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蓝梦悠

4、2 兔子也能当王子？

　　“……阿欠！”果然即使在已经入夏的六月初，傍晚海水送来的凉意也是挡不住的。身后不远处的篝火给绛紫色的晚空染上了一片红晕。扯了扯约束了自己一天的领带，亮颓然地向后倒下。沙子很软，浅浅的印痕勾勒出他颀长而优美的身材。无意识地握住一把沙，慢慢张开手掌，分开五指，细沙似几缕彷徨的金线，坠落在它们原本所属的地方。一粒粒的沙，像19年的岁月，一天一天失落在永远找不到它们的地方。
　　扬起手，愣神地看着仍然固执地残留在他指间的沙粒。长叹一声，闭上眼，想起了12年以前的生命和另一个世界的交集。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日子，尽管同样背负着责任，背负着希冀，相比之下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永远永远不愿从记忆中抹除的日子。他常常像这样，眺望着海的那一边，想像着他们，如何如何，怎样怎样。
　　但是母后说得对，他们的明天，永远不知道会怎么样。越深厚的情谊，只会伤越多人的心。于是他听从了母后的话，不再和彼岸的人联系，为的是让他从他们的记忆里淡出。柳爷爷在送他回国不久后就去过那边，告诉那边的人他一切安好，同时传达了母后的意思。林叔和柳叔还算冷静，只是默默答应了。而柚柚，据说是闹得天翻地覆，他走时留下的疤又裂了缝。后来，柳爷爷没有办法，只有修改了她的记忆，把她记忆里的他，装在一个小小的瓶子里。
　　前几天是她的十八岁生日呢。他还记得她最喜欢的花是勿忘我。那时候小小的她，不爱妖冶的玫瑰也不爱素雅的百合，偏偏抱着那紫色的小花儿咯咯笑个不停，装作大人的样子说道：“勿忘我，不准忘记我！嘿嘿，小亮，这花的颜色和你的眼睛一样哦！来，拉钩钩，因为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所以你也永远不要忘记我，好不好？”他半推半就地用爪子钩了钩她细嫩白净的小指，以后却是真的真的被勿忘我的魔咒锁得再也忘不了她——即使她不再记得他。那是如流水般细长的“记得”，那是如丝绸般顺滑的“记得”，那是如勿忘我的香气般甜蜜又沉郁的“记得”。纯稚的依赖，年少的牵念，如落了桂花的牛奶，比爱情更加甜美。
　　然而12年了。他们也该忘了他吧——这个曾经如蜻蜓点水般不着痕迹地走过他们生命的路人。讽刺的是，他怎么努力也忘不了他们。自嘲地勾起嘴角，弹指散开粘在手上的沙，重新光洁的手指，轻轻触摸着自己的脸庞。
　　他想他应该做到了，像母后说的那样：温和，儒雅，有风度，有亲和力……全国上下的人都喜欢他，少女更是对他痴迷。
　　他并没有能完全继承母后的好相貌——毕竟他的父王容貌是如此普通。但是从母后那里得来的三分之二的相貌，再加上三分之一他独有的高贵而亲和的气质，以他的身份受到民众的欢迎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这是一个和海的彼岸相平行的空间，只有拥有“幻梦”能力的幻梦师才有能力穿梭于两个空间——比如“那边”他所熟悉的那些人。擎川国，就是这里最大的国家。而他，就是擎川国唯一的王子，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昭璨王子，乳名是亮。指尖下的脸既熟悉又陌生，他几乎已经难以分辨，这张脸上何时表现的才是他自己的喜怒哀乐。为了那一天，他必须要一直这样讨好着所有人——直到他们一直在为之努力的那一天到来。他一直认为母后的这一着棋走得实在太险——能成功是最好，万一失败，他们的下场自然不用说，连累同族更是必然的事情。但是，既然连外公都顶力支持母后，他也只有照着做了。反正，他的出生对于母后来说，只不过是一颗棋子……
　　“王子殿下，来吃烤肉了哦！”班上的同学在笑着叫他了。今天是他高中毕业旅行的最后一天，过了今天，他要尘封起所有幸福的回忆，再也不来海边。
　　“来了！”他微笑着应道。起身，仔仔细细将身上的沙粒掸得一颗不剩。一定要……忘记。转身，微笑着向等着他的同学们招手。毫无预警的，耳边传来呼呼的海浪声，他直觉地回首，愕然发现一个巨大的浪头向他扑来！他立刻迈腿就跑，然而终究抵不过浪的迅猛……瞬间，浪已经淹没了他。无力地闭上眼，眼泪溶在咸咸的海水中。他还没有完成任务，他不能辜负同族的期望，他不可以死！就在他几乎失去意识的时候，一双柔软的手臂抱住了他，毛茸茸的头埋进他的怀里，乌黑的长发纠缠着海水，让他看不见她的脸……是谁，是谁……

