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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凡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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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垣用指尖触碰那团黯淡的光芒，霎时清风扬起，周遭景色变得模糊，一道熟悉的身影浮现在他眼前。
经年时光冲刷，这道残留的映像已经变得透明微弱，但脸上的表情依旧生动如昨日。
“好久不见，”临麒笑着和他打了招呼，“能看到这个，说明你应该已经回到天界了吧。”
启垣下意识张口，想要作答，随即意识到眼前只是提前留下的残影，根本听不到他的回答，于是又沉默了。
“我猜你现在大概恨极了我，”临麒垂下头，无奈地摊手，“也是，再过不久我就会变成没有理性的怪物，伤你负你，让你心灰意冷地回到天界。”
“结果你从好友口中得知，我这么做居然是为了你好，真是气人。”说到这，他感同身受地摇了摇头：“哎呀，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
启垣：“……”这家伙还和从前一样，都这种时候了居然还想着逗他开心。
“你知道便好。”启垣忍不住道。
“所以，你不用原谅我。”临麒仿佛能猜到他的反应一般说道。
启垣轻咬下唇，赌气地别开脸。不过挣扎再三，他还是把目光重新移了回来。
不过只说了短短几句话，临麒的身形却愈发透明了，看上去马上就要消失。
时间不多了，他收起玩笑，神色变得专注：“我想让你回去，回去后，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你曾跟我说过你到下界的理由……那些声音，不是还没有听到吗。”
启垣身形一震，种种回忆涌上心头，苦涩的感情也如潮水般涨开。
临麒曾问他为何要舍弃天界的一切，宁愿追随魔尊到魔界。
当时启垣回答说，他本是听取世人祈愿的仙官，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再也听不到凡人的声音了——他想说自己因此质疑天道，但又觉得魔族怎会相信他这般说辞，所以未将话说完。
然而临麒虽然不懂，却愿意相信他，留他在身边。
——现在想来，他对临麒动心，也是始于那个时候。
没想到这些话临麒一直记得。
启垣眉头凝起，轻呼一口气，仿佛将所有遗憾和痛苦都化在了这一声叹息中，只余下怀念。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原谅你了。”
“是吗。”临麒偏头，目视前方，明明应该看不到眼前的人，可他的视线仿佛跨越千年时光与启垣对上一般，温柔地伸出手：“那就继续往前走吧。”
“现在，是真的要说再见了。”
清风扫过，霞光洒落，残影消解在了风和光之中。
启垣将手收回，垂视指尖，那里仿佛还留有余温的触感。
往前走，往前走就能得到他想要的自由吗？他的一切都留在了过去，与临麒相遇那些日子才是他想要的活着的感觉。
随着残影消失，启垣身边的景致逐渐恢复成清晰的样子，他看到积原上前一步扶住他，关切地问：“你还好吧，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想让我好好活下去。”
积原松了口气，“幸好没说什么让你殉情的话。那你也差不多该放下他，继续当你的快活神仙了吧？”他试探说道，眼中却有难以察觉的迫切。
金霞落在云亭的亭檐上，几只仙鹤悠然地飞过，看着眼前与千年前别无二致的美景，启垣忽然觉得十分陌生。
“可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他说，“从我跟着魔尊去魔族，或许更早之前，我便不想再侍奉天道了。”
远处的仙鹤在天地间自在地飞着，启垣垂下视线：“抱歉。”
积原一向没心没肺的笑脸瞬间堆满了苦涩。
