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猬女小棠》草色风烟

24、第二十三回 惠民署

　　“
　　你就是女医白氏？”惠民署的提领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荐书，抬起略显滞重的眼皮打量起面前的白小棠。
　　小棠恭敬行礼：“正是。”
　　“嗯……”提领捻了下黑长的胡须，沉吟了一下，“既是杜大人推荐的，想必是有真学识。不过，你初来乍到，又师出无名，医术究竟如何一时半会无法定论，只能暂时给其他医官打下手。你看如何？”
　　“但凭大人分派。”小棠躬身又是一礼。
　　“如此……”提领说着举目向忙碌的院中看去，朗声唤道，“徐大夫！”
　　一人应命而入，径直走到提领面前行礼：“大人。”
　　“这是新来的女医白姑娘。”提领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踱到两人面前，“白姑娘初来乍到，对署中的事情尚不甚了解，从今天起，就分派给你打下手，你尽快带她熟悉署中大小事务。”
　　“是，大人。”
　　小棠分明听出这个徐大夫的声音大有不情愿的成分，心下自然也松爽不起来，无奈出于礼节，她还必须向这个前辈致敬：“小女以后还承前辈教诲。”
　　“不敢当。”徐大夫的声音高高在上，像是从鼻子里飘出来的一般让人不禁生寒。
　　小棠暗下舒了口气，不论如何，总算是安顿下来，有个落脚的地方了。
　　徐大夫扫了一眼面露满足之色的白小棠，轻咳一声，提高嗓门道：“走吧。”
　　小棠应了一句，跟在他后面出得门去。
　　随着脚步的交替移动，小棠才发现惠民署的格局超乎她的想象，不但有生药房、各科病房、还有专职的大夫和协理人员，甚至还备有存放病人疾病治疗过程与情况的档案间。草草走了一圈下来，竟然用了两刻的时间。
　　一直在前面健步如飞的徐大夫此时回身过来，不冷不热斜睨了小棠一眼，不耐烦道：“还不快去更衣间更衣干活。”
　　“啊？”小棠张大了嘴巴，“小女方至，提领就为小女配置衣物了？”
　　“你只管去更衣间便可，提领大人早已吩咐人为你准备衣物了。老夫前面还有病患，你一会儿换好衣服就到诊室来。”徐大夫不由分说，丢下句话便径自去了，独留小棠傻乎乎地杵在庭院当中。
　　直到两个搬运生药的小工因为她挡道而喊她，她才还过神来，疾步往更衣间走去。
　　进了更衣间的门，迎面一张长案后，一个妙龄女子正在专心致志的伏案记录着什么，竟没察觉到小棠的到来。
　　小棠唯恐出言惊扰她，于是屈指叩了叩门板。
　　妙龄女子闻声抬头，微笑道：“姑娘有什么事么？”
　　“我是新来的，徐大夫让我来更衣。”小棠报之一礼。
　　妙龄女子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迎到门口还礼：“你就是新来的白姑娘吧？”
　　“正是。”
　　“提领大人方才派人来传话，让给姑娘备衣服。”妙龄女子嫣然，言语间倒是和气，“衣服已经备下了，姑娘随小女到里间。”
　　小棠点点头：“有劳。”
　　转入里间，妙龄女子掩上内室门，从柜子里取出一套白色的大袖短襦和白纻高腰裙，轻巧地放在桌上：“小女为姑娘放帘帐，姑娘只管更衣。”
　　小棠捧着衣服进了帘帐之后，妙龄女子拾起倚墙而放的叉杖，小心地放下了帘帐。
　　小棠一边更衣，一边不甘寂寞地和她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叫莲心。”妙龄女子雅言纯正，“姑娘叫什么？”
　　“我叫小棠。”小棠倒是不避讳，“你平时在惠民署里都做些什么？”
　　“小女略通文墨，提领大人就让小女整理医案和病患的病历，没事的时候，小女就在更衣室誊写资料，忙的时候，就是见缝插针，什么都得干。”莲心说起这些，不由慨叹，“小女生性愚钝，学不成医。”
　　小棠扎紧胸前的丝带，挑帘而出，招呼道：“你瞧瞧是不是这样穿？”
　　莲心歪着头细细打量一番，眼神里流露出羡艳之色：“都是一样的学徒药童装，姐姐穿的就是比莲心好看。”
　　“学徒药童？”小棠大惑不解，“这是什么职位？”
　　“哪里谈得上职位？”莲心掩口一笑，摇头道，“那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名字罢了。这个惠民署里，最末等的职位是药童，在礼部备案是从九品。学徒药童过不是打杂的，因为不占用礼部给惠民署的人员名额，所以都是男女不限的。从药童到提领大人，都是清一色的男人。”
　　“清一色的男人？那怎么瞧病？若病患是个女子，如何诊视？”
　　“所以才要找些女的来充当帮手啊。医官在外间吩咐，我们这些学徒药童在里间按照吩咐诊视回报就行了。”莲心习以为常的解释。
　　“我记得朝廷下过《天圣令》，甄选医女教习。眼下过了许多年了，如何会一个医女都没有呢？”