　　“啪！”响亮的巴掌声响起，他的脸上火辣辣的痛。他实在很好奇，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敢打他？周围响起阵阵抽气声：“美人鱼小姐，你不可以打我们的王子殿下……”
　　美人鱼？是美人鱼？
　　“你们真是鸡婆，不打他怎么醒得来啊！我再打一下他就醒了，保证死不了！”他吃了一惊，努力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一只快速挥来的小手，赶忙抓住那只手，嘶声说道：“不用劳烦了，我醒了。”
　　“看吧，我就说打巴掌最有效了！”被称为“美人鱼小姐”的少女，得意洋洋地向他的同学们显摆着。他紧紧闭上眼，再次睁开眼睛，将目光聚焦到那个少女身上：刚刚散乱的长发已经梳理整齐，长长的马尾垂在脑后，虽是秀气的瓜子脸，浓眉大眼却又给她添上了几分英气。清亮的眼睛调皮而有神，容貌并不出众却很讨人喜欢；穿着鹅黄色的休闲T恤和橙色中裤，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哪里像什么美人鱼？要说特别，只不过是和他一起从浪里走出来的她，浑身干爽罢了。
　　“美人鱼小姐？”他如一贯地温和微笑着。这张脸，这神态，让他想起了记忆里的一个人。
　　“嘿，你别这么对我笑，一看这种笑我就想到某个让我头皮发麻的人……”少女有些尴尬地抓了抓头，干笑两声：“你不用太感谢我啦！我有点失控让浪把你卷进来也很不好意思，而且还死死把你当柱子抱着……嘿嘿……就算我补偿你吧。假如你还觉得不够，那你就去找一个叫林橙的人讨债吧……”
　　“柚柚！”他失声惊叫，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真的是她！12年……对啊，她也有幻梦师的血统啊！只要她想，一定可以过来的！难道是林叔把记忆还给了她？
　　“小亮？”这试探性的一声证实了他的猜想：她都记起来了！记起来了！
　　她比他更加惊疑不定，眼睛里有惊讶，有喜悦……还有愤怒。他的眼神已向她示意，他就是她要找的那只兔子，她不再迟疑，再次向他的脸伸出手去——他闭上眼，不躲不闪，这是他欠她的。心里萌生出一丝窃喜：勿忘我的魔咒，不是只锁住了他一个人。预想的火辣感没有出现，却惊觉脸皮被人揪了起来。他讶异地睁眼，林柚两只小手正在毫不怜香惜玉地蹂躏着他的脸。周围的同学再次倒抽冷气，瞠目结舌。
　　突然，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轻轻环住他的脖子，将头枕在他的肩上，低语道：“妈妈说，打人是不对的。”湿湿的液体，滑入他的衣领。这只可恶的兔子，居然越变越秀色可餐，让她第一眼都没有认出来。更可恶的是……他先认出了她。虽然不甘，却又微微有一丝窃喜：无论变了多少，他还是她的小亮。
　　“哇哦……周围一片起哄声：“原来是殿下的‘那一位’啊！”大家一时激动，居然忘了追究林柚奇怪的出场方式了。
　　“惊爆惊爆！这个一定是明天的头版头条啊！”
　　“嗯嗯……嗯？等一下，柳吟吹去哪儿了？”不知谁这么一喊，围着看好戏的众人才想起来王子的贴身护卫柳吟吹在刚刚惊险万状的情况下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因为亮不希望太多护卫惊扰到同学，所以除了柳吟吹以外其他护卫都在五百米以外的地方。
　　“我在这里。”蹲在人墙外的柳吟吹很郁闷地举手。拜托，他就这么没存在感啊，他一直在这里嘛！刚刚是因为瞅准了没危险他才没有冲过去好不好，这帮没头脑的家伙。
　　“喂，王子遇险的时候你怎么不去救他？”一个女生恶狠狠地瞪他。
　　“当然是因为我知道不会有危险啊，”柳吟吹耸了耸肩，瞪什么瞪啊，你不还是吓个半死直往后面退。不再理会那个不讨喜的女人，柳吟吹朝林柚勾了勾手：“那边的树袋熊，脸稍微转过来一点。”