“你若厌倦了从前的职守，我可以想办法给你换个职位……父亲那边只要你稍微服软一些，可以歇个百年……就当是为了我，这个悲惨的老友，你就不能再多点留恋吗？他不是也让你好好活下去吗？”
启垣沉默了片刻，闭上眼，缓缓道：“……好。”
他再睁开眼时，对积原承诺：“我答应你，为这来之不易的重逢，我会试着留下。但你不用再为我做出让步了，临麒和你都已经做了太多，我说过，我不想看到别人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做出牺牲。”
积原苦笑：“说得倒好像我逼你似的。”
启垣摇头：“只是我脾气怪罢了。对了，昆仑台在何处，我想去看看。”
“还放不下那些凡人？”积原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提起。
启垣知道他的顾虑，道：“仅是一世缘分罢了，但最后毕竟是那些凡人帮忙破局，我只想看看他们的结局如何。”
积原内心有些挣扎，一方面他确实不想让启垣再接触凡尘之事，怕生出多余的留恋，可另一方面，他又不想拒绝好友的请求，挣扎半天，只能认命地站起来，道：“跟我来吧。”
昆仑台在司命大殿，司命星君对土德星君这个常客已经见怪不怪，见到启垣倒是啧啧称奇，没想到启垣还能回来。
积原去昆仑台已经是轻车熟路，他带着启垣来到了一座恢弘的平台之下，台上有口一丈高的圆形石板，半立起来，启动阵法后石板中央便被虚幻的水波覆盖，流光溢彩，十分玄妙。
启垣走上台，心中突然没由来地多了一个念头。
不知道荀先和师尊怎么样了。
启垣一怔，明知道这是残留记忆的影响，可心中却有些怀疑。没待他细想，观虚镜受他心绪影响，首先指向了北极仙门众人。
看到镜中的情景，启垣不自觉呼吸一紧。
……
通天塔之战过后，众人在北境休整了数日，并未急着离开。
值得庆幸的是，此次战斗的实际伤亡不多，那些灵力受损的修士已经苏醒，并无性命之忧。
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最后若非几个魔族出手相助，他们可能会被困死在通天塔中。
魔族那边，攻打王城的蛇族和其余部族失去了白蝮这个主心骨，最终败于魔狼族。以此为契机，整个魔族的势力重新洗牌，暂时以龟老和魔狼族为首，正在重建魔界和王城。
虽说通天的事因魔尊而起，但一码归一码，商卫炎认为经此一战证明洗牌后的魔族势力并非不能沟通，他重新站出来表态，愿意和魔族休战，共商未来计划，北境作为先行地，从此对人魔两界都予以开放。
一切都在重归秩序。
启垣还从观虚镜中看到，程似罗苏醒后将自己见到的前因后果告知众人：包括白蝮的计划，以及褚子衿如何被害。
正道听后皆心情复杂，无不对褚仙尊的牺牲感到惋惜，但听闻那日飞升之人正是仙尊之魂，也由衷祝贺他脱离肉身之苦，成为千年来第一位飞升的修真者。
只有当时在深坑之下醒着的人知道，褚子衿的灵体被仙人占据，飞升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褚子衿已经不在了。
北极仙门住处，二长老随掌门清点完人数后便独自回到绝境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失了魂一样坐在床边，偶尔拿出一把木剑，用手抚摸上面的刻痕，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脑中的记忆突兀地浮现，启垣想起，这把木剑是褚子衿少时收到的礼物，褚千钧亲手送出，让他练剑用的。
褚千钧对这个亲手养大的徒弟很是看重，只是他向来情绪内敛，不会表露，就连褚子衿本人也不知道小时候用过的东西一直被他好好收着。
启垣又听到脑中有声音响起，似乎想向老者道别。
他将这股念头压下，观虚镜中画面一转，来到了程似罗养伤的房间。
程似罗醒来后，褚子衿门下几名弟子都围在这里，一个个丧气地垂着头。程似罗想了想，强撑起一个勉强的笑容：“对了，师尊的尸……身体在哪里，得赶紧找到才行。”
“荀先带走了。”乔姝月说。
那日在坑底的废墟中，荀先追随仙人离开，却在过了许久后失魂落魄地回来，从北极仙门手中夺走了褚子衿的遗体离开，二长老和竹老都没能拦住他。
“……”几人又是一阵沉默。
