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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二回 暗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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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杜府前厅之中,面对着居于上座的杜时绅,处身客座的小棠抱着个药箱更加的局促。环顾四周的同时,她分明看见了杜府上下家眷仆从们揣测好奇的眼神。这些眼神通过一条条无形的视线在她的身上交织成网,偏偏春萝又在方才破门之际消失的无影无踪,眼下孤身一人硬是让她不敢动弹,惟恐不慎说错了什么话,露出破绽。她深知,杜时绅是个精细人,不可能不对她的身份刨根问底,追出个究竟。她虽然医好了杜嫣儿的病,按说也是杜家的救命恩人,可当下这个节骨眼儿,还是以不变应万变来得稳妥。于是乎,她暗下沉了呼吸,静静坐着,等待杜时绅的盘问。
杜时绅一脸再平淡不过的神情坐在上首,支在扶手上的右手捋着美髯,偶有停顿,像是在思索什么。
一家之主不发话,剩下的家眷仆从又哪敢放肆,前厅里也就此冷清的出奇。
杜时绅很清楚,在场的所有人都对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医充满了兴趣,他自己也不例外。然而,他毕竟是一家之主,又是朝廷重臣,说话做事自然要以谨言慎行为要,贸贸然张口试探,不是他的处事风格。他决定先行细细考量下这女子,有个七八分的把握,再行试探。
客座上的这个女子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身量不高,体态略显纤细柔弱,一袭白衣衬托着不太红润的脸庞,反而显得她有些病弱的憔悴。她的眉目清秀而浮动着书卷气,此时颔首向下之际,下垂的睫毛在下眼睑上投下淡淡的栗子色,反衬着她的皮肤愈发白腻细滑。双环的发髻上,簪着紫色的丁香花,花形碎小,攒在一起,窝于乌亮的青丝中,倒也透出几份天然质朴之趣。这分明是一个不谙世事的邻家处女,怎么看都和“肉白骨,活死人”的杏林高手的风头不相等衬。
她在女儿断气时分突然冲进院门,且不管礼数就嚷嚷着要清场,不曾把脉便知道女儿的病症,救活女儿之后,又蹲在房中做出奇怪的怀抱姿势。种种的一切,让杜时绅越想越不可思议,越想越后怕,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放心让她诊治女儿呢?
端详到这里,微微出了一身薄汗的杜时绅均匀的呼吸了两口气,打开了话匣子:“小女之病,多亏了女郎中相救,老夫甚是感激。女郎中医术超群,老夫不周怠慢了,尚未请教女郎中名号师承。”
小棠下意识地先呼出了一口气,继而恭谨的回话:“回大人,妾身姓白,师承无名,游学洛阳而已。”
“哦?”杜时绅有些意外,如此的医术居然没有师承,这多少让人觉得蹊跷。
小棠从他的神情和语调中读出了他的质疑,不得已只能继续补充:“其实,妾身的医术传自妾身的父亲。妾身的父亲不过一介小小的乡野郎中,名不见经传,所以,妾身所学与诸位师承名门的郎中是无法同日而语的。故此,妾身只能说是师承无名了。”
杜时绅闻言不免一笑,想来这女子也算伶俐:“女郎中师承令尊,技艺已然让人叹为观止,如此说来,乡野之中真是埋没了令尊的精湛医术,若是在洛阳,想必以令尊的技艺早已经功成名就了。可惜可惜……”
“这也正是妾身只身来到洛阳游学的原因,妾身想要见识见识更多的医患,以便增长见识,积累医案,以图不辱没父亲的教诲。”
“嗯。”杜时绅点了点头,用赞许的口吻道,“难得女郎中一介女儿身有此大志,不逊丈夫啊。”说到这里,他的脸色蓦地一灰暗,转赞许为伤感。
小棠猜出多半是想到了不成器的儿子杜羲和,出于身份和大局考虑,又不便说破,两难之下,决定适时离开:“大人,如果没有什么事情,妾身就此告辞了。夜已深,大人和夫人们还是早些歇息。”
“哦,呵呵,老夫光顾着说话,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情。”杜时绅扶着桌子站起来,吩咐家人道,“女郎中现居何处?”
小棠瞠大了眼睛,不晓得杜时绅这话的用意。
杜时绅呵呵一笑:“别误会。老夫之前张榜求医时候承诺过,能治愈小女重病者,定以五百金作为诊金酬谢。五百金对于壮士而言尤多,何况女郎中一人单薄之力。所以,想问清楚女郎中的住处,遣人一并送去。”
好一招绵里藏针!想要借此探听她的出处安身之所,哪有那么容易!