　　“小吹？”林柚擦了擦眼泪，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柳吟吹：“原来所谓的外地寄宿学校在这里啊！”初中毕业后，一直读一个学校一个班的柳吟吹被父亲柳远帆安排到外地的寄宿学校，说是要锻炼他的独立性，没想到却是在这里做小亮的护卫！哇，两个帅哥站在一起果然就是养眼……柳吟吹的帅和亮的温和儒雅不同，而是一种豪气，一种大侠般的潇洒，横看竖看都是一个很靠得住的人。都怪她记忆恢复之后满心急着赶到亮的身边，都没仔细打听一下老爹和柳家的人还干了什么好事。
　　“嗯，差不多，就这么回事。你也知道我们柳家卖命给他们家是卖得很赔本了。”柳吟吹伸了个懒腰，呈大字型躺在地上。好了好了，现在帮手的终于来了，他这个苦命保镖也可以稍微休息休息了！爷爷这个超级大侠当得真没话说，只不过当年年轻的时候从船上落水情急之下使出幻梦术误打误撞来到这里，又好巧不巧地被当今王后皎月的养父冯立言教授给捡回去了，然后宿命地和冯老先生成了莫逆之交，帮助皎月一步步登上后位，并想办法混进王宫里做了太医，凭借这个身份和幻梦术让皎月不受怀疑地顺利产下小亮，最后借口亮身体虚弱，只有到海的彼岸接受先进的治疗才能康复，瞒天过海地把小亮偷渡到柳家，并让他老爹柳远帆担起了教养王子的重任。后来嘛，因为柳家和林家的关系一向不错，林叔又是个水平高超的幻梦师，于是老头子站在战略高度又把林家拉下水，并且欣喜万分地发现林柚小朋友和尊贵的王子殿下建立了牢不可破的真挚友谊——其实也就是没事去找他吐吐苦水顺便躲一躲阿橙的追杀猎捕。这不，继让孙子到这边来打了三年工之后，林柚小朋友也被抓过来了。不过看样子，狡诈的大人们顶多只告诉过林柚亮的爸妈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而没有告诉过她他们的身份地位有多高。
　　“你这个贱奴！怎么跟王子说话呢！”一个比刚才那个女生还凶恶的女生冲了上来，抬脚想去踹柳吟吹的腹部，不料柳吟吹左脚一抬一勾，那个女生已经趴倒在他身上，又被他一掌推开，痞痞地一笑：“不好意思，你这种无色无德的女人要是想投怀送抱我可怕得紧，实在不敢消受。”
　　周围一阵哄然大笑。很可惜的是那个女生貌似还嫌被整得不够惨，艰难地抬起被埋在沙中的脸，恶狠狠地冲柳吟吹吼道：“你这贱奴给我记好了！我郑芷蘅是绝对不会饶了你的……咳咳……”话未说完，嘴里突然又被塞了一把沙子，郑芷蘅瞠目结舌，瞪着罪魁祸首——林柚。
　　“麻烦您老人家最好也把我记着哦，我叫林柚，双木林，柚子的柚，是那边那个‘贱奴’的青梅竹马，竹马遇难，青梅不能不救，哦？”林柚好整以暇地笑着，就像没看见郑大小姐猪肝色的脸：“哇，郑大妈我好佩服你哦，不仅人长得丑脾气这么臭嘴还这么脏，真是天上难得地上无双，仅以小小一撮沙子表达我对您的敬意。”说完，林柚煞有介事地敬了个礼。
　　自然，又是一阵大笑，但亮的脸色似乎不怎么好看。“柚柚，不可以这么没礼貌……”
　　“我我我……你你你……你们给我记着！”郑芷蘅吐尽沙子，红了眼又大吼一声，转身跑掉了。
　　“你小子脾气还是那么臭啊……”林柚起身，拍了拍手，揪住柳吟吹的耳朵。
　　“林大小姐似乎也还没进化成功呢。”不同于刚才的反击，当事人似乎很乐在其中，“阿橙呢？”
　　“他说那个什么什么的股票要过几天才能涨到最高点，脱手之后就过来。”林柚满不在乎他的“恶语相向”——习惯成自然嘛，松了手转身对亮微笑道：“小亮，我们回家吧。”
　　“哇？这么快就‘回家’？难道这位确实是未来的王妃殿下……”
　　“还有还有，她叫昭璨王子‘小亮’哎！多亲热啊！”
　　“呃……可是一开始她似乎没认出王子殿下哎！！”
　　“啊，对了，王子殿下刚生下来的那阵子身体孱弱，曾经在柳太医的帮助之下被送到另一个空间接受治疗吧？肯定是在那个时候订下的娃娃亲！”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这群八卦男女并不顾忌一向好说话的亮，兴奋地唧唧歪歪。
　　“嗯？等一下……你真的是，王子？”林柚一怔。她一开始还以为只是因为他比较受欢迎而已啊，可是怎么越听越……
　　“嗯。我是昭璨王子……我的母后，是珞莹王后。”原来林叔柳叔什么都没告诉她。他支支吾吾，不敢看她的眼睛。
　　“……难怪。”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所有这一切都解释通了！他的妈妈为什么如此谨慎，为什么将他寄养在千里之外的地方，为什么七年后将他接回，为什么不许他和幼时的亲友联络——只因为，他是王子。
　　一只兔子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