田浩偷偷抹了抹眼角：“奶奶的，早干什么去了，现在知道带着师尊跑路了。闹这么大一出，把人闹没了，还赶跑，我，我……”他越说越难受，把自己哽住了。
乔姝月捏了捏眉心，疲惫地叹了口气，说：“他那时看上去也不好受。”
田浩还要继续骂，程似罗拦住他，突然道：“也许还有机会呢？师尊的身体还在，那个仙人占据的是师尊的神魂，如果师尊的意识并没有消散，我们能不能把他唤醒？”
“什么意思？”
程似罗有些犹豫地说：“我，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有种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可能我也疯了，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果我们信仰足够，没准能被那神仙听到，没准能把师尊的意识唤醒呢。”
田浩觉得自己也疯了，居然寄希望于这种虚无缥缈的事上，他抹了把眼泪，一骨碌爬起来。
“对，你说得对，还不能放弃！我这就立个碑，把师尊供起来，咱们天天发愿，烦死那神仙也要把师尊唤回来！”
启垣心中一颤，隐怀期待地闭上眼，试图感知愿望的声音，可依旧什么也听不到。
也罢……凡人寿数有限，在短暂的一生注定要为诸多事情奔忙，也许过一段时间，褚子衿就会被遗忘，不够强烈的愿望，自然无法被聆听。
观虚镜的画面再次闪过，这次定格到了褚子衿的身体。
天晴碧波，海水广袤，在北海尽头，与混沌交界之处，浅浅的水滩漫过细沙，一株巨大的花树立于这座平整的孤岛上，立于天地间。
金红的凤鸟盘旋其中，清越婉转的凤鸣伴着浅浪拍打声，宁静而美好。
褚子衿就眠于这株花树下，荀先将他摆成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荀先始终不愿承认褚子衿的离去。
他试了无数次招魂都没有回应，只能想尽办法将褚子衿的躯体保存完好，让他维持在魂魄离体的那一刻。
师尊只是失去了魂魄，并没有死亡。对，他一定是对我失望，所以才一直不愿意醒来。
荀先躺在他的旁边，拉着他的手，絮絮说着什么。
突然，他也察觉到了投射到自己身上的视线，猛地睁大眼，看向虚空中某一处。启垣能感觉到他在与自己对视。
荀先坐起来，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还给我”，但最终开口时，他不再质问启垣，而是像与褚子衿对话一样说道：
“我想过再次动用极端手段通天，将你寻回来。但是师尊，我答应过你，不再做无谓的牺牲。”
现在想来，师尊正是从他当时病态的执着中预感到了某种悲剧，因而与他做下约定。
他如今所承受的，即是因果报业。
说来奇怪，启垣从荀先身上已经看不到临麒的影子，可与之对视时，还是明显感到心悸了一下。
他立刻意识到这又是褚子衿的意识在作祟。
似乎因为他回看凡间的举动，真的将褚子衿的意识激活了，他能感觉到那股念头如幼苗一样破土而出。
启垣看着那个叫荀先的人类执拗地盯着虚空，与他遥遥相隔，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像一只穷途末路的野狗。
“宿命如此，”启垣在心中叹道，“终有一天，他也会放下吧。”
观虚镜上的画面都消失了。
启垣见到了所有人的结局，便不再留恋，转身离开了。
积原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
过了一段时日，启垣避开积原，又一个人悄悄回到昆仑台。
这次的画面依旧先定格在北极仙门。所有人已经回归了各自的门派，大灾过后，日子还要继续。
比起先前的阴霾，不少人已经恢复了精神。明靖、明离都已身亡，百草谷一派式微，北极仙门后来居上，和几大派一起肩负收拾残局的重任。
二长老并未恢复精神，他时常闭关，慢慢把门派交给褚子思这个后辈接管，子思虽性子绵软，但有几个师兄妹罩着，于外无人敢刁难，于内也把门派打理得井井有条。
褚子衿的衣冠入了北极仙门的灵柩，他的徒弟们真在北苑静斋为他立了个雕像，田浩和程似罗出钱修的，依照记忆中师尊的模样塑成了回身守望的形象。
其他弟子都听说了褚子衿飞升的事情，纷纷赶来把褚子衿当成仙人一样朝拜祈祷。
