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盈袖（重生）》晚来风徐

3、（002）

　　通往望月亭的台阶没有那么高，周助也并没有真的踩空，就是一种感觉，好像脚下触不到实地，是深不见底的那种虚空。

　　如果细听，没有声音，没有人烟，没有红尘，只有安静、到近乎死亡的寂寥。

　　就是这么瞬间愣怔的功夫，顾梅已经扶着阮氏入了席。

　　顾修远夫妻打了个照面，轻声低语了几句。等到阮氏在顾父下首坐了，他才看向顾梅。

　　望月亭里没点多少灯，要的就是朦胧月色，白纱流雾一般的境界。

　　但这不妨碍顾父一眼看到顾梅苍白、憔悴的神色，他虽是男人，但半生只得这一女，那份发自骨子里的疼爱，不比阮氏这个做娘亲的少。

　　男人的感情比较内敛，不会像女人一样蟹蟹蜇蜇，成天把“心肝儿、肉儿”的挂在嘴边。但从这么多年顾父对顾梅的纵容宠溺，也就可知他这个做爹的如何了。

　　他不禁开口道：“梅梅怎么瘦了这么多？”

　　顾梅本是垂着头的，也不知道地上有什么金贵东西，值得她不嫌累，一直耷拉着颈子往地上找寻，还看得那样认真、仔细。

　　这会儿顾梅才闻声抬头，柔软的视线落到顾父的脸上，顾梅眼里闪过一抹痛彻难当的光芒，却转眼间就又晦暗下去。

　　好像海面突然飙起了巨浪，只是岸上的人还没看清，那浪头已经远去，杳无踪迹。海面上仍旧平稳如镜，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顾梅规规矩矩的福了一礼，这才轻浅的笑道：“阿爹看错了，是我这裙子做得格外宽大，行动起来有飘然若仙之感。”

　　说罢她还提着裙角，俏皮的转了一个圈。

　　果然，裙摆迎风旋出一个圆，在朦胧的月色下，这片白就更加显眼，的确有凌尘出世的飘逸。

　　顾父这才笑道：“衣裳还不够多？又是新做的？你呀你……年纪不小了，整天脑子里没别的算计，就会在这些吃穿上下功夫。”

　　虽说带着嗔怪，可那种纵容之意仍旧十分明显。

　　好在家里人口少，花费也不多，小姑娘家家正是爱美爱俏的年纪，衣裳首饰随她心意，顾父还负担得起。

　　顾梅旋身回位时没站稳，脚下踉跄了一下。

　　阮氏正吩咐人奉酒，丫鬟送了酒壶上来，阮氏亲手接了，先给顾父倒上。

　　顾父随手让了下，表示对自家夫人辛苦的感谢，夫妻俩都没察觉到顾梅的不适。

　　周助却看得清楚。
　　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扶。

　　做戏做惯了，身体总是快于意识。

　　只是还没触碰到顾梅的衣袂，她已经脚底一旋，迅速挪出去了一步。她仍旧垂眸敛目，绕到阮氏身边，挨着她坐下。

　　周助再次有了一脚踩空的感觉。

　　如果说先前还能拿“顾梅或许真不舒服”当借口，这会儿却不得不正视她是真的不想理他这个现实了。

　　他微眯了眼，重重的看向顾梅。

　　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就是有点儿……居然有点儿愤怒。

　　两人相识的最初，他对她是无感的，那时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片子。
　　长得很有欺骗性，粉白娇嫩，不言不动的时候，只能看见那一双叽哩骨碌，天生会说话的灵动的大眼。

　　再后来知道她粘人，便对她有点儿烦。

　　等到她对他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执念，他对她就只剩厌弃和嫌恶。

　　她无处不在的纠缠对他倒也不无好处，起码磨炼了他的心性，让他时刻记得忍耐和克制，是以不管多厌憎，他都很好的掩饰起来，不曾露出分毫。

　　但不应该也纠缠了这好几年，她怎么能说不理人就不理人？
　　这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凉薄让周助愤懑。

　　但很快，周助便抹掉了这种情绪上的波动。

　　不值当的。

　　况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相信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故态复萌。

　　难得有她不招他的时候，他躲清净还来不及呢。

　　周助收回视线，在顾父的右首坐下。

　　……………………………………

　　对于周助刚才那颇含深意的一瞥，顾梅并非一无所觉，只不过她如今内心荒芜，已经完全掀不起任何波澜。

　　她也想有点儿情绪，哪怕恨也好，失望也好，懊悔也好，遗憾也好……很可惜，什么都没有。

　　她坐在那儿，神态间有些懒懒的，弱弱的，视线只在自己爹娘之间流连，有点儿像小时候的蒙昧和孺慕，仿佛离得远了便要哭出来一般。

　　眼睛很不舒服。

　　泪流了许多天，从日到夜，如果都攒起来，应该也有一缸了吧。

　　仿佛已经流干了，只剩下泥沙碎石流在干涸了的滩底。总睁着，对眼睛来说是一种负担，可闭起来便有磨砂般的刺痛。

　　而且她也不舍得。
　　这是她在这世上唯二的仅剩的最亲的亲人，可留给她们的时间却那么短暂。

　　她绝望又无力，情知自己哪怕重活一世，也改变不了什么。所以，这会儿她眼里就只剩下本能的贪恋。

　　阮氏替顾父斟了酒，一抬头便看见顾梅，不由得有些担心的道：“梅梅？”

