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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马车 ...

  •   音乐会结束之后,照例是一些冗长的致辞、表彰、感谢,身为学生会主席的斐吕西亚一刻也没闲着——不过,这次他前所未有的开心,因为萨拉一直坐在台下,用她那双平静而深邃的眼眸注视着自己。她穿着上次一同挑选的长裙,身披薄纱,掩盖住满身的伤痕;他深知,她用了多大的勇气才把自己打扮起来,又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会愿意出现在这样的公众场合。
      不光是这位伊洛斯的护卫者,就连萨洛拉自己也为此事感到惊讶——几个小时前,斐吕西亚问她,要不要先回学校;她先是沉吟了片刻,然后微笑着摇了摇头。一切都像海潮的张落,自然而然却汹涌澎湃,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看到莫芮埃出现在自己眼前,手握茶杯,温柔地对自己说:“别害怕,我亲爱的殿下,就这么做吧……”
      那是她最爱对自己说的一句话——其实,萨洛拉比谁都清楚,在她的灵魂深处,勇敢与恐惧撕裂成两半,使她即敢作敢当、又患得患失。这不是性格的缺陷,而是年轻的原罪;等到有一天,命运逼得她乖乖就范,或是萨洛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种左右摇摆的局面才能彻底、永远地结束。
      她注视着斐吕西亚,看他大方自如地发表演说,从容有礼地与每位朋友打招呼——尽管他时不时会向自己头来致意的目光,但坐在礼堂角落的萨洛拉还是觉得,他天生就属于这里。
      ——属于一个崇尚自由、艺术、言辞与征服的城邦;换句话来说,这是令她陌生又熟悉的伊洛斯人,从前她向往,如今她怀疑和好奇,在不远的将来,她也许会恐惧或蔑视。
      但是此刻,好奇还是占据了上风:萨洛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伊洛斯人的处事方式,对于他们那冗长的修辞已经不再反感,甚至有时会听得入神;她看到一个个在律法下成长起来的人,想起霍穆勒在橡树下所讲过的话,思考着方才与斐吕西亚未完成的话题……
      直到全部仪式的结尾,身边有一位陌生的男人轻声问她:“小姐,原谅我的冒昧——我以前从未见过您,或许您愿意让我结识一个新朋友吗?”
      萨洛拉从独自沉思的世界里被拉回来,抬头看向对方——仿佛被她美丽的眼睛所震惊,男人愣了片刻,才如梦初醒地对她说:“恕我直言,您真是,太美了……”
      “谢谢。”她微笑着答复,尝试让自己变得更像伊洛斯人。
      “我猜您一定是头一回来听音乐会吧,因为您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萨洛拉下意识地躲开了对方探寻的目光,陌生人刚想开口说什么,一双温暖的手掌就抚上了她的肩膀;她有些诧异,回头看见不知何时已经从台上走下来的斐吕西亚,轻轻笑了一下,说道:“菲利……”
      陌生人很快起身,对斐吕西亚投去一个友好的微笑,然后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亲爱的护卫者!真没想到这位美丽的小姐也是您的朋友!我看我还是不打扰你们二位了,顺便说声——荣幸之至!”
      萨洛拉目送着这个人远走,加入到散场的人流中,心中好像有什么堵塞已久的障碍被悄然疏通:是啊,她多久没有遇到一次令人愉悦的萍水相逢了?
      “你准备在这里坐到太阳下山吗,‘美丽的小姐’?”斐吕西亚拍了拍她的肩膀。
      萨洛拉几乎是一跃而起,拉住斐吕西亚的手,激动地说:“真是个好主意,菲利!我们现在就去海边,看看今天的夕阳,怎么样?!”
      “确定一下,您是我的朋友萨拉小姐吗?”男人故意摆出一幅不可思议的表情,同样欢快的光在他灰蓝色的瞳眸里跳跃着。
      她没有回答,拉着他朝大门口走去。

