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山》盛水的觞

10、海琳森娜的女人

　　“以萨，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是从小受到城邦最好教育的人之一。”最先开口反驳的人既不是斐吕西亚，也不是霍穆勒，而是早就皱起了眉头的乌墨耳特。
　　以赛亚德微微一笑，一幅得意洋洋的神色：“亲爱的乌墨耳特，虽然你嘴上反对我的观点，但你在内心深处真的如此认为吗？要我说，我只不过是把许多人所想而不敢说的东西讲了出来——在这方面，我比他们都勇敢得多。”
　　“请不要对‘勇敢’轻易下这样的定义，孩子……要是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毁于所谓的‘勇敢’，我不会为你收拾残局的。”说完这话，霍穆勒抬眸看向海琳森娜，不知是否因为饮酒的缘故，老人的瞳孔中浑浊淹没了清明，他的面颊微微有些潮红，但这并不是喝醉的征兆，反而，酒精的滋润使他精神焕发——他现在终于想要回到正题上来了。
　　“海伦，既然辩论赛的题目早就定好，我们只好如此进行下去；但我不会致辞，也不会写信，这件事上我们也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要是您真的明白律法的意义，您就不会想要这么轻率地改变伊洛斯了。”
　　“但是……”海琳森娜还想说什么，霍穆勒却已经站起了身，他抓住以赛亚德粗壮的手臂，微笑道：“以萨，你能送我回去吗？我想单独跟你谈谈，关于‘勇敢’的问题。”
　　那个金发金眼的年轻人已经完全被这场刚到高潮就戛然而止的对话勾走了魂魄——他全然忘却了今天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想要再度挑战斐吕西亚的念头还没成形就已消灭；重复的情节一次次上演，霍穆勒仿佛他生命中的魔咒，只要他与他谈话，没有哪一次不是通宵达旦；他和他在一起的时间甚至长于他和自己年轻漂亮的情人们在一起的时间。只要霍穆勒在讲话，以赛亚德就会魂不守舍，仿佛理智全被抽走了一般，有时甚至汗流浃背——对于这位年老的哲学家的请求，他除了答应，别无他法。
　　萨洛拉一直注视着以赛亚德，很多想法在她脑海里翻涌——她对这场谈话的好奇甚至不亚于那个飞扬跋扈的年轻人，虽然，前者表现得是如此明显；时光好像回到了多年以前，她躲在阁楼的烛光下偷偷摸摸地阅读《哲学原理》，似乎越是被禁止的书籍就越使人如饥似渴，月亮在她头顶轮转，天幕从青色变为黑色又泛起白光，微弱的火苗在盘中凝固的蜡油上不稳地跳跃，萨洛拉满怀好奇地读着，不知不觉熬到了天亮。
　　什么是律法的意义？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太值得反省。若不是因为拉维特那铁一般的习俗与律法，她不至沦落今日；若不是伊洛斯开放的风俗和同性相爱的潮流诱惑着她，她不会义无反顾地来到这里。但是，终究她什么也没得到——爱人已被当面处死，“真爱之城”里并无真爱，萨洛拉失去了贵族优渥的待遇，在伊洛斯以最低等的身份担惊受怕地活着。律法一直在折磨她的身心，使她变得忧郁胆小，却从未改善她的状况——要是说律法真是统治的刀，那么从前她站在厨师的那端，如今则沦为鱼肉。
　　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她竟然有些想落泪。
　　——当以赛亚德扶着霍穆勒走过她身边时，萨洛拉突然抬起头，小声但又坚定地问道：“我们需要一种能带来正义的律法，对吗？”
　　霍穆勒停住脚步，转头深深凝视了萨洛拉良久，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被他解剖了成千上万遍。
　　“萨拉，人们总是为诸如此类的问题耗尽生命而不得结果，我也一样。”

　　虽然海琳森娜没有邀请到霍穆勒致开幕辞，但辩论赛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有条不紊地拉开了帷幕——为了角逐两所学校的最佳辩手，整场比赛分成了好几轮，除了决赛的辩题已经提前拟定并公之于众，其余的题目完全是随机的。
　　整座伊洛斯城都在关注着这场旷日持久的盛事：用于入场的骨牌被几经转手卖出高价，街道上随处可见花花绿绿的赛会预告海报，人潮涌入这两所学校，尤其是风景如画的海崖学园——这几乎是平民们一年一遇的参观贵族学校的唯一机会。
　　所有的辩题几乎都与政治有关。伊洛斯人从不避讳谈论自己的国家大事，即使是小事他们也心甘情愿去争得头破血流；获胜的辩手可能名噪一时，因为陷入官司纠纷的人会邀请他们上法庭为自己辩护，在公民大会上针锋相对的派别也不惜财力为自己拉拢能言善辩的代理人，甚至连共和院的元老们也紧盯着比赛的情况，他们常常能从中看到自己未来的朋友或敌人。
　　以赛亚德几乎没有悬念地成为了焦点中的焦点——作为伊洛斯最著名的能言善辩者之一，人们早就直接开始设想他会对决赛的辩题发表何种观点；只要有以赛亚德出场的辩论，入场费全部高得出奇。至于海琳森娜与斐吕西亚这两位学生会主席兼大赛组织者，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只有萨洛拉这样对辩论毫无兴趣的学生，为了打发无聊的闲暇时光，只好去当志愿者。
　　萨洛拉会对辩论态度冷淡，简直是大家意料之中的事。
　　众所周知，她是从拉维特逃亡而来的，那个可怜的城邦，平民百姓被禁止非议政治，连评价一下国王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更别提发展出什么辨论术了。恐怕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背诵本国的律法外加出口成章一篇礼赞国王的颂词——萨洛拉又不愿与人交流，除过海琳森娜和乌墨耳特，几乎没什么朋友，这让她在众多志愿者中显得孤独古怪而格格不入。
　　茜兰在橡树学园的赛场里遇到萨洛拉时，她正抱着一瓶水低头向前走着。志愿者独有的蓝色飘带束起她浓密的黑发，露出的纤细脖颈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为了干活方便，萨洛拉穿了一身类似于男装的短衣长裤，长筒靴包裹住她结实有力的小腿，那是她常年骑马的证明。
　　萨洛拉还在心不在焉地想着到伊洛斯以后遇到的各种人和事，突然有一股力量在她的肩膀上猛得一推——然后是“砰”的一声响，路人纷纷回头张望时，只见一个女孩狼狈至极地跌倒在地，身边满是破碎的陶片和四处漫溢的水流。
　　“萨拉是吗？”另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学生不慌不忙地抱起双臂，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跌倒的萨洛拉；此人长发长裙，一幅盛气凌人的女神模样，如果有人仔细看，便会发现她就是前一段时间和学生会主席海琳森娜如胶似漆的茜兰。
　　“你推我？”萨洛拉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她还是清楚地知道此人绝对来者不善；她很想立刻站起来，但是当她双手撑地时，陶片扎入掌心的痛楚使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你最好别自以为是，觉得海伦很喜欢你，就自诩为她的女人了。”茜兰似乎很满意看到融化在水渍中的丝丝血迹，轻轻俯下身，挑衅地看着跌坐在地的萨洛拉，“离海伦远点儿，听到没？”
　　萨洛拉猛地抬起头，她那纯黑色的瞳孔里藏着一股久受压抑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杀戮之气，戳中茜兰的心窝，让她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
　　“我问你，是不是你，刚才推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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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存这章稿时，晋江开始了为期半个月的全城整改，纪念一下。
半月后见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