　　“姐姐不知，这些个医女都留在太医署和御药局，或者分配到各个亲王宫眷那里做事，没有下到民间。况且，朝廷费尽心血教习的医女，怎么可能给布衣百姓做事呢？” 莲心话到此处，隐约生出不满，“皇家血脉，功勋贵族的性命自然比我们老百姓的贵重。”
　　小棠不由得也长叹了一口气：“众生平等，天道不公啊。”
　　“姐姐，不是妹妹多嘴。这里的惠民署不比州郡的惠民署，直接受礼部和太医院监管，提领大人之上还有大使和副使，关系可是复杂。就说带你的徐大夫，他的姐夫便是朝廷平章事崔大人，在这署中连提领大人偶尔都要让他三分。你可要小心啊。”
　　小棠听罢这话，心下禁不住嘀咕。难怪提领大人接待起来这般热情，还让医官教习她理事，原来是想将她这个左仆射大人推荐来的“自己人”派到死对头崔家人那里当眼线使唤。这崔家和杜家的争斗真是无处不在，从朝堂到惠民署，处处可见端倪。这让她没正经的揣测，如此惊心动魄的争斗，是不是连流落街头的乞丐都分成了亲杜派和亲崔派。
　　她这里还在出神，就听见一声呵斥从背后传来：“还在这里站着干什么？前面那么多病患，也不出来搭把手！”
　　小棠和莲心下意识地被这暴喝吓得抖了一抖，争先回头看去。
　　只见一个虬髯的医官正站在房门口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他们。
　　莲心腿一软：“副使大人……”
　　小棠瞠目结舌，直勾勾看过去，被他看似罗刹的狰狞模样怔住了。
　　这样的面貌，这样的脾气，能行医？而且还是主管京畿惠民署的副使？
　　“还站着！你们两个还不跟本官到前面去！”副使显然是被小棠看得恼了，嗓门更大的叫了一声，“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是……”莲心站起身来，用手扯了扯小棠的衣袖，“快走吧！”
　　小棠懵懵懂懂被她扯着一路直奔前院，眼前豁然开朗的同时，两人异口同声的惊叫：“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放眼看去，前院不大的地面上，密密麻麻铺排着不下三十个担架，每个担架上的病患清一色都是带伤的壮年男子，呻吟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斑驳的血迹零落在青石板上极是刺眼。
　　莲心忍不住侧过脸去问一旁指挥调度的年轻医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聚众械斗么？”
　　“什么聚众械斗能搞成三十几个人不是断胳膊就是断手啊。”年轻的医官哭笑不得，“都是被砸的。”
　　“被砸的？”莲心和小棠齐刷刷脱口而出。
　　“是啊！东市最大的赌坊如意坊你们知道不？”年轻的医官直摇头，继而用最简短的两字解释了原因，“塌了！”
　　“啊？”一众人瞠目结舌，“怎么会？”
　　“要说还是杜大人的儿子有本事，没钱也敢去如意坊参赌，输了局就想跑。如意坊的老板岂能饶他，分派了打手蛮拧。说来杜公子胆比天大，居然想从房梁上揭瓦翻出去。哪知道如意坊的房梁不知啥时候被虫蚁蛀了个空，一脚上去，主梁就塌了。哎哟呵！直喵喵就砸到了赌场上……可怜下面十几桌人正赌得起劲，就被此等飞来横祸从天而降砸成了这副德性……”一旁前来帮忙运送病患的目击者绘声绘色的描述事情结果。
　　“难道是他……”小棠脑海中自然而然的浮现出杜羲和的面孔。
　　莲心本能的追问：“你说的是哪个杜公子啊？”
　　“嗨！左仆射杜大人的六公子，洛阳有名的混世赌棍呐！这次就算他爹是皇帝老子，也救不了他咯。”
　　“不是救不了，是不会救了。”不远处一个声音恰到好处地飘了过来，“他已经被他爹父子情绝，扫地出门了！”
　　小棠循声看去，怒火顿起：“崔公子好自在！”
　　眼前的崔绍白左手臂被白纱布吊着，脸上还有几道细小的擦伤，一双熬夜所得的熊猫眼略略有些浮肿，精神却不见得疲惫，一双溜精的眸子笑得弯弯：“这不是齐兰坊那个小歌妓么？怎么，受过杜小六布施，从良惠民当起药童来了？”
　　“崔绍白，你是不是欠揍？”小棠被他调侃的浑身不自在。
　　“哎哟哟！她要打我？”崔绍白笑得更开，“我说徐大夫，你们惠民署就是这么对病患的么？”
　　徐大夫怒不可遏，三两步到了近前，一把揪住了小棠的后衣领，咬着牙在她耳边威胁：“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便怎样？”小棠挺直了脖颈子，怒目逼视。
　　“莲心，把她领到生药房去，让王主药用心伺候！”徐大夫的嘴角抽了抽阴笑道。
　　莲心赶忙拉了小棠：“姐姐快走！”
　　小棠被生拉硬扯的拽走了，徐大夫松了口气，陪笑道：“二公子还有哪里不适，属下当为公子精心诊治效劳。”
　　崔绍白轻笑一声：“区区皮外伤而已，倒是你在这惠民署里，官威大得很哦！”
　　“属下惶恐。”徐大夫听出弦外之音，赶紧低头。
　　崔绍白嗤了一声，翩然而去，临了抛下一句话道：“小肚鸡肠，适可而止吧，别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