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不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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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空中，风声卷着不知名妖兽的哀嚎呼啸而过，荀先的声音也被风拉扯得破碎，落到褚子衿耳里，听起来有些失真。
男人周身散发出强势可怖的气息，让褚子衿意识到他不是在说笑。
这是荀先第一次对褚子衿谈及自己的执念。
从前不敢告诉师尊，是因为怕被赶下山。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终于让他认清了事实——那人不会主动出现，等待不会有结果。
如果想要找到答案，必须用尽一切方法，必须变得足够强大。
因此他不再掩饰，深埋十几年的压抑和疯狂最终让他做出了“与天道为敌”这个决定。
前因后果纠缠在他们身后，形成一张巨大的网。蛛网中心的人渺小得像条虫子，却还叫嚣着要撕破这张巨网。
褚子衿望着荀先眼底的炙热，有些愕然道：“……荀先，你魔怔了。”
他早该想到的，活人入魔，若没有执念和心魔，又怎会这么容易。
甚至更久远的记忆也被串连了起来，褚子衿隐约觉得自己捉住了某种念头的尾巴，但这感觉转瞬即逝，真相很快又变得模糊。
荀先却被他这句话刺到了。
他眼中热度未退，声音冷了几分：“怎么，你又想来阻止本座？”
褚子衿：“……”
这敌意来得莫名其妙，就连荀先也产生了一瞬的迟疑。
但自从魔息入体之后，他的性情变得阴晴不定，这点情绪根本不算什么。
“这次师尊又要打着什么旗号？是天命不可违，还是魔族当诛？反正不论我做什么，师尊都不会满意。”
褚子衿默了默，道：“……荀先，用不着这样。你知我如今受困于你，更无法阻拦你。”
能让他亲口承认这番话，实属不易。
“那可说不准，”然而荀先看了眼手中的含霜，意味深长道：“没准师尊另有打算呢？”
“……你想多了。”
褚子衿抬手掐了个剑诀，含霜便从荀先手中脱出，落到他掌心。
“我从未打算以此取你性命。”他举起剑来，含霜晶莹剔透，那是荀先梦里的霜花。
“是么……”荀先半信半疑，但他转念一想，又道：“不过你如今也不是本座对手。”
褚子衿不置可否。
荀先看着褚子衿被风吹得冰白的脸，心中逐渐起了点其他心思，他换了种语调，慢条斯理道：“其实子衿若是想让本座死，用不着以这种方式，在别的地方努力一下，没准就能成了。”他话里意有所指。
褚子衿开始还未反应过来，等见到荀先那露骨的眼神，才意识到他又在羞辱自己。
褚子衿不自觉握紧含霜剑柄。
“怎么，生气了？”荀先见到他因此动气，莫名有些兴奋，“但本座也没说错吧，凭你现在的身份立场，确实别无他法。”
荀先一手负在身后，慢慢走近他，另一只手轻佻地伸出，抚上褚子衿光洁的脸颊。
荀先：“落到我这等卑鄙之人的手中，师尊心中不忿吧——可这一切究竟怪谁呢？”
褚子衿错开脸，不语。
荀先不喜欢他封闭情绪，心下思索间，恶意的话已经从口中说了出来，“不过本座也依稀记得……子衿对本座，确实动过心……”
“锵——”
他话音未落，褚子衿便用含霜将他格挡开，六棱冰花裹着风雪，尽是肃杀之气。
“够了。”
平时再怎么默不作声，不反抗的人也有了些脾气，盖因被揭开了最不能碰的伤疤。
