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引》貔貅君

107、无情道

　　“我以为你会对这种场合避之不及。”楼亦矜十分意外地叫住了云潇，“星章阁派你来贺喜，我还真有些意外。”
　　也是，看着华贵逼人的陈设，喧闹嘈杂的氛围，他那个向来对这种事情避之不及的儿子能定定坐在席间，真是极奇异的一幕。
　　“顾念毕竟曾经在星章阁修习，”云潇淡淡答道，“我来很奇怪吗？”
　　“说起来明殊作为见微楼楼主，这次居然没有出席。”楼亦矜仔细观察着云潇的神色，“果然，是对那些占了咀英城的顾家人不满吗。”
　　“并非如此，”云潇反驳道，“见微楼事务繁忙，并非什么时候都能得空，而且据我所知，见微楼也派了使者过来。何况明殊与我同是拜在师父门下，对此事的态度自然是一致的。我既然亲自来了，还不能佐证明殊的立场吗？”
　　啧，还真是护得紧。楼亦矜转念问道：“你为她思虑至此，她知道吗？”
　　云潇愣了愣，没有说话。
　　“你该不会现在都没有和那孩子说过吧？”
　　云潇想到顾明诸的话，眸光不由暗了暗。
　　“若我现在表露心意，以明殊的性情，必不愿我为难。”云潇似是有些无奈地笑了，“她素来秉持投桃报李的作风，对待自己好的人亦无所吝惜……却未必是如我所希望的那样。何况如今她已经执掌见微，许多事情都不能那般随心所欲。”
　　“易儿你何必担心，不止是星章阁，楼家也会是你的后盾……”
　　云潇摇头：“我并非此意。只是对于外界，明殊入主见微的消息，也只是在她平息虞生作乱后才传开。”
　　楼亦矜面露困惑之色，见此，云潇笑了笑。
　　“世人对女子大多苛刻，明殊历经万难才拼杀出来，可若是星章阁下任阁主与她过从甚密的消息传出，旁人只会觉得她能走到这一步，不过是依附上位者。如此，她的心血便白费了，也平白受人指摘。我与她君子之交多年……也不急于一时。”
　　“可是有星章阁和见微楼的身家，你又何必多虑至此？”楼亦矜摇头。他真不知该说他儿子在对待与明殊有关的事情上是太谨慎，还是太自信，要知道有些事情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星章与见微联合难道算不上一桩美谈吗？”
　　“是啊，对于星章阁和见微楼，确实如此。”云潇神色沉静，“可是对于明殊，却未必了。对见微楼与星章阁，是锦上添花，可是明殊的努力，却会被冠上他人名姓，这样对她不公平，也不是我想要的。”
　　即使只能遥遥相望，在三尺之外相视一揖，可是他们是在同样的高度，看到同样的风景。像这样……于现在的他们，已经足够了。
　　他现在都记得，在清谈会上当见微之人对明殊跪拜的时候，即使明殊神色与往常无二，可是那样的意气风发，他不忍心损伤分毫。
　　见微楼也好，星章阁也罢，其实质皆不过因利聚散。他希望明殊不仅仅是因为身为见微楼楼主而被记住，而只是因为她成为了她。
　　他不会替她除去阻碍，但是他至少会永远为她留着退路。轻率表露自己的一厢情愿却让明殊为难，或是掩盖她的光芒……他舍不得。
　　“我不会一直等着，”云潇仰头望着那一轮明月，“等到合适的时机，我会告诉她，也会告诉天下人。”
　　楼亦矜看着云潇神色沉静，却含了一丝满足，一时怔然。
　　若云潇并非他的孩子，他也要道一声体贴通透。
　　可那是他的孩子。
　　他不禁有些担心，倘若明殊不能给这个孩子同等的回应，云潇又当如何。
　　云潇为明殊想好了退路，却没有给自己留下退路。那种情愫太过炙烈毫无保留，迥异于他这个做父亲的所教授的中庸之道。
　　“不，我是为了我自己。”云潇坚持道，“她值得。”
　　明殊值得，却未必是你的值得。
　　楼亦矜不明白云潇为什么能执着到这个地步，可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又能如何呢？易儿是个好孩子，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明殊总会明白易儿的心意。
　　他带着一丝纵容想，做父亲的总是要推孩子们一把的。
　　思及此，楼亦矜愉悦地饮下一杯美酒。

　　“师兄师兄，顾家的婚礼热闹吗？”云潇一回来，云岫便兴冲冲地问道，“我听说这次顾家娶妇的排场可大了，十里红妆，浩浩荡荡的。”
　　“是很热闹。”云潇点了点头。