      不算拥挤的人潮在海崖学园里流动,配合上夕阳金黄的余晖,像极了每天潮落时大海的律动——几百人不紧不慢地走向学校的大门,斐吕西亚听到不同人交谈的破碎片段,有男人、也有女人,但这些无关紧要的分别都被温柔的阳光弥合了:他几乎是什么也没听到,因为他的手和萨拉的手一直握在一起,就算是风暴也不能将他们分离。
      一路沉默着,他们终于快要到了终点,就在此时,身材高挑的斐吕西亚突然瞥见门口停着的一辆马车——纯银的浮雕是她最简陋的装饰,车顶垂下的玻璃灯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幻出斑斓的色彩;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拉车的四匹马:他们以前蹄蹭地,柔顺的鬃毛闪烁着健康的光泽。车门紧闭,但是斐吕西亚已经知道了里面坐着什么人;他停下了脚步,示意萨拉跟她一起站在围墙后面。
      “萨拉,你看到那辆车了吗?”
      几乎是在他问话的统一瞬间,观察力惊人的萨洛拉立刻发现了正朝那辆华丽马车走去的护卫者以赛亚德——当然,他的身上还缠着一个美少年;所到之处,人群都变得安静与稀疏。
      “那是珀莉斯元老的座驾。”斐吕西亚在她耳畔补充道。
      他们远远地看着,显然菲利不愿暴露自己的存在。
      以赛亚德一如既往地气定神闲,他从不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即使是天真烂漫的美少年也不能为他增添一丝单纯与随和;他搂着自己的情人,洋洋得意地从马车旁边经过,毫无停步的打算。
      “她的母亲一定很伤心……”萨洛拉突然想起,昨天珀莉斯的生日宴会,以赛亚德也没有出席;长辈的来意看上去再明显不过,那就是兴师问罪。
      还没等斐吕西亚回答,马车门就从里面打开了,一只戴着白纱的手掀开车帘,相隔甚远,萨洛拉就听到了一声温柔的呼唤:
      “以萨。”
      那声音,严厉中夹杂着无奈,怨恨里有包裹着疲倦——只闻其声,不见其面,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驻足,因为这声音里凝结着一个成熟女人所能具有的所有美德,像微风拂过海面般拨动着每个人灵魂深处关于母性的原始记忆。
      骄傲的护卫者停下了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即使想到了明天一早流言就会传遍整座伊洛斯城,即使对以赛亚德不来见自己的原因心知肚明,珀莉斯还是无法克制住自己前来寻找养子的欲望。她知道,海崖学园的音乐会,以赛亚德一定会来——事实上,昨天她彻夜未眠,在空荡的住宅里听着侍女演奏的《美之海》,眼眶都肿成了红色。她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冷落,这是一个母亲最要命的弱点——为自己的孩子失去理智。
      “以萨,我来接你回家……”
      人群仿佛在看一场戏剧表演,鸦雀无声且表情复杂。
      以赛亚德对他母亲轻轻地举了个躬,用那蔑视一切的声线轻描淡写地回答道:“谢谢您的好心,但我和朋友有约了,现在正打算去。”
      “那我送你!只你要不是去见橡树学园的哲学家。”
      气氛突然变得奇怪起来——或许普通人只是这样觉得;但这里有一个人了解所有原委:斐吕西亚只觉得从头到脚一阵冰凉。这种悲伤的绝望说不上从哪里冒出来,也许在以赛亚德第一次向他吐露心声的时候,也许是在他为了保护霍穆勒而不惜卷入公民战争的时候——这位被认为是不可征服的护卫者早就已经输在了开始,毁灭性的爱情将带他走向万劫不复。
      好像,在同一时刻,珀莉斯也猛然意识到自己这句话的可笑。她咬紧嘴唇,双颊通红,幸好没有人看见她窘迫的模样;可是,事实上也差不了多少,因为以赛亚德放荡不羁地笑了一声,回答道:
      “母亲,您真是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
      不等他说下一句,这位让汹涌的感情冲昏头脑的伊洛斯元老仿佛一下子被抛上了乱石嶙峋的海岸,她明白了自己刚才所做的行为是多么有失风度——换句话说,除了向全体伊洛斯人宣告她的软弱与无能之外,别无他用。
      珀莉斯拼命按住起伏的胸口,另一只手狠狠地关上了车门;在众人还来不及反应时就驾着马车慌忙离去。她今天上演了一出多么荒诞的闹剧!一个位高权重的共和院元老,居然像那些低贱的情人一样去哀求低于自己一等的护卫者回心转意——羞耻的面纱蒙住了她的脸庞,让这个可怜的女人在车厢里放声大哭起来。她好像不是输给了以赛亚德,而是输给了霍穆勒——那个落魄寒酸的老哲学家,那个试图夺走自己儿子的离经叛道者。
      她将一辈子也不能原谅他。

  • 作者有话要说:  注:
    珀莉斯给予以赛亚德高贵的出身、金钱、荣誉,以及几乎所有能想到的美德;但是霍穆勒教会他如何去爱,特别是,这种爱超越了所有外在的善。因此二者之间必有一争。以赛亚德最终归属于谁,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伊洛斯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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