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末年》肆夕

4、chapter3

　　林子尉挑挑眉，状似随意地问方才入门的尹季年：“你说，向左走？”
　　尹季年看着那个黑色的影子，展颜露出一个无害的笑，轻声回答：“没有。”的确是没有，他只是指了指左边而已。
　　林子尉沉默了一下，突然站起来朝尹季年走去，伸出手：“上次在图书馆，”他笑起来，像一朵盛开在黑夜的蔷薇，散发着柔和却依然冰冷的香味，“谢谢你。”
　　有刹那间的恍惚，尹季年感到身边的苏眠震了一下，撇撇嘴：女人。然后松开她的手握了握林子尉的：“哪里。”感到手上的力度不松不紧，“你们继续，好男人总不会让自己的女朋友等太久。”他的目光穿过林子尉看向坐在藤椅上不耐烦地踢着脚的林子沫，又收回视线带着笑意看着林子尉，松开手回过头对苏眠说：“走吧，那边还有位置。”
　　林子尉不置可否地微点了下头，依然淡笑着看他们向里屋走去，眼底掠过一丝不明的光芒，然后转身走回桌位。
　　“呐，你们在说什么？”林子沫捧着叶栖迟递过的第四个冰淇淋问道。
　　“没什么……”拂拂她的头发，坐在她旁边笑了笑，“随便说了两句。”如江南莲花般温润，湿漉漉地在人心里铺成一片，轻柔地摇曳着。

　　尹季年拉着苏眠穿过走廊，向另一端的窗边走去。招手让侍者送两杯拿铁来，苏眠垂下眼帘不说话，似乎有些无聊。尹季年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手指敲打着木制的桌面，轻微无规律的声音在昏黄的咖啡厅里响起。“约会”么。他看看眼前拘谨的女孩，移开了视线。
　　“打扰一下，您的咖啡。”侍者的声音打破了两人的沉默，苏眠抬头盯着瓷杯中冒着热气的黑色液体，咬咬下唇，复而又低下头，依然不说话，双手的十指绞在一起，拉扯着衣角。
　　尹季年轻呷一口，“苏眠，不喝吗？”
　　女孩把头埋得更低，声音闷闷的传出：“我以为，你知道，我不喝咖啡……”声音越来越小以致尹季年几乎听不见。
　　他偏着头仔细想了想，脑中出现苏眠第一次喝咖啡时难受的表情。嗯，对啦，好像是因为不习惯咖啡的苦味吧。尹季年眨眨眼，伸出手托起苏眠的脸，直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总有一天你会进入尹家，所以即使讨厌，也要学会适应，好么，”他用指腹轻抚着她的脸，温柔的唤道，“眠？”
　　苏眠怔怔的看着他，良久才终于咧嘴笑起来：“嗯。”拿起杯子皱着眉喝了一口，因为喉中的苦味紧紧闭了眼。
　　“乖。”尹季年摸着她的头，像在安慰一只小猫，“我会让母亲接受你的……”轻不可闻，唇角勾起一抹笑。
　　只能是你……
　　“说起来，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呢，好好庆祝一下吧。”收回手端起杯子，“去我家派对怎样？想要多少人来？带上你的朋友也好……”唇碰了碰杯沿停下来，没有喝，他看着女孩，“嗯？”
　　大概没有想到会提起这件事，苏眠小小惊了一下，刚想开口发现嘴里还有咖啡，猛地收回话咽了下去，然后不可抑制地咳起来。尹季年连忙拿起桌上的纸巾帮苏眠擦拭，一边拍着她的后背：“这么不小心。”
　　“咳咳、咳，对不起……可是……咳咳……”
　　“怎么，不好么？”
　　“没、没有……我只是在想，你妈妈不会欢迎我吧。”终于平静下来，苏眠的声音有些迟疑，渐渐低下来。
　　“没问题的，交给我就好。”安慰的一笑，他轻轻拥住女孩：“我会让你变成最美丽的公主，谁都比不上的公主。”
　　眼睛有点湿润，苏眠赶紧把头埋在尹季年的衣服里，小心却贪婪地嗅着熟悉的气息。
　　“嗯，年……”还好，这个世界上有你，可是，也只有你了。
　　感到女孩的鼻音，尹季年拍拍她的头。坐回自己的位置，然后招手让侍者再送一杯鲜果汁，“好了，苏眠，今天还是喝果汁吧。”理所当然的仿佛真的是为了帮女孩习惯咖啡，而不是忘记了这件事。
