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山》盛水的觞

14、以彩虹之名

　　原本就不宽敞的长方形教室内，挤满了来看这场初赛的人。用石头简易砌起的讲台上，以赛亚德面无波澜地站着，他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白色长袍，金发及肩，健硕的身体散发出一种勇士特有的阳刚之气。
　　黑板的正中央写着一行大字：论律法是否起源于自然？——这是本场比赛的辩题，也是在伊洛斯很常见的经典问题。
　　海琳森娜和萨洛拉一起赶到时，主持人正在为本场比赛的获胜者颁发晋级证明，那是一位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姑娘，黑色的短发使她看上去精明利落，一望便知，此人并不是辩论场上的新手，但也绝不是什么出名的人物，因为她接过刻有自己名字的木板时，偷偷看了一眼站在一旁微笑鼓掌的以赛亚德，眼神里明显有恐惧与难以置信。
　　“天哪，以萨居然会给别人你鼓掌？！真是不可思议……”乌墨耳特的声音突然从她们身后传来。
　　萨洛拉回过头，看到那个大个子不知何时也挤进了人群，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纯真笑容。
　　“他是正方还是反方？”海琳森娜急不可耐地询问着在场的听众。
　　从他们七嘴八舌的讲述中，事情的经过渐渐明了了：以赛亚德抽到的辩题是“律法起源于自然”，他倒不是说得不好，而是全程心不在焉，结果被对方挑出了一个致命的逻辑漏洞。海琳森娜赶忙环顾四周，果不其然，在教室角落的石凳上，斜倚着一位花白头发的老者——除了霍穆勒，没人能在任何时间、任何地地点都能吸引住以赛亚德的注意力。
　　“以赛亚德怎么了？”
　　“他是故意输掉比赛的吗？”
　　“今年的辩论赛真是太无趣了，以赛亚德这么早就被淘汰了……”
　　“天啊，我屯的那么多决赛门票全都要折本了！”
　　人群喧闹的议论声像苍蝇一般充斥着这方狭小的空间，有时候和伊洛斯人共处一室，你会受不了这种随意发言、不知休止、乍看上去毫无秩序可言的相处方式，但只要一想到在公民大会上多少雄辩者弄得这些草民哑口无言、一片寂静，或是大家在吵吵嚷嚷中通过了一份具有历史性意义的变革法案，你便会对这座城邦多了几分好奇与敬畏。
　　以赛亚德好像也没打算解释什么，他礼节性地抱了抱自己那年幼的对手，然后跳下石台，在众人的一片瞩目中径直朝坐在角落的霍穆勒走去。
　　嘈杂声渐渐熄灭了，短短几米距离，漫长得却像几个世纪。
　　拥有金色瞳孔的少年一直注视着眼前这位年迈的哲学家，他的眼神平静如一谭水，也正因如此，让人仿佛能解读出无数种情绪——这倒不像是以赛亚德的风格了，因为人们眼中的他，总是爱憎分明、喜怒形于色。
　　最后，在一片寂静中，以赛亚德单膝跪在了霍穆勒的面前，他轻轻牵起老人褶皱如核桃皮般的右手，放在唇边吻了一吻，然后说道：“我做的所有都是为了你。”
　　“不，以萨。”霍穆勒拍拍他的肩旁，“你是为了你自己。”
　　此时，一直站在人群中，表情从幸灾乐祸变成满脸诧异的乌墨耳特终于忍不住从围观者里挤了出来，他大步走到自己老师的身边，弯腰蹲下以便能与霍穆勒平视，然后他关切地问：“老师，您怎么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他自己的事，没有必要告诉别人。”以赛亚德抬眸看了乌墨耳特一眼，这奇怪的关系也让对方感到十分别扭。
　　“……以萨，说真的，我没想到你会输，你忘了吗？三天前我们还在橡树下一起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时……”
　　以赛亚德打断他，站起来，像是对霍穆勒，但又像是对所有人说道：“我赢，是因为我想赢；我输，是因为我输的心甘情愿——有些问题值得我们终其一生去讨论，但不是每个人都适合以这样的方式度过一生。”
　　说完这句话，他就分开人群，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没有留恋，也没有告别——萨洛拉一直凝视着这位伊洛斯城的护卫者，几天前他说过的话还犹在耳畔。
　　“要我说，律法根本无分好坏，也不需要什么冠冕堂皇的修饰，不过是统治者的工具罢了。”
　　对于萨洛拉来说，这句话简直是自己从小到大就奉为信条的真理。拉维特的法律由国王制定，也只能由国王修改——人们将信任交付于他，不仅仅出于对力量与权威的恐惧，还在于他们在内心深处坚信：通过十年一次的授剑礼选拔出的国王，一定是最具智慧的那位贵族；就像自己的姐姐瑟拉古，她总是能适度地使用武力，震慑那些企图反叛的暴民；同时得体地修改税法，使百姓们不至怨声载道。
　　至于律法到底出自人的塑造，还是像某些人所认为的那样，由自然真理作为根据，人们只能模仿、接近，却并不能达到——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并不构成矛盾。
　　她注视着以赛亚德离开，清楚地看到他的双手都纂成了拳头。他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吗？那天未完成的关于“律法的意义”的谈话，他到底有没有从霍穆勒那里得到答案？萨洛拉心中闪过一长串问题——年轻人总是爱胡思乱想，他们不仅猜测别人的心思，还想方设法折磨自己的心绪；然而，无论是否能得到答案，这都是成长过程中毕竟的苦难。
　　以赛亚德到底在想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最后，萨洛拉如是下了结论。