　　“欸，那你看到新娘子了吗？”云岫眼睛闪闪发亮，“我听说赵家大小姐长得很漂亮。顾家代代出美人，这赵家小姐又漂亮，那他们生的孩子肯定也很好看！”
　　云潇的眼神飘忽着落在一人身上，微不可闻地低低应道：“嗯。”
　　“噗！”一旁的明殊却是笑出声来，“师姐你想得未免也太过长远。别拉着师兄问东问西了——师兄请喝茶，你辛苦了。”
　　“可是师兄都应声了……”
　　“来，”明殊拉着云岫坐下来，“这世家的婚姻，大多不全然是出于情投意合。比如这次，顾念与赵家大小姐赵莹的婚事，内幕可是很深的。”
　　“说起来，我好像听说祝家少主那位未婚妻……”云岫迟疑着说。
　　“正是赵莹。”明殊点了点头，“不用怀疑，就是同一个人。”
　　“可是祝家那位少主曾经可是与师兄齐名的呢，”云岫疑惑道，“也算得上一桩好亲事，而且说起来赵莹也该与祝长乐更熟悉一些吧，为何又要嫁给顾念呢？就算现在顾念是咀英城的城主，可是祝长乐不也总是要继承月上城的吗？”
　　“我问你，祝家有几人，顾家又有几人？”明殊笑了笑，“不必顾及我，现下咀英城的顾家，徒有名声，在势力上是远远不能与祝家相比——规矩自然也远远比祝家松散。而赵家，余威虽在，却人丁凋零，后继无人。你说，对赵莹来说，什么是更重要的呢？”
　　“殊师妹你的意思是，赵莹若是嫁到祝家，初明城便会并入月上城，”云岫想通其中关节，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但是如果嫁到顾家，便……”
　　“便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明殊说道，“比如提出让第二个孩子随母姓赵什么的……欸，你们怎么都这么看着我？”
　　“殊师妹你真聪明！”云岫赞叹道，“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不过这世家中的弯弯绕绕可真多呀，还是咱们星章阁自在。”
　　是啊，对于赵莹，保住赵家的初明城，大概是比她的终身幸福更重要的东西。白首鸳盟，琴瑟和鸣，远远没有初明城姓“赵”重要。明殊无意去指责她的选择，却还是觉得感慨。
　　不过云岫师姐你是不是忘了，在你眼前，一个是前任楼家少主，一个是铁板钉钉的顾家子嗣？明殊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对了，殊师妹今天能留在正玑峰吗？感觉我们好久没有好好说说话了。”

　　因为忧心明殊的身体，云晔一直严令她住在天玄峰。虽然七峰皆在星章阁内，但是明殊现在身无灵力，不似以往来去自由。云晔唯恐出了突发状况，天天盯着生怕有丝毫闪失，故而明殊也有许久没有回到正玑峰。
　　此番耐不住云岫的软磨硬泡，明殊最终还是给云晔传书，留了下来。他们这一辈中女弟子不多，加上命权峰的云映，也只有三人，而且自从各地突现傀儡，她们也确实许久没有聚在一起了。
　　何况正玑峰上灵气亦是充沛，对她身体恢复也很有益处。没了云晔的严防死守，也可以顺便让柏常将见微楼的文书带到此处……思及此明殊便答应下来。
　　于是此夜，三个人各自抱着枕头聚在了一处。
　　大抵是受到顾念婚讯的影响，云映和云岫的话匣子便怎么也止不住了。
　　“居然连云念，”云映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摇着头笑了笑，“现在该称呼他顾念了。他刚刚来到星章阁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没想到现在竟已经成家立业了。”
　　“云映师姐若是想问我是否在来到星章阁前与顾念是旧识，不妨直言。”明殊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瞒两位师姐。当初的情形，怕是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这是为何？”
　　“有哪家大少爷会认识一个婢女的？”
　　明殊说到这个地步，便是千般好奇，云映也问不下去了。云岫见此，忙将话题引到婚宴上去：“我听说这次婚宴排场很大？可惜我被师父扣在正玑峰上，不能亲眼去看一看。”
　　“这次婚宴我也没有去，”明殊笑着看向云映，“这几天我可是被云晔师父按着灌药。所以，只能请云映师姐说一说当时的盛况了。”
