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晟》西西惟亚

19、第六章

　　一曲方毕，明煜神君放下了他的紫竹洞箫，微微勾起嘴角，笑中竟含了些隐隐约约的邪魅。
　　“果真！”
　　“果真什么？你不是说你的箫声可以打开鬼界入口吗？”风瑶站在结界内四处张望，“入口呢？我怎么没见到！”
　　“闭上眼睛。”他一本正经地点拨道，“循着我的箫声。”
　　说完，他便又悠悠地抬了手。箫声再启，还是方才的那个调子。
　　风瑶将信将疑，但还是照做了。她耐下性子听了一会儿，却并未听出什么门道来。
　　“没有啊，什么都没有啊！”
　　公孙念手握觉冷，毫不吝啬地明讽了她一句，“你也好意思说你是伏羲风氏的人！”
　　箫声一滞，明煜神君也颇感无奈，“你倒是用心些！”
　　风家大小姐闭着眼睛撇了撇嘴，心道这二位数落起人来还真是配合得十分默契！
　　风瑶善音律，又是出身伏羲风氏嫡系，经人这么微微一点拨，自然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她随即封了五感中的四感，只留了声感去感知那乍听起来平平无奇的箫声。
　　一片黑暗中，突然狂风四作。她只剩了声感，是以只听到了呼啸的风声，却感觉不到风的存在。风声中掺杂着碎石瓦砾沙沙作响的声音，仿似有人在靠近。可她看不见。她只知道这处是林子，脚下湿润泥泞，头顶繁茂枝叶阻隔了空气的流通，绝不可能存在这些声响。
　　“我的天……”风瑶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嘀咕着。
　　俞纵急不可耐地询问她，“怎么回事？”
　　“留下声感，其他四感全部封住，仔细听大殿下的箫声。”
　　俞纵不置可否，只得顺着她的指引行事。不多时，他额上便冒出了一排冷汗。
　　待到大家都进入状态后，本就低沉的调子又陡然一降。众人灵台内的那一片共同的黑暗中突显了景象。黄沙漫天，模糊中闪出了数张脸，白惨惨的，泛着极不自然的青色，目光空洞，面无表情，怎一个瘆字了得！
　　风瑶到底是个女子，虽被姜翊归为了女汉子，到底也会害怕。不过，她既然被归为女汉子，遇到叫她害怕的事物时，反应便和普通女子不太一样。
　　她抬手就赏了一拳，却将离她最近的一张脸给直接打穿了。至此，她自己也震惊了。因为她方才的的确确是将形感封上了，那又怎会看到那些瘆人的脸又将他们揍了个对穿？
　　“若是害怕，就把天灵关上。”
　　“谁害怕了！”
　　循声望去，便见着不远处的公孙念没事人似得站着。风瑶冷汗都快淌下来了。老天爷，他周围可围着好些个“人”，还个个都顶着张白寥寥的死人脸！更叫她招架不住的是，这些“人”不知是受了何人的驱使，竟都齐刷刷地调头开始往她这处冲来。方才还牛气了一句的风大小姐顿时吓得神志不清。
　　她闭眼咆哮道：“怎么关？谁来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关这个鬼东西？”
　　“你不是不怕嘛！”明煜神君抱着胳膊看热闹，遂啧啧一叹，“伏羲风氏的大小姐，竟连自己的天灵都不会关！”
　　公孙念亦不嫌事大，“天灵只受体内元神所控，你若是控制不了，也可以在这群鬼界元神里挑个会这本事的，让他占了你的仙身来帮你关一关。”
　　风瑶又气又急又怕，恨不得用无鸣拍死这两个看笑话的。
　　调侃了几句后，还是明煜神君率先捡起了自己方才掉了一地的良心给予了点拨，“合着形感掐个通灵决试试。”
　　脸都吓绿了的风家大小姐赶紧掐诀，试了几遍才算是把自己的天灵给封严实了。
　　擦着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她惊魂未定，“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林子本就是鬼界了，只是我们这些有生气的活人感知不到里头的“鬼”罢了。屏蔽了四感后，声感增强，我便用箫声引着大家融入鬼界。一旦入了鬼界，天灵自动开启，四感随即解封，是以才有了此情此景。”