　　“以赛亚德淘汰出局”这则新闻像风一样在伊洛斯传播，一时间成了街头巷尾人们议论最多的话题；而关于他和霍穆勒的关系，大家也猜测纷纷。有人说他们是亲生父子，因为以赛亚德是孤儿的事实早已为人所知；有人说他们是情侣——其实伊洛斯人对这样跨越年龄的关系并不介意，他们只是想起了那些古老的传言：据说蒂妮欧晚年在橡树学园讲学时，也曾豢养了不下十位情人；大家真正好奇的是为何蒂妮欧学派的哲学家们总是如此特立独行，以至于让人既惊诧又嫉妒。
　　人心总是在微妙的思索中起着变化，说不上哪一天，那些与你不相干的事就如同干柴堆中的火星——它们明灭、跳跃，劈里啪啦地燃起本就毫无必要的情绪，再加上不知名的空穴中吹来的风，卷起刚刚窜起的尚不茁壮的火苗，在某个始料不及的时刻就吞噬了整片草原。
　　“彩虹山商会”（Business association of Mount.Rainbow）就是这样一个容易点燃火焰的地方——这里虽然名为“商会”，不如说是一座建在彩虹山脚下的俱乐部。它由几位家财万贯的富商成立——就像人们所知道的那样，无论制度多么平等民主、每个公民享有多大的权力，总会有那么一群少数分子聚集了大部分的财富；难以否认这是它他们智慧经营的结果，但也于心不忍将这一切完全与运气、天赋甚至出身或是某些见不得人的手段隔开联系。
　　要准确地描述这座商会对伊洛斯到底有多大的影响，着实不太容易。至少，从表面上可以看出，想要在这里长期稳定经营的商贩，除了遵守元老院的法规，最好还是成为商会的一员——这对于他们的业务，或是交际圈来说都是一件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并且，彩虹山坐落于伊洛斯与拉维特的边境线上，虽然山的另一边是邻邦守卫森严的禁地，但诱人的利润总会使一些人铤而走险——关于和拉维特人进行贸易，无论是正当还是走私，商会都有着成熟的经验。另外一件最重要的事莫过于商会可以在战时为驻扎在边境的军队提供补给了，诚然，有时公民大会与共和院会在军事问题上产生分歧，但派出去的士兵总要吃饭，临时欠商会一个人情也是不错的解决方案。
　　至于那些满城乱飞的传言——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传言而已。但人们都相信这种“无凭无据”的话，认为共和院的某些元老们与商会有着不可明说的瓜葛。
　　反正，弄清楚这些事对大多数平头百姓来说既无聊又无用；不过近日商会中似乎格外暗流涌动——因为如果你推门走入这里，便会看到墙上到处张贴着油彩画成的海报。
　　那些海报上，七色的彩虹被夸张地渲染，正下方还有一行用伊洛斯文写成的大字：
　　以彩虹的名义（In the name of rainb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