荀先躲开剑气，往后小退几步，盯着掌心，微眯起眼。
“怎么能够，本座还没说完呢。”他寒声道。
褚子衿气息不稳，他轻闭上眼，复又睁开，声音高了几分：“……够了。”
荀先蓦地将魔息释放出来，瞬间便驱散了山林间笼罩的瘴气。他挽起袖子，朝褚子衿走了几步，
“师尊方才还说，不会对我动手，”他向褚子衿摊开掌，把被含霜剑气撩到的白痕举给他看。
褚子衿：“……”
荀先压低眉，周身气场阴郁，他沉声道：“师尊，何须遮掩，你忍我多时了吧？”
他说罢，抬手便是一道强悍魔息，直直朝褚子衿猛击而去。
面对他的强攻，褚子衿不得不提剑迎击。但荀先所言不错，褚子衿如今确实不是他的对手，扛得十分吃力。
两人都压抑许久，这场战斗既像发泄，也像倾吐。
“整日雌伏于我身下，师尊怕是觉得委屈至极吧？”荀先闪身到褚子衿面前，出手迅速，攻击利悍。
白茫闪过，褚子衿抬剑堪堪挡下他。
但荀先力劲大得惊人，褚子衿握住剑柄的指尖都在抖，剑刃也发出哆哆嗦嗦的声音。
寒冷高空中，两人贴得极近，似乎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褚子衿薄而淡的嘴唇抿成一线，宛如初时新月。荀先望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只觉得心头邪火怎么也止不住，张口便是满满恶意：“师尊从前不是还很心甘情愿么？对我百依百顺，日日找我偷欢，怎么如今见我如今入了魔，便觉得恶心了？”
“荀先！”褚子衿打断他，艰涩道：“你当真疯魔了。”
荀先狠声道：“是，我早就不是曾经那个任人宰割的荀先了。”他抬掌，浑厚精纯的力量卷着劲风，将褚子衿直接轰到下方的深林。
麒川绵延数千里，山林一片黝黑，终年不见天日，显得十分阴森。偶尔有长相诡异的低阶魔物出没，也只笨拙地拖着身子，游魂一般寻找吃食。
褚子衿落下的地方正好有一只魔物在趴着扒拉杂草，听到周围巨响，它停下动作，抬起丑陋头颅，有些惊慌，想逃却又不敢动。
褚子衿撑剑翻身而起，本来已经做好将它脑袋砍下的准备，但见它没有攻击意图，便将剑堪堪悬在半空。
“这东西吃草，不吃人。”
荀先身形如鬼魅，也落到他旁边。伴着话音落下，紧跟而来的是一道魔息。
褚子衿立刻撑着剑躲开攻击，然而那魔物闪避不及，被荀先轰了个稀烂。
褚子衿微喘着气，戒备着他的同时，默默向魔物的尸体望了一眼。
荀先一看褚子衿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他语气轻嘲：“师尊仁慈，对异族亦有悲悯之心。”
话虽这么说，他面上却有如寒霜，看也不看地抬起手，直将那魔物的尸体也毁得粉碎。
褚子衿与他相距几十米远，有一瞬地目露不忍。
“而师尊心怀天下，却容不下我这堕魔之人。”荀先收手，冷冷道。
褚子衿道：“……我从未说过这话。”
荀先道：“是么，但做得也差不多了。”
两人对峙着，像是互相撕咬的兽，直至对方头破血流，却谁也不肯先退步。
良久，还是褚子衿败下阵，他疲惫道：“荀先，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怎样？”荀先喃喃重复一遍，像是听不懂。
“我想怎样，师尊难道不清楚么？让师尊承认一句后悔，就这么难？”
没错，他想听的不过是褚子衿亲口对他说一句正道已死，不过是想让褚子衿服个软。
然而褚子衿心若磐石，哪怕身处如今这般境地，被他怎么折腾，也从不在此事上妥协。