　　侍者上果汁的空档，四周沉默下来。苏眠把手搁在桌子上撑着额，玻璃桌面传来丝丝凉意，缓缓蔓延到手肘，她微微打了个寒颤。
　　苏眠并不是傻瓜，虽然会像所有小女人一样患得患失，会像所有小女人一样拼命抓紧自己的男人——即使她也不确定她要抓住的，是不是她的男人。窗外的喷泉降了下去，她轻轻摇摇头：这样的自己好讨厌。但即使讨厌又能怎样，在这个小自己两岁的人面前，她可以敛去面对父亲时的戾气，可以抛下视为生命的尊严，甚至，她可以忘记这二十年的屈辱，而只在他身边做一只温顺的兔子。
　　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太阳穴边的疤痕，视线停留在身边的人身上，慢慢的用眼神勾画熟悉到骨子里却终究陌生的轮廓。呐，你看他并不是浓眉大眼粗犷的男生，苏眠看见他的第一眼注意的是他的眉，细细的，总有一股文人的味道。她侧着头回想脑中为数不多的几句诗词最后找到一句“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她用仅停留在初中的积累水平这样形容他。春天，是苏眠最喜欢的季节，那种温暖，阳光灿烂却不炽热的感觉，她在那样漫长的黑夜中寻找春天，像一个顽童明知得不到也仍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会的，总会有的。她在浓得化不开的夜里遇见这个人，便认定他明如星辰的眼眸是她的救赎，于是她用最爱的春天来描述他，带着一种虔诚和景仰。她习惯于依赖他，习惯于相信他，就像相信曾经的自己一样。
　　视线移到手臂上，白皙的皮肤下缓缓流动的血液，沉缓的流着，像蜃口中吐出的河流，虚幻而真实的存在着。季年，季年……季年，四季更替，岁岁年年，就这样流过时间，然后无影无踪。
　　无影无踪。
　　突然有种莫名的恐惧，几乎是惊跳一般，苏眠抓住尹季年的手：“年！你不会……”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生生咽了下去，只是一味的抓着那只手。皮肤下的血液流动着，甚至感到血管的跳动。
　　“在想什么？”他温婉的声音轻声询问着，透着隐隐的关心，又像是丝毫不在意。
　　苏眠看着眼前的人，双眼似乎模糊起来。为什么，她总是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就像一堵虚无的墙，横亘在她面前，而他在另一端周身缠绕着云烟。到底是怎样的呢，在一起五年了自己却丝毫看不清楚……她有些惘然：在一起……？是了，当十五岁的他第一次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正在街角的酒吧里用唱歌赚的一点钱喝酒，迷糊地抬头便看见那对眉，于是伸出手想要摸摸看，然后，便被他握住了双手，掌心温暖让她的酒瞬间醒了过来。那以后就一直在一起了吧，只是，这个“在一起”的定义究竟是什么？女朋友……是么？
　　“呐，年……”她低低地喃着，仿佛是在说一件极为难的事，“我说……那个，我，到底……”咽了咽唾液，觉得喉咙干燥得要爆炸了，她艰难地吐出剩下的话，“是你的什么？”
　　尹季年愣了愣，然后就那样笑起来，暖暖的盈满苏眠的心，“眠，你真是我的傻女孩……”说罢又低声笑了，良久，他终于抬起头，眨眨闪着泪光的眼睛，望向苏眠的眸中：“你呀，当然是……”
　　咚——咚——咚——
　　外面突然响起钟声，掩盖了尹季年的声音，苏眠连忙凑近了想听清他的话，耳朵里却只剩下空旷的钟声，一圈一圈荡开在广场里。苏眠看见尹季年的口型，却没有听见一个字。“年……你刚才说什么？”她狠狠气恼那钟声，偏偏在这个时候响起。
