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道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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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塔倒塌前。
封灵石被毁之后，褚子衿的意识在褚卿这具身体中慢慢苏醒。一开始他什么也想不起来，眼神迷蒙地看向周围，只见四周萦绕着魔息，空气中闪烁着噼啪的电弧。
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
他搜索着记忆，直到视线聚焦到荀先的背影，褚子衿一下清醒了过来。
灵核献祭，通天逆举，荀先终归还是做出了这个最疯狂的决定。
“荀，先。”
褚子衿张嘴呼唤，但这具身体太久没有说话，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他被困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荀先神色痛苦地被心魔吞噬。
高塔即将向天幕发起最后的冲击，而在此之前声势更为浩大的雷击先降下了。
漫天落雷砸在屏障上，仿佛无穷无尽，以此彰显天道不可侵犯的威严。
除非这场荒唐的闹剧停止，否则雷劫不会停下。最终，它们迟早会落在荀先头上，而理智丧失的他甚至可能不知道要躲开。
就像此刻，他固执地站在离天穹最近的位置，和天幕中央那只‘巨眼’对视，神色癫狂，仿佛要见证到最后一刻。
雷声轰鸣，雷瀑如幕，这是天道对违背者降下的惩罚，天门不会就此打开，荀先会死在这场无止境的雷劫中，以此平息众神的怒火。
而在他失败后，所有被困在这座塔的人都将为他陪葬。
褚子衿奋力挣开自己身上的束缚。
——封灵石被毁之后，他失去了灵力来源，束缚在他身上的魔息本是为了汲取灵力，也因此解除。
但结界的灵力供给仍在继续，且源源不断汇入核心，为最后一击蓄势。
眼看一切已经失控，褚子衿以剑撑着地面，重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荀先的方向走去。
荀先过去怨恨他，是因为觉得他心中对道义的坚持大于对自己的信任。
但其实褚子衿最不想看到的是自己徒弟背负罪名，成为一个“错误”。
他不想让荀先变成一个只知掠夺他人力量的怪物。也不想看他独自一人陷入迷惘和困境。
“荀先。”
此时开口已经流畅许多，褚子衿的魂魄占据着陌生人的身体，以熟悉的口吻呼唤荀先的名字。
荀先为心魔所控制，已经分不清虚实，他像一只被逼上绝路的野兽，凶恶地看着朝他走来的褚子衿。
褚子衿在几步之外停下，静静看着荀先。
一个用着他人的躯体，一个神智被侵蚀，两人以全然陌生的姿态在这漫天雷殛中对视。结界之外的雷电留下一道道银白色虚影，远远望去像是某种脉络将两人之间紧密连接在一起。
褚子衿总是以理克情，说得少做得多，可到了这一刻，他忽然有好多话想告诉荀先。
即使荀先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即使已经来不及，但他依然想说。
如同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褚子衿声音悠远而温柔：“你刚拜入仙门的时候，师尊曾对我说，‘荀先心性古怪，行事乖张，如若不仔细教导，将来必会走上歧途，成为祸害。’”
——然而褚子衿不知道的是，荀先此时的状态就像附魂一般游离于意识层面和真实躯体之间，因而能听清这心声一样的吐露。
只不过受蛊毒影响，荀先以为这些只是幻觉发作。
褚子衿自顾继续道：“我因而严格地教导你。你有诸多疑问，我便尽力解答，好在你很聪明，学什么都快，总是一点就通。我多次与你辩证善与恶，也看得出你心中有自己的考量。所以我从来不认为你是‘错误’，是邪魔外道。”
他看着荀先，温和的目光中有着对荀先的骄傲。
“你有秘密，有所求，我便不多过问，等时机成熟，你自会告诉我。”
“可七派会武过后……你的秘密伤害了太多人。我不想看你背负罪名，更害怕师尊当年预言之事成真，便做出了那样的决定。”褚子衿想到荀先灵根废去时，愤恨又绝望的眼神，至今仍是不忍。
“我一直以为你的执念源自对力量的执着，源自那个所求之人。即使后来你入了魔族，我也想劝你放手。”
“可是，我错了。”褚子衿提起含霜，剑尖凝聚了最为精纯的力量。
“那股执念并非你所自愿，你的心魔源自情蛊。”
在目睹荀先痛苦地被心魔控制后，褚子衿忽然明白了荀先心底的那些挣扎。
他所追求的东西太过遥远，所以总要付出更多代价，承受比常人更多的痛苦。
“抱歉，总是站在我的立场上劝阻你。师尊应该早点注意到的。”
