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末年》肆夕

3、chapter2

　　天气越来越凉了。
　　站在楼顶往下看，下班的车辆在街上红成一片，偶尔会有绿灯的通行指令孤独地亮起。头顶上巨大的广告牌随着风发出“嘎嘎”的声响，似乎比下面的鸣笛声来得更喧嚣一些。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这种景象，多数人会选“雾蒙蒙”吧。
　　雾蒙蒙的汽车，雾蒙蒙的红绿灯，雾蒙蒙的广告牌，雾蒙蒙的天空。
　　最后连过往匆匆的行人也是雾蒙蒙的。
　　因为是秋天了，所以一切才会变得像糊上一层灰漆一样。
　　不过有些人更喜欢“因为一切都被糊上了灰漆，所以秋天来了”。
　　感觉就像是，这个城市在召唤秋天。
　　是召唤，而不是迎来。
　　尹季年从天台上跳下来，踢飞了脚边的可乐罐。总觉得，这个城市好寂寞。
　　“真是个令人反胃的季节。”
　　然后仿佛突然记起了什么，飞快地向楼下跑去。
　　回到房间时，正好看见床上的手机在振动，蓝色的光有节奏地闪烁着。男生平息了一下心跳，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接电话。
　　“喂。”柔软的声音，男生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轻声打了招呼。
　　对方停顿了一下，随即传来一个同样柔软的女声。
　　“年，你在哪里。”听不出情绪，电话那头的人却似乎小心翼翼地开口。
　　“刚从天台下来，我马上来。”
　　“好，我还以为，你忘记了……”
　　“笨蛋，怎么会。我马上到。”哄孩子一般的语气，他重复了一遍。
　　“那我等你哦。”大概听出了男生话里的小小宠溺，对方变得高兴起来。
　　挂了电话，尹季年退出页面看见屏幕上的提示框，正规的黑体标出“29”，笑了笑，将手机扔进口袋里。
　　荧光渐渐暗下去，掩没了“29个未接来电”几个字。
　　走到门口时，保姆从清洁室探个头出来问：“季年去哪里啊？”
　　“约会，今天晚上不回来吃饭了，请告诉母亲，麻烦了。”礼貌温和地点点头。
　　轻轻整理一下领口，站在玄关处正准备开门。
　　“不用叫老王送吗？”保姆又探出头，公式一般地询问。
　　“不用，我自己走去就好。”手顿了顿，然后走了出去。
　　路过花园的时候，向正在洗车的老王挥了挥手。他站在一丛金桂里，随手拍了拍小巧的花芯，抖落一地的水珠。
　　或许是意识到时间不早了,他加快了脚步向中心广场走去。

　　虽说是中心广场，却位于D市的西南方向，因为在那里，可以看见最美丽夕阳。尹季年，也不过是在周末和女友约好来这里约会，然后像所有情侣一样，站在广场的喷泉旁看落日。
　　像所有情侣一样……么？
　　扯了扯嘴角，有些讽刺地笑了笑。
　　因为是周末，广场上人很多，尹季年站在路边的红色邮箱旁寻找女友的身影。
　　“不好意思打扰下。”背后突然被轻轻点了点，他回过头看身后的人。“请问你知不知道一个叫落日葵的咖啡厅怎么走？”
　　外地人？
　　指指对面的中心广场：“就在那里啊，很近的。”随意看了看局促的女孩子。
　　问个路而已，至于这么紧张么。
　　“诶？是你？”不知道是因为惊喜或是别的情绪，女孩的话语变得有些急促。“你啊！我的书呢？”
　　“书？”挑挑眉毛，仔细在脑海中搜索面前人的印象。耳边的叶形发夹，长到及腰的头发，还有和上次一样通红的脸，不过这次不是短裙。
　　“我的书呢？”林子沫仰起头直视男生的眼睛，“请还给我。”
　　“同学，书是你帮我拿的，而且我并没有随身带书的习惯，”礼貌地轻声解释，浅浅地笑开来，“而你似乎现在又很急？”偏着头好心地提醒道。
　　被提起这件事，刚刚才平息下来的女孩脸颊再次浮上红晕，“啊、对，那个……”似乎是很难说出口，又竭力隐瞒着。
　　“在那边。”指着中心广场的左边，尹季年笑着说。
　　“谢、谢谢。”林子沫飞快地从男生身边离开，跑到马路中间时突然停下来，双手笼在嘴边，大声喊着：“书就算了你先拿着吧。”
　　灯光照在脸上，一半隐在昏暗中，下班的车辆从路上过往，鸣笛声盖过了她的声音。
　　看不清她模糊的容貌，听不清她的话语。
　　危险……
　　尹季年有些恍惚，眼前的人模糊得不真实，伸出手想把她拉回来，却发现自己与她相隔半个马路，却已是自己力不能及的范围了。
　　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慌忙收回手，恢复了一贯的浅笑。
　　回头看见开始行动的车辆，林子沫吐了吐舌头，转身冲向对面，然后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嘴角恶作剧得逞般地翘起，尹季年摩挲着尾戒，夕阳温和的光在银色的戒指上闪过。也缓缓投射在广场右边的落日葵上。
　　倏的，泛起凌厉的光芒。