后来此事越传越远，民间亦有人开始自发地纪念他、供奉他，他生前的事迹被挖掘出来，过去下山调查怪异瘟病如何有恩于百姓，后来人魔相争如何以一己之身阻止魔尊，挽救修真界，种种过往传颂开来，褚子衿其人被历史铭记。
还有那个人，仍继续在北海守着。
他很少离开，固执地守着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人。
当他再次察觉到启垣的目光，却不再与启垣对视，就只是守望着冰凉的躯体，感受从空洞胸膛处传来微弱的回应。
那是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的异动，只有在启垣神魂注视着的时候，躯壳才有所感应。
启垣静静看着这一幕幕，不知在想什么。
这次过后，他不再出现在司命星君的宫殿。
数千年未归，还有许多事要做。他忙着和散融算账，找积原叙旧，处理积累的事务，定置凡人的祸福，他做着和从前一样的事，而从前心中对天道的怀疑，并未减少。
属于褚子衿的念头稍微安分了一点，但每当这股意识出现的时候，启垣都能感觉到它变得更加清晰几分。
它拥有褚子衿的记忆，从启垣的意识中分离出来，简直就像荀先曾经的心魔一样。
但启垣没有将此事告知积原，因为这股意识基本无害，并不像心魔那样麻烦，而且以他的力量随时能抹除。
或许正是因为没有威胁，又或者他对于这股意识的出现尚有不解，他迟迟没有这么做。
在时间的滋养下，意识像树苗一样缓慢地生长。
……
诸事平稳，转眼间又到了人界的新年。恰逢是天界的轮转之年，众神也聚在一起享受宴席。席间仙娥起舞，遍尝珍馐玉露，仙官们推杯换盏，似乎和凡人也没什么区别。
看着周围热闹的气氛，启垣却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就像忘记了什么重要之事。
他神游一样，再次来到了昆仑台。从中呈现出此刻的人间盛景，人们其乐融融、吵吵闹闹地在一起放花灯，燃烟花，庆贺新年。
北海深处依旧一片寂寥。
一株万古不变的树，两个不复相见的人。
褚子衿的身体被荀先照顾得很好，时间在他身上定格了，他如同睡着一般靠在荀先身上。
荀先再次察觉到来自外界的视线，但他不再理会，而是专心致志地忙着手中的活计——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套炊具，正在包饺子。
启垣想起来了，今天是新年，荀先和褚子衿有过约定，下个除夕和新年都要一起过。除夕同时也是褚子衿为荀先定下的生辰日。
“是你在影响我……”启垣对看不见的褚子衿意识发问。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但他不自觉伸出手，想要隔着昆仑之境去触碰人间。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积原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启垣的动作略微一僵，假装若无其事地一挥衣袖，昆仑台中的凡间倒影登时漾起水波，很快便散去。
当他转身，正对上积原的逼近：“你该不会真对那个凡人感兴趣了吧。”积原虽是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笑着，可那笑意一点没抵达眼底。
启垣镇静地说：“没有。”
“真的？”积原紧盯着启垣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说谎。
“谁说我是来看那个凡人的。宫宴的人太吵了，我来这里清净。”
积原紧张的神色稍微放松了一点，道：“我知道，你从前就不喜欢热闹。”说着，好似抱怨一样幽幽道：“但反倒是很喜欢看人间的热闹……”
启垣摇了摇头：“走吧。”
他和积原擦肩而过，顾自朝着来时的路走去，但在彻底走远之前，他极其轻微地偏转过头，看着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昆仑台。
他有种预感，自己还会再来。
作者有话要说： 待会儿还有一更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