　　“我只能说，风头无两，盛况空前。”云映挑了挑眉，“说来那赵家小姐竟会下嫁，我也有些惊奇。不过顾念也算用心，应该也不会委屈了她。”
　　“说来那赵莹是不是此前与祝家长公子有婚约？”云岫问。
　　果然，祝家人真是竭尽全力阻止过这场婚事了，明殊微微垂眸。可惜，赵莹是铁了心要光复赵家，而祝家从一开始的打算，便是以联姻吞并初明城。再多的努力，也不过是南辕北辙，再多的诚意，亦不过抱薪救火而已。顾念虽是顾家人，于净土却确确实实不过新贵，比起祝长乐，名声不显，更好控制。
　　说起来她那位堂叔顾铭，只想着通过这门婚事坐稳咀英城的位子——然而赵莹可不是一尊花瓶而已。不过说来，咀英城终究是与自己无关了。
　　明殊微微出声，云岫和云映却讨论得热火朝天。
　　“明殊，你来说！”
　　“啊？”明殊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这是……要说什么？
　　“自然是云潇师兄这样的人物，为什么没有世家眼巴巴地把女儿送来了。”
　　“这……大概是师兄在不熟的人面前都冷冰冰的，让人望而却步？”明殊猜测起来。
　　何止是在不熟的人面前……云岫不禁无奈摇头：“那你再想想云濯，不也是冷冰冰的吗，还有那么多姑娘眼巴巴地贴过去。”
　　明殊恍然，瞥了云映一眼。啧，这醋味都要漫出来了，看来跟云濯师兄道喜的日子也不远了。不过云岫师姐所言在理，于是明殊微微一笑：“因为云濯师兄的心上人还不肯答应，所以许多仰慕师兄的姑娘们自然是蠢蠢欲动了。”
　　“别打岔啊，”云映红着脸把话题又岔了回去，“我们在说云潇师兄的事呢，你怎么谈到云濯身上了？”
　　明殊暗自笑了笑，不过也知道点到即止的道理，于是老老实实地说：“好吧，那我还真不清楚。”
　　“你还记得第一次悟道的事情吧。”
　　“自然，”明殊乖乖回答，“当时云菁师叔说我窥得的，应该是明净道，还说好不容易有弟子如此合眼缘，当然最后我悟出的却是清明道……不过这与方才的问题有什么关系？难道与师兄悟出的道有关？”
　　“正是。你大概也听说过，师兄自小就在星章阁长大，十三岁便隐隐有悟道之势。可是鲜少有人知道，师兄的道是什么道……”云岫有些犹豫。云潇师兄修的是无情道，而且师叔他们都说，修无情道者，皆“天性凉薄，承祚大势”。这样一个人，真的能够明白情感吗，又真的能够理解情感吗？
　　她看了看一脸期盼她说下去的明殊，暗暗叹息。殊师妹很好，她一方面寄希望于明殊能真正改变云潇，一方面又担心明殊会被云潇伤害。这种事情，她不能赌，也不愿去赌。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为难，明殊对她笑了笑：“师姐不必为难。师兄修什么道都是我认识的师兄，我想知道，就直接去问他；若是被我抓住了把柄，一定好好调侃他一番来报我输给他一千五百三十二次的仇。”
　　被明殊这么一打岔，再多的忧愁也被冲刷得一干二净。看着明殊亮晶晶的眼睛，云岫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果然很舒服。
　　“师姐，你被云蓼师兄带坏了。”明殊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你果然是被他带坏了吧！我如果长不高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给我带再多的好东西也不会原谅你们的……”
　　云映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着明殊眉眼弯弯地调侃，云岫也松了口气。
　　此番再见明殊，不算久别重逢，却距明殊离开星章阁已有将近五年。此前虽然不是没有见过，可是短短几年足够改变很多事情，比如以前眉眼带笑的明殊，多了淡漠疏离的气息，也多了些杀伐果断的手腕。她自然知道这是明殊的成长，却莫名有些怀念曾经明殊半夜溜到厨房偷吃被抓住时两腮鼓鼓囊囊又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世殊事异，哪里有不变的人不变的风景呢，她明白这个道理，却仍然觉得悲伤。
　　可是能如这般秉烛夜谈，云岫突然有了时光重叠于此间的错觉。
　　一切好像回到了原点……或许他们都没有变，需要的，唯有时间。