　　黑色的指针呈直线，中心广场巨大的钟敲响六下，喷泉猛地迸出，向上冲出高高的水柱。看完夕阳的情侣渐渐散去，剩下稀稀疏疏的几个人在广场上。
　　老人吃晚饭总是很早，当太阳完全落下，人们准备回家吃晚饭时，该是轮到老年人集合跳舞的时间了。
　　耳边响起震耳的音乐，缩在旁边椅子上的人往边上靠了靠，却没有堵住耳朵。因为在喷泉旁，飞起溅开来的水花沾在她的衣服上，有些瑟缩地抱住手臂，眼睛只是一味地盯着马路，丝毫不去管被沾湿的衣服。
　　果然是不来了么？
　　她摇摇头，额前的刘海扬开，露出了眉边的伤痕，淡淡的，却仍清晰可见的伤痕，像蜿蜒的蜈蚣一般横亘在眉上，一直蔓延到太阳穴。她低下头，刘海再次遮住额头，盖住那道丑陋的痕迹。
　　突然一只手出现在眼前，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等久了么？”
　　猛地抬头，看见他站在自己面前，伸出手，笑着说：“对不起。”
　　干净的声音，干净的笑容。风吹在脸上有些涩涩的疼，她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哭过了。
　　似乎早知道会这样，尹季年没有解释为什么来晚了，只是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苏眠，饿了么？”
　　她迟疑地点点头，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尹季年笑了笑，把她扶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手巾擦干苏眠头发上的水珠。
　　手无意识地拂过刘海，露出伤痕，她紧张地扭过头想要避开，却被他轻轻扳了回去，她瞪大眼，看他温和地笑着。
　　“这样可不行哦，不擦干的话会感冒的。”仿佛没有看见一样，尹季年看着苏眠的头发低声说着，“……既然饿了，不如去那里的落日葵吧。”收好手巾，指了指喷泉右边的咖啡厅，男生突然提议。

　　落日葵是家年代相对久远的咖啡厅，在中心广场新兴产业层出不穷的商业背景下，它像是一道标志似的，逃过了几番淘汰，最后留下来的属于人们记忆中的咖啡厅。
　　落日葵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说是中年男人，其实也不过是个模糊的定义罢了，在所有老顾客眼中，这个相貌英俊的男人似乎从来就没有变过。无论当年暗恋他的高中少女现在还经常抱着孩子与老公一起来光顾也好，还是以前常来店里捣乱的顽童现在每天都在靠窗的座位解复杂的函数也好，岁月改变周围的一切，却从未在他的身上留下过什么。
　　“唷！连你也不知道他的年龄么！”身旁的人像发现什么稀罕事一样夸张地叫起来。林子尉盯着手中的财经杂志，顺手端起水杯朝他泼过去：“安静点。”
　　“林子尉——！”又发出一声惨叫后，叶栖迟慌乱地用纸巾擦试着衣服上的水迹，皱着眉埋怨道：“林家怎么出了这种怪胎，明明小仙女都是个可爱的正常孩子，怎么你就长成这种畸形的个性，开个玩笑而已至于这样吗……”叽叽咕咕叽叽咕咕，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林子尉倒是很有先见之明地止住了上一个“玩笑”——却没制止后面的这段啰嗦就是了。
　　“叶栖迟，我说安静一点。”对方平淡地开口，仍然低着头随意翻着手中的杂志，头发垂下遮住眼睛。没有任何起伏的语气，叶栖迟却感到一股寒意漫上来，他打了一个寒颤稍微愣了愣，又恢复了脸上轻松的表情，“哼，别以为你这副死面瘫的样子吓得到我。”他摆摆手，像是要驱散什么令人讨厌的东西一般，却没有再继续叨念下去。
　　林子尉没有理会尹季年，合上书，视线慢慢移向窗外。
　　还没到吗？
　　木门上的铃铛叮叮当当的响起来，叶栖迟抬起头向玄关处看去，“唷，那不是你家的小仙女么！……小仙女这边噢！”
　　林子尉闻言看向进来的人，嘴角有些抽搐。
　　“你…到哪里去了？”
　　林子沫疲倦地拖着步子走到他身边，浑身瘫软地倒在椅子上，伸手拂去了头上零零碎碎的树叶，然后检查一下袖子，“……这里，破了。”
　　“小仙女，今天也去拯救人类了吗？”叶栖迟递过一杯柠檬水笑着说，“迷路了？”
　　正准备喝水的林子沫手一摇，险些将水洒出来，似乎有些窘迫地开口：“……从客观上来讲，是的。”喝下一口水，然后扬起脸继续说，“主观上，只是不小心走错了而已……不必在意。”
　　叶栖迟戳了戳林子尉低声说：“这样的‘走错了’从我认识你们起已经持续了七年了，你啊，真的不怕别人把小仙女捡去么？”促狭地笑笑，瞄到林子尉脸上无奈的神情，再看看旁边若无其事喝水的林子沫，终于无法抑制的笑出来。
　　“闭嘴。”林子尉侧头看着笑得扭曲的叶栖迟，面无表情地开口，然后看到他更加疯狂地缩到一边的椅子上去了。
　　“呐，我说，落日葵前面什么时候多了一片树林？”一边的林子沫放下空杯子，招手让服务生再倒一杯。木门的铃铛又响起来，林子沫斜斜眼，对着进来的人打招呼：“嗨。”指着他转头对林子尉说：“喏，就他。”
　　对于林子沫常年头不对尾的发言，林子尉当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他微微偏过头看向暗色窗子外广场另一端的榆树林，抿着嘴没有说话。
　　尹季年显然没有想到刚巧一进来就会遇见林子沫，拉着苏眠的手有些迟疑，回忆自己说的话，好像的确说的是“在左边”没错。
　　正想着怎样向她解释，看到林子沫站起来向自己招招手：“嗨，你也来么。”
　　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尹季年奇怪地望向林子沫——难道这家伙完全没发现自己被耍了么。
　　视线往下一点，他看见上次在图书馆外的男人，阴沉地隐在黑暗中，然后他听见冷冷的声音传来。
　　“你说，向左走？”
　　倒抽一口气，突然觉得有点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