随着这句话落，褚子衿用体内最后残留的灵力将周身魔息裹挟倾注到含霜之中，然后倾尽全力将含霜掷出，剑尖直指荀先。几乎是同一时间，他的身形也如白鹤一般掠至荀先身前。
“荀先，你是我的徒弟，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
这一句，轻轻落在荀先心上。
刹那间，记忆深处的温暖，被师尊认可的冲动，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席卷荀先的思绪，他本就不稳定的精神陷入了更混乱的状态。
已被蛊毒控制的人格受到冲击，把眼前的人、耳边的话都当成是另一个意识在作祟。为了不再动摇，心魔控制着身体，姿态扭曲地抬头怒道——
“休想阻我！”
伴随着这一声嘶哑的怒吼，痛苦化作了锋芒，恐惧凝聚成实质，向着那个最能给他带来迷惘的人袭去。
荀先在意识深层想要阻止自己，但已经来不及了。
与此同时，褚子衿方才掷出的含霜与荀先擦肩而过，其真正目的是他背后的防护屏障。
当褚子衿握住含霜，将它插入屏障时，溢着浓郁魔息的一击也贯穿了他的侧腹，令他瞳孔骤然一缩。
嘴角有血淌下，褚子衿无感知似的，双手握紧剑柄，向下用力一划——灵力难以攻破的防护在荀先魔息的侵蚀下裂了一道口。
越是难以从外部打破的防护，越容易从内部破坏，这是力量作用的必然，也是他曾经教导荀先的道理。
就像荀先一直强撑出坚定的模样，其实他内心的动摇早以让心魔幻化成型。
褚子衿从裂口处突破阻碍，奋身朝外跃出，万般雷劫就此落在这不知死活的凡人身上，褚子衿一瞬间体会到了形神俱灭的痛苦。
他忍受着巨大的苦楚，任由雷劫落在自己身上，在防护彻底碎裂前替荀先接住这道最凶险的天罚。
他并非听信白蝮所说，以死来换取解脱；也并非委身宿命，接受这不断重复的、荒诞的命运。
他只想像自己承诺的那样保护好荀先。
在刺伤褚卿身体的时候，荀先眼中短暂恢复了清明，他意识到这是师尊的魂魄，莫大的恐慌第一次反制住心魔，令荀先占据了身体的主动权，他疯了一样赶到褚子衿的身边，可已经来不及了。
“师尊——”
褚卿的身形瞬间被雷光淹没，而防护屏障也终于撑到了极限，于顶部一点点碎裂开来。
褚子衿以自己作为缓冲，是因为天罚无法阻挡且无惩不休，如果不是他，就会是荀先承受这一切。
果然，在惩处结结实实落在褚卿身上以后，天雷仿佛息怒了一般，最终击破屏障的落雷不再难以抵挡，然而摇摇欲坠的通天塔还是因结界破碎而倒塌了。
荀先于高空坠落，同样感受到了雷击的痛苦。
在漫天白光中，一切噪声都沉寂于此，他恍惚听到褚子衿的声音传到他耳中。
“今后所有答案，就要靠你自己去找了。”
这是师尊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如同道标一样刻在了他心里。
……
天幕上的漩涡如同一只怪诞的巨眼，于高处俯瞰大地。
在雷劫落在某具身体上之后，巨眼终于满意了似的，缓慢地一点点闭上。
雷声渐止，银白色巨幕消散，天空中飘扬着许多如镜花一样的碎片。当碎片落在人们身上时，流失的灵力也随之回复。
那是破碎的结界。在通天塔倒塌后机关不再运转，没能发出冲击的灵力再度被结界吸收，以这种方式回归到众人体内。
通天塔之下，侥幸逃生者心有余悸地回望身后的大坑——那里原本是通天塔的位置，现在灰飞烟灭，留下的只有几百丈宽的圆形深坑。
“刚才那些人……最后是不是没跑出来……”人群中不知谁提了一句，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敢上前查探。
商卫炎看了眼天，道：“落雷可能还没有完全消散，等一会儿再靠近。”
他余光看见一个身影在向前，是龟老，他慢慢走进了那深坑。
商卫炎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对余下各派道：“大家先清点人数，确定伤亡吧。”
巨坑之下。
北极仙门的人，魔族的人，灵力衰竭昏迷的人，所有方才没来得及跑开的人身上都有竹老设下的屏障，保护他们免受碎石和余雷的波及。然而落雷那一瞬的巨响震晕了不少人，现下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烈魔醒来了，他甩了甩脑袋，从地上爬起来。
他环绕四周，看到了北极仙门的二长老，妙春阁的方月瑶，还有狼二，大家都醒了，狼狈地站着，朝同一个方向看去。
他们看什么呢？
烈魔好奇地看过去，发现那是巨坑中心，坑底有道人影，背对着他。
——荀先垂着头坐在那里，看不到脸上表情。
他身上不断散发出紫黑色雾气，乍一看有些骇人，但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那些雾气正被他逼出体内。
