外，其余每种也都各种了两粒。他担心自己饿到后面，会忍不住将所有种子都吃掉。

　　苹果种子有毒，但真到了要饿死的时候，估计也顾不上了。

　　挖十几个坑对于饿得手脚发软的荣介来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好在不需要挖得太深，刨个浅窝子也就差不多了。但即便是如此，等浇完水，他依旧累得瘫倒在地，动都不想再动一下。

　　看着头顶上昏暗得仿佛随时会来上一场暴风雪的天空，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其实不冷，只不过是下意识的动作。

　　安全区在一点一点被外面的各种灭世灾象所蚕食，他感觉似乎有一种力量在与之对抗。但这种力量很虚弱，并不能完全阻挡住它们的侵袭和吞噬，只是将沦陷的时间稍稍往后推迟了。

　　当然，荣介对此并不是太担心，他觉得自己很可能在此之前便饿死了。就那十几片苹果叶，再加上数量并不算多的种子，都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三天，撑到萝叶生长出来。又或者说，他其实自己都说不清楚，是否期望能撑到那个时候。

　　撑过去又怎么样呢？依然要眼睁睁看着死亡的阴影一点点笼罩过来，却无从逃脱。

　　他有些心灰意冷，但心灰归心灰，他还是颤巍巍伸出仍沾着泥土的手，拿过一片苹果叶，也不管脏不脏，就往嘴里放。但凡还能再喘一口气，他也不想放弃啊。

　　随着咀嚼，苹果叶的滋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有些涩，有些干，还有一些植物的清新以及，泥土的味道。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这样不讲究的了呢？莫名的，他开始回忆起来，就仿佛许多生命快要走到尽头的老年人那样。

　　是因为缺水？不，不是。很快他否定了这个原因。

　　应该是被嚣甲扒光衣服，被逼着赤身外出寻找食物和水那时候开始的吧。可以说，那一次他被扒光的不只是衣服，还有所有的里子面子。

　　想到这，他不由笑了下。当时是蛮气的，可以说又气又恨，但现在再回想起来，就发现除了无奈以外，并没再有其它激烈的情绪。他将此归因于自己心胸宽阔，不跟野蛮人一般见识。

　　也不知道那厮这会儿被大风刮到什么地方去了，祸害遗千年，想来运气总不会比他这个外来者还差。何况以对方的实力以及身体素质，哪怕真发生天翻地覆的末日灾难，活下来的机率也会比自己高出许多。

　　在死亡和饥饿凌迫的情况下，荣介实在没太多精力和心情去为旁人操心，能稍稍分一点心思给嚣甲都还是看在两人曾相互帮扶走过一段的份上，而不是因为被对方踹过。

　　吃了八片苹果叶荣介就停了下来，剩下的留到下一顿。认真说起来，这东西大约是不能给人体提供多少能量的，作用也只是哄哄胃而已。当然，仅仅几片叶子，连哄胃都困难，他能克制住自己不将其全部塞进嘴里，除了超强的意志力以外，还是因为其味道不具备食物的诱惑。

　　等死的过程是相当煎熬的，但荣介也没有大无畏的勇气和血性冲出安全区域，要么找出一条生路，要么给自己一个痛快，他只能懦弱地苟着，也许会苟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手表已经摔坏了，无法再看时间。而头顶上的天空一直都是那个乌云沉沉的死样子，从他醒来之后就没有出现过丝毫变化，让人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因此他有时候又会恍惚猜疑自己其实是真的在另一个世界。一个死亡后的世界。

　　没有日夜温度变化，没有虫豸鸟鸣人声兽吼，整个世界都像是死了，以至于让荣介觉得自己还能喘口气都是多余的，直到一阵熟悉的沙沙声传来。

　　他艰难地翻过身，目光中映入了两点嫩红色，在这一片死寂的暗色当中显得那么明艳。

　　萝叶破土出芽了！

　　时间好像过了几个世纪那么久，久到让人几乎怀疑自己也已死去，但总算还是让他等到了。在这期间他一直就这样躺着或坐靠在旁边，没有再像只无头苍蝇一样浪费本就所剩不多的体力到处乱晃，顶多翻转身去看看平静的土面，以及蔫枝耷叶看不出生机的苹果苗，并给它们浇浇水，再摸几粒种子出来补充一下体力。只是这样，两个瓶子里装的本来就不算多的种子也被吃得只剩下小小的一撮，这还是他极力省简的结果。

　　看着那才顶出土的丁点嫩芽，他眼中直冒绿光，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克制住自己没对其伸出魔爪。

　　“快了……快了……又能多活几天了……”他一边咽唾沫，一边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