　　果然……很在意。
　　回到星章阁的第二天清晨，明殊毫不意外地顶着两只黑眼圈起来了。时局安定下来，一片岁月静好，虽非阔别已久，她却依然得到了阁中众师友的热情款待……然后与两位师姐一番促膝长谈，叙了一宿的旧，不知不觉话题发生了某种偏移，于是谈到了云潇师兄为什么没有成为最抢手的黄金单身汉这个严肃的问题。
　　然后她很善解人意地拍着胸脯说：“没事的，师姐，我会直接去问师兄的，如果师兄不愿意告诉我也没关系。”
　　才怪啊！次次技不如人，好不容易有了取笑师兄的机会，怎么可以放过！不过万一师兄修的是什么奇奇怪怪不招小姑娘喜欢的道怎么办，他肯定不会说的……就算她诱导师兄说了，等师兄后悔了怎么办？她又打不过他。
　　可是她很快后悔了。
　　“真的吗？”云岫和云映眼睛直发光，“那就拜托师妹你了！”
　　这恐怕是蓄谋已久，只待她答应下来了。
　　她隐隐有一种不太美妙的预感。
　　于是她在为了微不足道的好奇心——以身犯险和识时务者为俊杰——尊重师兄隐私的纠结中失眠了上半夜，又在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哪种方法可以面对怒气冲天的师兄全身而退的考虑中失眠了下半夜。最后悲伤地发现——好像没有除了单刀直入之外的办法。
　　现在，在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师兄门口的时候，她万分地懊恼自己就应该在听到师兄他老人家的八卦时掐住话头。然后……门开了！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果然是不能背后语人是非长短，她竟少有的有几分局促心虚。
　　“师兄早啊。”她明明是准备溜走的！一定是潜意识里身为见微楼楼主不能不战而降的习惯作祟。明殊端坐在榻上，心头暗自懊恼。
　　“嗯。”果然还是那个人很话不多清贵自持的师兄。
　　“师兄用过早膳了吗？”天啊她在说什么？
　　“还没有。”
　　果然还是那个严于律己一丝不苟的师兄。但是……是她的错觉吗，只觉得云潇好像不大高兴？明殊这么想着，便问了出来：“是净土的世家还是星章的门派？”
　　对上云潇的目光，明殊解释道：“难道不是他们又闹出什么事来，要我去敲打一下吗？”
　　“不是。”云潇摇头，看到明殊关切的目光，心情竟平和了一些。
　　事情得从昨天下午说起。
　　由于明殊灵力尚未完全恢复，而且有松净柏常他们协助，处理见微楼的事务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所以她暂时收敛了焚膏继晷处理公务的做派，以调养身体为由，宿在星章阁。
　　作为能与一众老派家主掌门平起平坐的年轻人，自然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关注。
　　“这些……都是邀约明殊的请柬吗？”云潇看了看案几上堆叠如山的帖子，斟酌着问道，“可是这种事情交由柏常他们处理更妥当吧？”
　　“诶诶诶，”云染摇了摇头，故作神秘道，“这些东西可不能仅仅由见微楼的人把关。”
　　“这是何意？”
　　“你难道不知道？”云染似乎十分惊讶，定定看了云潇一阵子，突然笑开了，“哎呀，抱歉抱歉，是我忘了。当初在楼家的时候，你对这种花花绿绿的帖子肯定是没有在意过吧？”
　　说来确实如此。当初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些无谓的应酬，前有父亲母亲为他作掩护，后有祖父他们睁只眼闭只眼。“有些宴会不想去就不去吧”，他们是这么说的。
　　见云潇若有所思，云染也笑了起来。当年那位楼家小少主可是深居简出得很，恐怕对不感兴趣的请帖也是从不放在心上的，何况……
　　“小殊很受欢迎不是吗，”云染意味深长地看了云潇一眼，“而且，年轻有为且品貌俱佳的见微楼楼主，谁会不动心呢？”
　　“您的意思是……”
　　“对啊，这些帖子，多多少少有结亲的意思呢。”云染满意地看到云潇浑身一僵，继而轻笑道，“毕竟像小殊这种姑娘，可是难得一见，各大世家和门派动了心思也很正常吧。作为小殊的师叔，帮她挑选何意的夫婿，自然是责无旁贷。”
　　“呐，我看看……无极宫的少主……”
　　“他的年纪都可以做明殊的父亲了。”云潇脱口而出。