小棠抱着药箱起身行礼婉辞:“大人不必这般厚礼。小姐的病能逆转乃是她的造化,妾身不过略尽绵薄之力而已。这次能医治小姐的病,妾身也是大开眼界,医案上又多一笔,收获颇丰。妾身与大人各取所需,这些金银之事两免就是。”
“女郎中如此说来,老夫惭愧。”杜时绅探不出她的来处,只能退而求其次,“然而老夫是朝廷重臣,已经说出去的话不能收回,否则,将来何以服众呢。来人,去账房支取五百金赠予女郎中。”
“大人……”
小棠仍要推辞,话方出口,便被杜时绅竖起一指打断:“女郎中不必再推辞了,治病救人,获取诊金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再要推辞,老夫颜面何存?”
这番话一出口,小棠彻底犯了难。
五百金不是小数目,就是寻常的男子想要拿走,没有车马一个人也是很吃力的,何况是她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家。如今,她法术不灵,想要依靠法术搬运,也是徒劳。不接,杜时绅怕要震怒,接来,就必然要让杜府的人押送陪同回那个莫须有的住处。
杜时绅像是看出了她骑虎难下的心思,捻着花白的胡须抿嘴一笑,并不做声。
小棠咬了咬嘴唇,权衡再三又是一礼:“大人,五百金之数,妾身碍难接受。治病救人乃是医家的本分,如果大人真的想要酬谢妾身,妾身这里倒有一个不情之请。”
杜时绅重新坐了下来,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女郎中但说无妨。”
“不敢欺瞒大人,妾身此番来洛阳,无有根基,尚如飘萍在外,居无定所。眼下,只愿找一个可以精进医术的安身之所,不知大人可否为妾身谋划。”小棠大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杜时绅沉吟了一下,颔首认可:“这个不难。老夫这就修书一封给惠民署的掌事,明日你直接去惠民署报到,那里的掌事乃是老夫故交,他会为你谋划。”
“妾身谢过大人。”小棠喜上眉梢,连忙跪倒在地道谢。
杜时绅示意左右扶她起身,一边吩咐管家:“去把中庶子叫来。”
管家应命去了不多时,苏墨卿从门外匆匆而入,到近前见礼:“老师有何吩咐?”
“修荐书一封,用我的私印,推荐女郎中前往惠民署。”杜时绅停了停又说,“告诉他们,这位女郎中医术精湛,不是去打牛混世的人,千万不要怠慢了。”
“墨卿知道。”苏墨卿朗声应道,随即转脸轻唤小棠,“女郎中请随苏某到签押房。”
小棠背起药箱,行礼之后便随着苏墨卿往门外而去,方才走到中庭,就看见门口的家丁三步并两步报进来:“老爷,魏王殿下求见。”
“魏王?”前厅里杜时绅诧异的声音响了起来,“快请!”
望着往大门口跑去的家丁,小棠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苏墨卿走了离她十来步远,才发现她没跟上来,于是回身叫道:“姑娘。”
“哦。”小棠这才反应过来,提步追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中庭,恰好在回廊中遇到了深夜前来拜会的皇次子魏王澍一行,苏墨卿连忙拉着小棠侧身回避让行,同时躬身行礼:“魏王殿下安。”
魏王澍应了一声,刚迈出几步,忽又站住了道:“中庶子留步。”
苏墨卿刹住了脚,转回身来:“魏王殿下有何吩咐?”
“你身边这位姑娘是……”
“回魏王殿下,她是前来应诊的女医。”苏墨卿回话。
“这么说,你已经为师妹诊治过了?”魏王澍望着低眉顺眼的小棠关切道,“情况如何?”
“回……回殿下,杜小姐已无大碍。”小棠结结巴巴应承。
“那本王就放心了。”魏王澍舒了口气,“本王听说师妹的病势甚重,之前派太医前来诊视,回话说不见起色,很是担心。看来姑娘的医术了得,比起太医更胜一筹啊。”
“殿下谬赞了,妾身只是凑巧。”出于礼节需要,小棠把头压得更低。
魏王澍笑了笑,转身翩然往前厅便去。
小棠壮着胆子抬头,只看见了一袭英挺厚实的背影在冷月之间一晃而过,模模糊糊的尽是宁静祥和的一抹紫气,看不真切。
这一团紫气便是所谓王者的标志吧?