　　尹季年站起来，拍拍女孩的头：“不是饿了么，我去点餐。”然后朝着柜台处走去，留下苏眠在座位上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

　　穿过长长的走廊，远远在昏黄的灯光里看见柜台前的身影，坐在高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脚。尹季年笑笑：好像总是坐不住。向前走到她身边的高椅旁。
　　“小姐，点餐。”开口这样说道，一边坐在高椅上等待服务生拿菜单，修长的腿一条蹬在横杆上，一条轻易踩实了地面。
　　感到身边的人没有动静，他转过头看她。长长的头发搭在瘦弱的肩上，一件白色的加大号体恤包裹住身体，看起来像一只做茧的蚕宝宝，睫毛投下一片淡淡的影子，模糊成一团。此刻她轻摇晃着双腿，手上捧着一杯加冰的果汁，似乎有些颤抖。
　　“嗨，”他语气轻快地打招呼，“你看，在一家店果然还是会碰面。”
　　林子沫抬起头，眼神无焦距地盯着尹季年看了一阵，似乎突然醒过来，目光终于锁定在他的眼睛上。还魂？尹季年脑中闪过这个词，然后听见了少女飘忽的声音：“嗯。”顺便加一个带着浓浓睡意的呵欠。
　　果然只是睡觉么……尹季年嘴角抽搐了一下，决定不管这个无意识的家伙。眼睛瞟到她身边没有人，有些奇怪为什么那座冰山不在，还没记起前一秒脆弱的决定便脱口而出：“他呢？”
　　“他？”大概有些困惑，“谁？”沉吟一下，尹季年觉得自己好像多事了，而少女却反应过来：“哦，有事。”语气淡淡的，停顿一下，加了句：“我是来找东西吃的。”
　　服务生拿过菜单，尹季年随意地翻着，“尹季年。”他盯着深红底色的菜单，突然报出自己的名字，嘴角挂着轻轻的笑。
　　林子沫没有答话，半天才缓缓抬起头，睁着仍旧朦胧的眼睛似是咕哝地答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的名字？”
　　尹季年失笑，转过头看着不远处扬着小脸的女孩，粉粉的面颊透着骄傲的神情，圆圆的眼睛蒙上一层雾纱却明亮透彻。“我并没有问你的名字。”话中丝毫不掩饰的笑意。
　　林子沫突然站起来，双脚踩在横杆上，显得高了不少，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尹季年，嘴唇紧紧抿着，高傲而不可一世的眼神。然后她笑起来，眼睛弯成两轮新月，跳下横杆站在地面平视着他：“原来和女孩子搭讪是这样的。”看见他无谓地摇摇头，笑得越发高兴：”我叫林子沫。下一步，你是不是要请我看电影呢？”她眨眨眼，偏着头轻笑。
　　“大概，没有那个想法。”尹季年合上菜单递给服务生。
　　“那还真是遗憾。”林子沫一副受伤的样子，忽而又提高音调：“不过也好，因为我才不想去。”说完吐吐舌头，一脸狡黠的样子。
　　尹季年再次失笑，将身体转正面向她，说：“请你吃点东西还行。”眼光瞟到桌子上的冰果汁，“冰淇淋怎样？”
　　林子沫坐回高椅，捧着果汁正要开口说好，一个声音插进来：“不用了。”她回头看见向吧台走来的人，赶紧将果汁推向尹季年那边。林子尉走近，皱了皱眉，冰冷地询问：“又吃这些？”话里带着些许责备的意味。
　　“没有的，我没有，果汁是他的。”说完手一指，指向旁边座位上的尹季年，林子沫理直气壮地辩驳。一只大手罩上她的头，轻轻地揉着她松软的头发，她抬头撞进林子尉深黑的瞳孔，登时禁了声。
　　“好了我知道了，该回去了。”他说，嘴边荡着温柔的笑。然后转过头对坐在一旁的尹季年点点头，敛去笑容沉声道：“给你添麻烦了。”
　　尹季年笑着摆摆手：“碰巧也在点餐而已。”
　　“我们先走了。”林子尉付了果汁的钱，牵着林子沫转身离开。
　　目送两人的离开，高椅上的男人若有所思地撑着头，忽然记起另一边的桌旁还守着自己的女伴，起身慢慢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