　　云染呆了呆：“不急，看下一个……秋痕山的洛游上人呢？”
　　“据我所知他可是有几房小妾，连孩子都有了两个，”云潇面色沉沉，“这种人竟也递帖子？看来改日得好好拜会拜会了。”
　　云染心虚地阖上帖子：“咳，下一个……”
　　“齐家的家主齐岳呢？”
　　“修为不济，若有危机时刻，难道要明殊保护他？”
　　“殷家的少爷殷杜……”
　　“年纪尚轻，举止轻率，难道还要明殊照顾他不成？”
　　“木家的木蓁……欸，你怎么把帖子直接扔了？”
　　“表兄心思都在光复木家上，无暇谈及私情，这帖子应该单纯只是提出合作的邀约。”
　　“原来是这样……”
　　转眼便到了人定时分，可是云潇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云染也是叹为观止——云潇平时寡言少语，这次却一连否定了一百多张请帖的主人，而且是极有风度点到即止却毫不留情的评价……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委婉却又直白到这个地步。
　　果然，该说不愧是当年那位少时便名扬天下的楼家少主吗？已经看了近三个时辰的请帖，驳斥的话却甚至都没有重复过，云染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师侄这么擅长……不着痕迹的贬低。
　　“师叔，这些请帖都看过了。”云潇几乎是如释重负地阖上最后一张请帖，“可惜，我觉得都不合适。很遗憾，他们不过是觊觎明殊能给他们带来的助力，却没有一个只是因为倾慕明殊而来。我觉得便不必让他们去打扰明殊了，现在她最需要的是休息。”
　　云染摇了摇头：“云潇，你该很明白，位高权重者，从来不能随心所欲地选择。”
　　“可是云染师叔……”
　　看到云潇满脸的不赞同，云染笑了笑：“我知道你想护着小殊，可是小殊自己的意思呢，你想过吗？她从来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又或许她早已做好了以自己制衡一方的决定，到那时你又要如何？你拦得住这些请帖，可是最重要的，是小殊的选择。”
　　“可是……”
　　“怎么，你不相信她吗？”
　　云潇哑然。
　　“你是不相信她的眼光，还是……在担心其他什么？”
　　云染飘然而去，留下云潇辗转难眠。

　　“师兄？”
　　云潇回过神来：“没什么。你方才欲言又止，是有什么事吗？”
　　“那么，我就直言不讳了。”明殊小心翼翼地斜睨着云潇的脸色，斟酌着问，“师兄……说来我很好奇，你悟出的是什么道？”
　　终于说出来了！果然，还是单刀直入最好。明殊按捺住欢呼雀跃的心情，等待着云潇的回答。
　　却见长剑出鞘，云潇抚上回雪，悠悠然说：“我曾经以为你在初窥天机时会问我，后来你离开星章阁，我又以为这个答案用不上了。”他抬起头，眼神决绝：“来比试一次吧，我会告诉你，我的道。”
　　“许久未曾认真切磋过，这阵子也一直昨天没来得及和大忙人师兄好好说话，今天便以道会友，便权当是庆贺重逢。”两人来到庭中，明殊也按上剑柄。她也十分好奇，他们彼此会成长到什么程度。
　　以道相博，此为共识。
　　剑锋轻触，又很快分开。明明是如鸿毛一般轻盈的一触，两人的面色都微不可见的凝滞了一瞬。
　　平局。
　　“进步很大。”云潇温柔地看着她。他知道明殊需要的，从来不是心疼。
　　“我相信师兄不会放水，那么……师兄的进步没有我快？师兄莫不是为了不伤及我的自尊心放缓了修习？”明殊笑着看向云潇，“果然，少阁主是不好当的。琐事缠身，许多事情都不得自由。不过，能者多劳嘛。况且……总算平局了一次。”
　　“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云潇远不如明殊愉悦。
　　“看到了吗，我的道。”云潇低声说。是啊，他的道，凛冽，肃杀，纯粹，与明殊的大相径庭。明殊……也察觉到了吧，他的无情道。
　　“很纯粹的力量。”明殊由衷地赞叹，“不愧是你。”
　　云潇突然看向她。明殊站在花树下，仰头看着他，一双秋水明眸中，无悲无喜，只余平静。他突然想起，当初明殊还在是非崖清修的时候，也是这样看着他。他曾与许多艳羡灼热的目光直直迎上，可没有哪种比明殊平静而专注的目光让他欣喜。
　　“你不觉得剑意过于冷硬吗？师父说过，刚则易折。”不知为何，他突然这么问。
