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山》盛水的觞

38、厄曼

　　美瑞岛干燥而和煦的海风吹拂着萨洛拉的头发，裹挟着新鲜的海洋的气息，将她从漫长无梦的一夜睡眠中拉起——阳光刺穿了她微微张开的眼皮，昭示着新一天的到来：日升日落、循环往复；但这次，她在完全陌生的地方醒来，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个早晨。
　　这是一座海岸线上天然形成的石洞，昨晚和斐吕西亚一起点燃的篝火还躺在她的脚下，只不过早就变成了一堆漆黑的木炭；她的朋友侧卧在火堆的另一侧，显然还未苏醒。昨晚他们聊了太多有趣的话题，以致于萨洛拉一时竟记不起来对话结束在何处——但是这样彻夜的露宿还是让她兴奋不已，因为躺在大海、天空与岩石的怀抱之中，总让她想起少年时在拉维特度过的无忧无虑的日子。
　　——那时她总是比别人先醒，然后幼稚地用纤细的茅草去捉弄侍从与玩伴，看他们在半梦半醒中辗转反侧。
　　他们的忠心耿耿的坐骑正安然地站立在洞口，萨洛拉赤足走出去，踏上柔软的沙滩，凝望着伊洛斯迷人的海岸线，然后蹲下身来，捧起一把海水泼在自己的脸上。
　　咸味渗入她的嘴角，可是没人比她更爱这种自由的感觉。
　　“早上好啊，萨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呼唤道。
　　回头看时，只见斐吕西亚也从洞穴中走了出来，他只穿了最贴身的亚麻长袍，一半的臂膀袒露着，在晨曦中散发出健康的光泽。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事实上，只要与斐吕西亚在一起，她的脸上就总是挂着笑容。
　　“你也是，菲利。昨晚睡得还好吗？”
　　他点头，栗色的长发失去了发带的束缚，随意舒展着，看上去更加俊逸：“事实上我有点激动——因为我很久没在海边过夜了，上一次还是在小时候……”
　　突然，一捧又咸又涩的海水扑面而来，斐吕西亚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结结实实地喝了一大口——不用说，捣乱的显然是萨拉；此时她已经笑到跪倒在沙滩上，手上泼水的动作却还没停。
　　斐吕西亚连忙擦干脸上的水，与此同时眼睛里闪过一丝阴谋的光芒；下一秒，萨洛拉只觉得天地都倒转了过来：一双强壮有力的手臂把她拦腰举起，然后飞快地朝大海深处移动。
　　“嗨，菲利！放我下来！！”她连笑带闹地叫喊着，可反抗是没有用的，很快，海水就漫到了腰际，男人轻轻将她手臂一甩，他们就抱作一团地翻滚在咸涩的海水里了。
　　海潮升起又退去，把两个浑身湿透的人淹没又丢弃——可是他们都笑到没力气站起来，任由彼此的身体仅仅依偎。
　　“哈哈……够了，行了！”萨洛拉率先耗尽了浑身的力气，像水草一般贴在斐吕西亚宽阔的胸膛上，“我就不该捉弄你，小气鬼！”
　　“我猜，你小时候一定很调皮——总是捉弄别人而得不到教训……”
　　这句话再次把萨洛拉逗乐了，她笑到说不出话来。
　　“说中了！”斐吕西亚推开他，从地上爬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匍匐在海滩上笑得像个孩子的女人，她乌黑的长发凌乱地镶嵌在浅白色的细沙中，像艺术家的作品般随性而精致。
　　“得了，”萨洛拉挣扎着站起来，“我说你都不饿吗？没吃早饭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斐吕西亚的肚子很适时地“咕咚”了一声，两只海鸥从他们身边盘旋而过，唱起清脆悦耳的伴奏。
　　片刻过后，两匹骏马沿着伊洛斯的海岸线飞奔——骑马者是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它们浑身湿透。但这并不算什么大问题，因为美瑞岛温暖的阳光和轻柔的风很快就会替他们擦干衣服。
　　萨洛拉丝毫没有任何落后，即使是与伊洛斯最强壮的男人并肩骑行，她也显得格外轻松。
　　“菲利！我们去哪儿？！”迎着风，她不得不扯开嗓子大喊。
　　“碧心屿！”斐吕西亚微微侧头，“那儿有全伊洛斯最棒的美味！”
　　听这个名字，好像是一个岛——正当萨洛拉疑惑骑马怎么上岛时，斐吕西亚已经放慢了速度：只见在不远处，一座小小的渔港安静地停泊在海岸的尽头；那儿几乎没什么人，听到马蹄踏地的声音，唯一的船夫后知后觉地抬起了头，望着这两个风风火火的年轻人。
　　“我们把马栓在这里，萨拉。不用担心，碧心屿上还有很多可骑的。”