听到荀先的话，褚子衿默了片刻。
最终，他疲倦地将含霜收回脊骨，垂下手。
那模样仿佛在说，自己已经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然而他清高得很，分明是妥协的模样，由他做出来，却比任何反抗都要坚决。
荀先知道，这是褚子衿默不作声的抵抗。封闭自己，拒绝回应，让荀先无从下手。
他最不爽褚子衿这种态度。
荀先眼神暗了暗，走上前，攥住他手腕，拽到自己面前。
“子衿不想和本座说话……”荀先揽住他的后腰，道：“那本座带你去个好地方。”
魔族通晓空间之法，不过瞬息之间，荀先便带着褚子衿来到了千里之外。
他说好地方的时候，褚子衿还当他在说反话，然而等到了才发现，这还当真是个好地方。
苍穹和碧水绵延无尽，水天相接之处云雾缭绕。
天地澄净得像是梦境，到处都泛着微茫。
无边水色中央，有颗巨大灯笼树，纷纷扬扬落下的渡岸花直将海角都染成了绯红。
这生长自魔族的奇花擎接起天与地，伫立在北海之上，在这里静静等风，等雨，等过了许多个春秋。
更远处，荒村在云烟中模糊成青色轮廓，像是烟雨画。
荀先带着褚子衿走到树下，随着二人脚步落下，无边涟漪层层荡开，宛如莲花绽放。
褚子衿曾在无恣道人的幻境空间中眺望过这景致，但却未曾走近看过。
即便早已知晓百年前的北海美如仙境，等真实见到时，仍旧惊叹不已。
走近之后，忽闻头顶传来了清越的凤鸣。褚子衿抬头上望，果然看见无数只金红的凤，绕着古木盘旋飞舞。
是绝境巅的鸿鹄。他们跟随荀先来到魔界之后，便栖息在了这里。
褚子衿恍惚想起了青葵。
自几年前北极仙门异变突生，众人走的走，离的离，就连鸿鹄全族都离开了人界，唯有青葵始终留在北苑。
它天生有残，也不如同族心智高，只倔强地等着自己主人回来。
然而它一个主人去了魔界，另一个则被带往青桑派。
都再没回来过。
荀先不知他心中感慨，道：“千年前，魔尊临麒君为讨一人欢心，将这里种满了渡岸花。”
褚子衿收回思绪，望向荀先。
“百年前，又是魔尊来到这里，毁了所有树，却只留下了这一颗。”荀先靠着树干，手指敲了敲，淡声道。
他们从前在山下听书，说书人曾让众人猜这魔尊的心思，当时只有荀先给出了正确回答，可见，冥冥中确实自有注定。
荀先道：“这里是北海，同样是北极仙门外的绝境之地。”他接住一朵飘落的渡岸花，拉过褚子衿，动作温柔地别到他鬓角。
褚子衿并未反抗，只是不解他为何突然带自己来到这个……对历代魔尊也许有特殊意义的地方，便只当他喜怒无常，这会儿也许已经气消了。
“师尊可知道，北海结界其实是魔尊布下的。”荀先一边用手指梳着他头发，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褚子衿不知。但他猜想，荀先曾经勾结魔族，必然与此事有关。
他没猜错。北海结界连通北极仙门的祭台，曾经之所以有灵兽死前来到祭台，便是因为这阵法的缘故。
灵兽虽在人间被称为灵兽，但最开始，它们大部分生活在魔界，所以对这里有着特殊的眷恋，宛如倦鸟归巢，每当预知到死亡，它们便会来到祭台，等待结界将尸身送往魔界。
就像鸿鹄成凤，便会跟随主人回到故乡。
荀先并未解释这么多，他提起这个，只是想告诉褚子衿：“结界既为魔尊所设，那本座自然也能通过结界操控。所以，在这里，只要本座想，便能看到外界的样子。”
他说着，反身将褚子衿抵在渡岸花树灰白的树干上，一手箍住他两只手腕，低声问：“子衿想看看如今的北极仙门是什么样么？”
听他这么说，褚子衿预感到不妙，刚想拒绝，却听荀先打了个响指。