“这么晚了突然造访,必是宫里有什么急务吧……”苏墨卿小声呢喃揣测,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正恰恰打断了小棠的思路。
话说魏王澍一路匆匆进了中庭,前厅中原先满座的家眷仆从已然尽数散了,杜时绅款步迎了出来,身边只留了几个贴身的仆役伺候着:“老臣给殿下请安了。”
魏王澍抢先一步扶住了杜时绅:“老师不必多礼。”
“殿下深夜到访,必是有什么急务吧?”杜时绅从他的脸上读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索性开门见山。
“事关重大,请老师先行屏退左右。”魏王澍沉着声音道。
杜时绅挥了挥手,见左右皆退却了,这才牵住魏王澍的手:“来,屋里说。”
二人安座下来,魏王澍也不拘泥虚礼直接开口:“亥时二刻,兵部接到长沙郡急报,南疆暴乱,已经包围了长沙城。”
杜时绅不急不慢:“这个早在意料之中,老臣之前已经提醒了右仆射大人,也曾上书给皇上,建议将殷茂春调任,那时南疆已有动乱的迹象了。”
“南疆暴乱本是迟早的事情,可是,本王在长沙郡的线报刚刚回来消息,说西戎也有兵马频繁调动的迹象。”
“殿下的意思是说,西戎可能借此契机一并发难?”杜时绅也不由得皱了一皱眉。
“恐怕不止这么简单。其实老师离开长沙郡三天之后,南疆暴动就已经发生了。殷茂春隐瞒了朝廷,没有及时上报,并派兵弹压。没想到,这次弹压病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暴乱的情况愈发严重,已经扩散蔓延到了下属三县。殷茂春眼见无法收拾,这才上奏朝廷。奏本刚出长沙,长沙城就被暴民重重包围了。”魏王澍努力让自己沉住气梳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据宫里的消息说,父皇很是震怒,责令右仆射崔大人三日内拿出平乱条陈。崔大人未及拿出条陈,先呈上了殷茂春急递的私信,信中声称,老师巡边方才离境,便有叛乱发生,前后之间的联系不言而喻是让父皇去猜。”
话说到如是份上,杜时绅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比他想象的更糟糕。皇帝在接到军报和殷茂春的私信急递后,居然没有给他透出半点风声,这绝对不是一个好的信号。作为内阁重臣,这样的紧急军情没有不通报他的道理,何况他方从南疆巡边回来不久,目下最清楚南疆状况的人非他莫属。皇帝此番的做法让他再三揣摩不透,一种不寒而栗的预感让他原本平静的心有了一丝不安的震动。
魏王澍见他不做应答,自然了解事情的严重性,于是沉了一沉声音,接着说道:“本王一得到消息,立刻来见老师,为了是老师在父皇召见之前好有所准备。右仆射此举恐怕不单单是冲着老师而来,另有一箭双雕之意,老师洞若观火,必是看得清楚。”
杜时绅点点头,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站定了脚,侧脸问道:“在皇上召对老臣之前,老臣应该暂时没有什么危险。倒是殿下要小心。”
魏王澍思虑再三,用试探的口气道:“本王倒是有个为老师开解的法子。”
“哦?”杜时绅回顾。
“明日父皇临朝,本王就向父皇请旨,带兵前往南疆平乱。”
“不可!”杜时绅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老师,只要本王取胜还朝……”
杜时绅再次打断:“殿下可知,这正是右仆射想要的结果。”
“他想要什么结果?”魏王澍并不太明白杜时绅的所指。
杜时绅摇摇头:“殿下糊涂。长沙郡上下俱是右仆射的亲信,而右仆射一心保吴王入主东宫,殿下请往南疆平乱,试想他们是会全心协助殿下,还是会借机落井下石毁殿下前程呢?殿下此去,若是战胜还好,倘若战败,想过后果么?”
“老师怎知本王必败?”魏王澍有些年轻人惯有的不甘。
“殿下!”杜时绅提高的嗓门,语重心长,“殿下请命平乱,如果大胜而归,等于积累了军功,地位更加难以撼动。那殿下置吴王于何地呢?此为一。其二,殿下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正是这君命不受,次数多了,时间久了,三人成虎,功到雄奇即罪名。皇上一生戎马,最在意的莫若军权。你执掌军权一举一动都会被皇上看在眼里,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殿下在朝中与吴王分庭抗礼,拥立吴王的官员岂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
魏王澍听罢这番话,心上微微一凉,倒吸了一口冷气:“本王竟然没有想到这么一层。然本王不出头,老师的困境如何开解?”
杜时绅苦笑:“殿下只要保住了自己,兵来将挡,老臣自会见招拆招。”
“老师这般说,本王心里愈发不踏实了。”魏王澍长叹一声,眉头皱得更紧了。
杜时绅尚要开口安抚,就听得一声叩门声,紧跟着是管家的声音:“老爷,宫里来了消息,皇上口谕老爷,卯时一刻入宫议事。”
“老师……”魏王澍的眼神忧愁不已,“如之奈何?”
杜时绅镇定地看着魏王澍:“祸福犹未可知,殿下切记,不论结果如何,万万不能自乱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