　　萨洛拉觉得，斐吕西亚仿佛熟悉伊洛斯领地的每个角落——当他熟练地操纵帆船在碧蓝的大海上航行时，当他身手矫健地跨上野马的脊背、三五下就将这狂野的生灵驯服时，她都能看出来，他有多爱这片土地。这种感觉很难言表，因为有时候，人与自然的界限是如此分明，以至于他们彼此间就像仇敌一般；可是，在另一些特别的时刻，所有人都会回到海天交际的起点，蜷缩在最最模糊的晨光里，等待着风的抚摸。
　　碧心屿就是这样的一个起点——这里虽说是旅游胜地，但所有的建筑都完美地与自然的背景融为一体；岛上的居民很朴实，完全没有沾染伊洛斯人最大的恶习：奢侈与放纵。不过，三五成群衣着光鲜的观光者还是提醒着萨洛拉：她确实站在伊洛斯的领土上。
　　“这是碧心屿的特产——在美瑞岛上都无法生长。”斐吕西亚在她面前摊开了手掌，几颗深红色的果实露了出来，“当敌人管它叫‘厄曼’（eurman），因为发音跟‘厄尔’很相似，商人们把它看作钱财之果……”
　　“这是古美瑞语……”萨洛拉一边从他手中捡起一颗，一边条件反射似的说道，“‘厄曼’——意思是落地生根。”
　　“这年头居然还有人懂古语！”斐吕西亚兴奋得快要跳起来，“萨拉，你到底还有什么是我不了解的？”
　　萨洛拉不好意思地低头微笑，自己也没想到十几年前波利契老师教给自己的生僻知识居然还如此牢固地刻在她的脑海里；她轻轻地将果实抵在牙齿间，一股甜蜜的芬芳几乎扑鼻而来——萨洛拉终于懂得为什么斐吕西亚一定要推荐厄曼给自己：因为无人能够抵挡它的诱惑。
　　“咬下去，萨拉，可能会有些粘牙。”
　　她照做了，没想到，脆嫩的果皮下居然藏着绵密质地的果肉——咬下去的一瞬间，糖浆像蜂蜜一般顺着牙齿的缝隙流进口中，却没有蜂蜜的甜腻，而是处处散发着大海的清香与阳光的暖意。
　　“真是美味！”萨洛拉含混不清地说，没过多久，斐吕西亚手里的果子就全进了她的肚皮——这真是一次迟到的相遇，萨洛拉甚至有点埋怨，当初姐姐为何没有对伊洛斯开放贸易，否则早就有厄曼被摆上拉维特贵族的餐桌了。
　　“嘿，你知道这果子有多贵吗？”斐吕西亚蹲下身，用漫上来的潮水洗了洗手，随意地和她并肩坐在碧心屿阳关灿烂的海滩上，“刚才的这一顿，在城里至少值100个厄尔。”
　　“哦，那真是抱歉，我可没有那么多钱付给你……”她抱起了双膝，把右脸颊埋在两腿间，朝左转去看着斐吕西亚。
　　“那交换怎么样？”对方狡黠地一笑，“我想学古美瑞语，很久了。”
　　“我亲爱的护卫者、海崖学园的学生会主席、伊洛斯最高贵的贵族斐吕西亚想学古美瑞语？凭他竟然在偌大的伊洛斯城里都找不到一个老师吗？”
　　“……”
　　“菲利，我的古美瑞语水平你竟然也相信吗？”萨洛拉把脸换了个方向，想要藏住嘴角的笑意。
　　“当然，因为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不太清晰的回答从她脑勺背后传过来，伴随着沙沙作响的细浪，突然凝固了原本欢快的谈话氛围。很久，他们二人谁也没说话。
　　“萨拉……”
　　“菲利……”
　　然后，对彼此的呼唤在同一时刻响起——萨洛拉依旧没有转过头。
　　“你先说吧。”男人本能地谦让道。
　　“……有时候我在想，要是我早上几年遇到你，我可能真的会爱上你。”
　　“……这就是代表，现在你不会了吗？”他好像并没有对这个唐突的话题有什么介意，声音依旧温柔而轻快，这让萨洛拉默默地松了口气。
　　“倒也不是……你知道，菲利，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我的过去，其实说起来也挺简单的——我来到伊洛斯，是因为我在拉维特爱错了人。我爱上了……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