旁边登时出现一团黑雾，里面缓缓浮现出北极仙门的景致。
后山断罪台，北苑静斋，无不是曾经的样子，但因久未住人，变得有些荒凉。
视角移过明轩小院的时候，略略顿了一下。
檐下的青葵似有所感，扑棱着翅膀飞出来，绕着小院盘旋几圈，喙中发出凄婉的鸣叫，最终迷茫地落在枯竹上，遥遥望着天边。
荀先无甚反应，又继续将视角转到其他地方。
等来到了演武场，褚子衿却愕然地发现，这里居然挤满了修士。
而且大多是北极仙门的旧人。
如今北海被魔族占领，能在这里集齐这么多人，着实不易。
荀先又打了个响指，黑雾骤然扩大，在二人面前展开，褚子衿甚至隐约听到了人声。
“诸位！如今魔族重归，人族危在旦夕！”这抑扬顿挫，慷慨有力的声音，是二长老。
“我主战派辛苦坚持了一年，我北极仙门的褚三长老未曾败过！可那主和的非但不联手抗敌，反倒将我们的希望白白送到魔尊手里，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额头上绑了根带子，上面血书“魔族当诛誓不为奴”八个字，正挽起袖子，慷慨激昂地演讲，“不能让魔族小人得逞，我们要将人夺回来！”
田浩和程似罗站在他旁边，也纷纷应和。
褚子衿心下又暖又酸楚。
荀先见他表情松动，心中顿时充满了恶意的念头。
他一手抬起褚子衿下巴，贴近他，问：“子衿感动吗。”
褚子衿错开视线，没看到他眼底的疯狂。
荀先喉结轻动，贴着他的耳，轻声说了一句话。
褚子衿顿时错愕地瞪大眼，猛地抬起头，那惊慌失措的神情，看的荀先一阵舒爽。
“荀先……你、你！”褚子衿嘴唇发白，气得发抖，
“有这等好戏看，不做点有意思的事，又怎能对得起长老这番慷慨陈词呢。”荀先低低笑了起来，“打倒魔头，救出仙尊……”
“安知仙尊和魔头正快活着呢？”
黑雾里还在不断传来喧闹的声音，有不知情的人质疑道：“不是说褚仙尊和那魔尊有旧情吗？”
二长老登时怒目圆睁，对那人吼道：“你听谁胡说的？！那魔头是我北极仙门出来的不假，可他是败类、叛徒！如何能和褚三长老相提并论！？三长老清正端方，对那叛徒失望至极，两人早就断绝师徒关系了！”
褚子衿以如今这副难堪样子听着这话，只觉得刺耳无比。他羞愧难当，挣动几下，可荀先的手却像铁钳似的，无法撼动分毫。
“清正端方的三长老。”荀先笑出了虎牙，愈发像某种凶狠猎豹。
他说：“那我这叛徒再问一遍，承认后悔，当真有那么难么？”
回答自是不难，几句话的事。
可对褚子衿来说，这不仅意味着妥协，更是亲口将自己推向深渊。
“荀先，你……混账！”褚子衿涵养好，没骂过人，如今却几乎要红了眼。
荀先越被骂，反倒越舒坦。
他就是想看褚子衿失态的样子。
“褚千钧要听到子衿这么说话，只怕要怪本座教坏了自个爱徒。”
褚子衿瞪着他，一字一顿道：“你不配提师尊名讳。”
荀先点点头，承认道：“是，我是败类，配不上褚仙尊的败类。”
他面色平静，眼底却酝酿着风暴。
“可褚仙尊最后不还是被送来，要讨好我这个败类？”
……
演武场上众人依旧群情激愤，为褚子衿声讨。
北海之上的紫堇新沾雨露，被狂风暴雨吹打得飘摇，却仍固执地守着那一方宁静。
花开得不艳丽，不张扬，所有美都藏在最深最封闭的地方。
没有人注意，没有人采撷。
直到有兽受了伤，恶意地将花摘下，揉碎了捂在伤口上。
糜烂的花，猩红的血。
才发现，原来花很美，很香。
作者有话说第55章 不悔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