　　“过刚易折，然而不惧摧折者，过刚何惧？”明殊认真地回答。
　　“可是许多人都说当融情于道，无情之物不能长久。”不知为何，他这么固执着。
　　“千百年后，亦不过黄土一抔，有情不能使之长久，无情不能令其早折，又有何异？”明殊突然笑了起来，目光灼灼，“师兄何时也信了人言？”
　　“我觉得师兄很了不起，也很不容易。纯粹的人容易累，凛冽的势容易消磨，淡漠的性子容易遭受误解。师兄，你选的，实在不是一般的道。”
　　云潇闻言，神色有些恍惚。
　　“师兄，你不像是那种缚于人言瞻前顾后的人，这是怎么了？”，明殊有些疑惑，转念问道，“莫不是做了主事人许多事都必须思前想后，不能随心所欲？”
　　按捺住心底的欣喜和不安，云潇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明殊总会知道的，与其让她听到各种流言，不如他自己告诉她。
　　“知道这是什么道吗？”不等明殊回答，云潇自顾自地说，“无情道。明殊，我修的是无情道。”
　　“哦，我知道了。”明殊点点头，原来是无情道啊。
　　明殊……丝毫不意外吗？云潇艰难地说：“你应该知道吧，我的先祖楼澈，便是入了无情道。传言入无情道者，注定无情无心，一生孤孑。”
　　“是这样吗？”明殊走过去，握住云潇的手腕，“可是……师兄，你看起来就要哭了。”
　　云潇一怔，下意识地避开她的视线，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样的回避有多么不妥。
　　“看，师兄会哭会笑，会耐心地指点求教的弟子，会在游历回来给我们带各地的土特产，也会担心我们误解、在意自己修的是无情道让人不敢接近，”明殊有些强硬地拉住他，“这样的道，真的是无情道吗？”
　　她目光灼灼，云潇想，如果是她说的话，不管多么荒唐，他都会信的。这个人就像会发光一样，温暖明亮，明明也曾陷于泥淖，却偏偏明媚得像四月的阳光。
　　他也有些不甘心地想，是啊，如果他修的是无情道，那么现在他心中迸发喷涌的情绪是什么，日日夜夜让他魂牵梦萦的又是什么？有一个答案直呼而出，他莫名屏住呼吸。
　　“师兄还记得云菁师叔当时说我入的明净道也是信誓旦旦，后来发现我悟的是清明道时惊讶的样子吧？”明殊笑着说，“所以如果无情道便是无情无心之道，那么我想到一句诗。”
　　“什么？”云潇隐隐有些期待。
　　“道是无情也动人。”明殊的眼睛亮晶晶的，让云潇想到夏时夜空里的繁星。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云潇有些脸红。
　　“明殊，你胆子太大了，连星章阁下一任阁主都敢调戏！”
　　“师……云染师父！”陡闻这大喝一声，明殊吓了一跳，却很快缓过神来，一脸无辜地看向云染，“不对，我怎么调戏师兄了？”
　　云染恨铁不成钢道：“那你以为云潇为什么脸红了？”
　　“咳咳，既然师父您有事找那我就不打扰了，我先……”告辞了。
　　明殊还没来得及夺门而逃，就被云潇拉住了：“等等，明殊难得回来，我也好久没有和她好好聊聊了。师叔若是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改日再来如何？”
　　“哇，云潇师侄你太偏心了，都是看到你脸红，你为什么不把小殊扔出来要扔我？嗷，你别动手啊！我知道我是打不赢你了，师侄翅膀硬了……哎呀疼疼疼！小殊，你倒是拉着你师兄啊……呀！”
　　云潇的脸红得滴血，可他还是执拗地拉住了明殊的袖子：“明殊，你……能不能以后留在星章阁？”
　　留在……星章阁吗？她不是不曾想过，此间事了，便找个合心意的地方，悠然度日。可是留在星章阁？她竟从未想过。
　　第一次来到这里，她只认为这里是一个避难所，不曾奢望能够久居；第二次来到这里，她只为与故人一叙，未尝生出丝毫遐思。可是若谈及以后……
　　“抱歉，是我唐突了。”云潇勉强地笑了笑，“我忘了，你肩负见微的重任，自然不能久留。对不起，让你为难了……请不要在意方才的话，我……”
　　“虽然我无法承诺，但是你不需要道歉。”明殊忙打断了他，“不考虑其他，我很高兴有人愿意挽留我……”
　　真的，非常高兴。
　　可是此身非吾一人所有……她又能做出承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