　　顾梅回望过去，明净的脸上浮起笑。

　　阮氏看她又没事人一样，只好把酒壶推过，向周助示意：“给你师兄倒满。”

　　周助便看向顾梅。
　　有父母在堂，又是师母授意，她总不能再不理不睬他了吧？

　　顾梅却摇摇头，招个丫鬟过来，问：“这是什么酒？”

　　“回姑娘，是竹叶青。”

　　顾梅道：“不是有先前酿的梅子酒吗？我喝那个，那个清淡些，喝多了也不醉人。”

　　她这话接得有理有据，并无不妥。

　　且上年端午她还闹着非要喝雄黄酒，喝醉了揪着周助，整个人都差点儿扑进他的怀里，走路更是像醉猫一样，偏偏话多，说得颠三倒四，却怎么也不肯撒手。

　　还是周助看不过，只得将她抱起送回院子。

　　她在他怀里也不老实，小手上下其手，摸摸挲挲，周助由脸到颈，红了一大片。据说到了儿顾梅还是在周助的脸颊上亲了那么轻轻的一下。

　　一众丫鬟都羞得笑捂了嘴。

　　顾父虽然生气，但料想是在家里，定了亲的小儿女之间有些亲昵举止无伤大雅，且总传不到外头去，只在事后好生安抚了一回周助，并没对顾梅多加苛责。

　　如今她能自觉，顾父只觉得一颗老父之心稍得安慰。

　　他一个大男人，考量没那么多，他伸手把阮氏手边的酒壶拿起来。

　　周助早就站起身，伸手接过来道：“不敢劳动先生，我自己来。”

　　斟满一杯，笑向顾家夫妻，道：“今儿个中秋，我敬先生、师母和师妹。我也不敢多喝，酒醉误事。”

　　阮氏眼里含着赞赏，笑着道：“小酌怡情，今儿咱们是家宴，又不兴外头应酬强灌那一套，哪儿就喝醉了？你只管放开了喝，也陪陪你家先生。一年到头，难得有这么清闲的一天。”

　　………………………………

　　顾梅话少，酒量却不减。

　　一壶梅子酒呈上来，她跟着顾家夫妻举盅，听他们说话，偶尔被问到不得不搭个腔，下剩的时间便一盅接着一盅，家宴才进行到一半，她那壶梅子酒就见了底。

　　她也不吭声，只示意一旁的小丫鬟再来一壶。

　　不知哪家有笛声顺着水面传过来，倒也悠扬婉转。阮氏不由得道：“这笛声幽咽，虽动听，可大节下的，未免过于伤怀。”

　　听着怪难受的。

　　顾父对阮氏钟爱，即使膝下无子，也从不纳妾蓄婢，竟是连歌姬也无。

　　这会儿不免清寂，他见阮氏听着笛曲不适，便笑道：“人家的笛声不好，我替你抚一曲《春江花月夜》吧。”

　　阮氏嗔了他一眼，道：“算了吧，我不过是有感而发。这些年你劳于案牍，早先那点儿琴技怕是都荒芜了，还是别在孩子们面前现眼的好。”

　　顾修远被妻子揭短，倒也不算难堪，只是看着眼前两个孩子，面色有些讪讪。

　　他二人说话的功夫，周助探手劫了丫鬟递给顾梅的酒壶，他轻声道：“别喝了。”
　　喝醉了又给他找事。

　　周助坐在顾父右首，顾梅坐在阮氏下首，但桌是圆桌，不管顾梅怎么坐，除非她硬生生插在顾家夫妻中间，否则注定要和周助相挨。

　　周助伸手的时候，袍袖从顾梅颊边掠过。明明衣料柔软，还有他身上熟悉的松柏香，可顾梅还是无意识的闭了闭眼。

　　没有眼泪，只有砂石磨过眼皮的刺痛。

　　周助很知道避嫌，拿了酒壶，为免顾家夫妻多想，他先将自己的酒盅斟满，顺手就把酒壶搁在了自己身侧，顾梅够不着的地方。

　　顾梅的神色瞧不出来恼怒，她起身对顾修远夫妻道：“爹娘既嫌无趣，那我就献个丑吧。”

　　顾父和阮氏都望过来，饶有趣味的问：“你想献什么？”

　　顾梅垂眸，浅淡的笑了笑，很有点儿羞涩的意味：“阿爹阿娘在我身上没少下功夫，可惜我不成器，琴我是不会抚的，倒是练过一阵琵琶。只不过技艺浅陋，爹娘别嫌伤了耳朵就好。”

　　爹娘哪有嫌弃自家儿女的？

　　顾修远和阮氏就更不会了，两人互看一眼，都笑道：“只要你不乱弹琵琶，魔音入耳，那就随你弹去。”

　　周助倒是有些惊讶的又看了一回顾梅。

　　他素来只知她贪玩爱美，不学无术，倒不知她还会弹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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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周助抢过顾梅的酒壶，没好气的道：别喝了，酒量不大，又贪杯，没的给我找麻烦。
顾梅顾左右而言他：阿爹阿娘寂寞，我给你们弹首琵琶曲。
顾修远夫妻：鼓掌，梅梅弹什么我们都爱听。
周助：……
主动和梅梅说话，梅梅不理我。
顾梅：不理人的最高境界是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