名为心魔，却有实体的黑影从他身体里挤出，如同被灼烧般落下点点灰烬，逐渐从他灵魂上剥离。这本来应该是痛苦至极的事，比剥去灵根还要痛百倍，可荀先却觉得心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情蛊的诅咒解除了，荀先却恍若未觉。方才发生的一切就像噩梦一样，唯有疼痛在提醒着他，那些都是真的。
师尊替他挡了雷劫，魂飞魄散了。
所有人都在庆幸劫后余生，唯独荀先觉得自己死在了这场他亲手造就的灾难之中。
他曾经坚定不移的执念，在褚子衿为他牺牲后变得不再重要了。
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内心，褚子衿才是他真正喜欢的人，号称无可解的情蛊也因此破除。
可为什么一定要在师尊死后他才醒悟呢？
或许是因为他的样子太反常，不论是正道还是魔族的几个人，纵使有无数质问，也都没敢靠近他——直到程似罗和于心鉴出现。
他们赶了一夜的路，总算回到了通天塔。可刚要靠近时却瞧见雷劫落下那惊天动地的一幕，和身处其中的人不同，在外部视角能清楚地看到落雷是收束于某个人身上，而非尽数落下，否则不光是通天塔消失，周围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正因如此，程似罗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在废墟中焦急地寻找无恣道人的身影，遍寻不到，便走进巨坑之中，二长老远远看到程似罗和于心鉴，以及被于心鉴背着的褚子衿，震惊道：“你们这是……”
程似罗第一次打断长辈讲话，急道：“二长老，你们可有见过无恣道人，就是一个穿白衣服的道人？”
竹老盘腿坐在一旁调息，闻言睁开眼，有些伤感：“他追着荀先，然后消失在雷劫中了。”
程似罗声音有一丝颤抖：“可那副身体里的是，真正的师尊啊……”
二长老：“你说什么？！”
程似罗来不及解释，不顾旁人的阻拦，来到荀先身边，追问：“无恣道人呢？他在哪里？”
心魔的意识、情蛊的诅咒都已经被消除，荀先如梦初醒地缓慢抬头。
于心鉴将褚子衿的身体放在他身边，荀先对上褚子衿安静如睡颜的脸，怔忡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这具真身只是个空壳了。
他恍若自语般喃喃道：“魂飞湮灭了。”
“可是师尊的魂魄被困在无恣道人的身体里……”程似罗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荀先没有回答程似罗，可他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程似罗眼眶一下红了。
荀先接过褚子衿，怀抱着冰冷的身躯，仿佛再也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
压抑许久的感情再也无法遏制，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无比嘶哑地唤道：“师尊……我错了……”
“你醒过来好不好……”
荀先低垂着头，一滴泪水顺着他的下巴，落在泥土中。
怀抱冰冷躯体的手臂慢慢收紧，他将那张毫无生气的脸贴近自己心口，低头与额间相抵。
接着，一颗，两颗，连成珠串的泪滴不断落下，带着点温度，落在褚子衿的脸上，看上去倒像是褚子衿哭了。
荀先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酸楚，茫然无措地搂着失去魂魄的躯体，哽咽地呼唤褚子衿的名字，祈求能得到一丝回应。
在一声声呼唤中，奇迹发生了。
点点荧光从这具空洞的身体溢出，如同流萤一般升起。
它们在空中聚合、扩散，不断变换形状，组成了一道模糊的人影。接着，以此为中心，天地间的灵气不断汇入其中，穿针引线般编织成了一具灵体。
荀先怔愣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灵体。
——其实这张脸，他并不陌生，因为这正是他年少时遇见的那位仙人。
曾经是执念，是他违逆天道也要找到的人，但当情蛊解除后，荀先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遥远的梦境。
如今梦境成为现实，现实中他最珍视的人却回不来了。
荀先隐隐预感到了什么，这一刻他只觉得无比荒诞。
灵体睁开眼睛，目光落向荀先，眼神和看陌生人一样淡漠。
默了片刻，他道：“原来如此。”
作者有话说第91章 道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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