　　风瑶震惊不已，复又想起了方才那一幕惊心动魄，她满腹疑惑地问道：“天灵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和鬼又有什么关系？”
　　“天灵是我们神仙的第六感，凌驾于五感之上，寻常仙人并不知其存在。这处的元神游离于五感外，是以只有开了天灵，才能看见这处的‘鬼’。”
　　风家大小姐的嘴开了半天才结巴道：“我的殿下，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天祁君唔了一声，“我告诉他的。”
　　风瑶这才看向了杵在一旁的白衣仙君，“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本君难道是个寻常的仙人？”公孙念睨了她一眼，低头掸了掸衣袍上的黄沙，显然他对鬼界这个鬼地方有些嫌弃。遂好整以暇道：“在一本藏书上看到过，至于具体是哪一本，记不得了。”
　　实际上，这不过是天祁君随便扯的幌子罢了。他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上一世明煜神君从鬼界回来后为了同他显摆而把所见所闻告诉了他一二。这位神族皇子好面子，自然只挑体面的说，至于那些不体面的，他便只字不提。公孙念知道，他定是吃了不少苦头才摸索到了门道。那些倒霉事他没说，公孙念便就无从知晓。是以，此时的鬼界对于他们来说依旧算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这里到底有什么危险还需得些时日才能领教到。等待着他们的未知情况林林总总，他们委实不必浪费时间在摸索上。
　　风瑶闻言再一次横生了一番妒恨，她由衷地嫉妒天祁君那过目不忘的好本事！若是自己也有这样的本事，哪里还用得着在每年汇试前背书背得昏天黑地！给了一副好皮囊还赏了一颗叫人无法超越的脑袋，老天爷怎能如此偏心！
　　思忖间，风大小姐察觉到有点儿不对劲。
　　“俞纵呢？”
　　明煜神君好笑道：“大小姐，你才发现少了个人啊！”
　　“这不是刚到鬼界，还没来得及注意嘛！”她左顾右盼，“难道是因为他修为太浅，没能跟进来？”
　　“你当真觉得他修为还不如你？”玄衣皇子摇了摇头道，“进来了，我数着人头把人都带进来的。就是不晓得他怎么就不见了踪迹！”
　　风瑶狐疑地看着他，“大殿下这么自信？”
　　明煜神君依旧一脸如沐春风的笑，即便丢了个人也丝毫看不出他有分毫的着急来。
　　他道：“那是当然！”
　　还真是臭味相投啊！风瑶复又朝天祁君瞥了一眼，觉着这两个人整日里形影不离绝对是有道理的！
　　公孙念对她投来的目光觉着甚是莫名，“你看我作甚！”
　　风瑶索性转过头去嘿嘿一笑，“想看看聪慧过人的天祁君有什么法子寻人。”
　　“要什么法子！”他淡淡答道，“这处除了鬼，我们难道还能寻到其他人来问？”
　　调笑僵在了脸上，风瑶结巴了，“问……鬼？”
　　灵台内再次闪现了那些白惨惨的死人脸，风家大小姐浑身一个激灵，预感到后头要发生的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你不是说不怕嘛！”玄衣神君执着洞箫朝她那儿一指，促狭一笑，“真该给你面镜子自己瞧瞧，这脸色可有够难看的！”
　　风瑶闻言气得眼睛都瞪圆了，随即叉腰挺直了身板又牛气了一句，“谁怕了！”
　　这句话刚一出口，就连她自己都觉着心虚。
　　“好好好！你不怕！”洞箫在掌心哒哒敲了几下，他继续促狭道，“不怕你火急火燎把天灵关上作甚？”
　　风大小姐一时语塞。
　　周围忽又起了一阵大风，卷起了他们脚边的黄土。漫天尘埃将天地融为了一体，此情此景倒叫人想起了那个传说中的冥界。同样都是魂魄漫天飘的鬼地方，可鬼界却透着一股叫人无法忽视的荒凉与凄楚。
　　聚在这处的“鬼”，活着的时候都是如珠似玉的仙人。他们死后本该入混沌，却因着各种因由而不得不来到此处。凡人死后尚且还能入冥界地府，过奈何桥喝孟婆汤，投入轮回从头来过。可神仙这一世过去便就过去了，入不得混沌，也只有在这处等待着神魂俱灭。
　　连个念想都没有的鬼，着实比死了还惨，自然脸色便比普通的鬼要更难看些。
　　众人皆都抬起衣袖遮掩住口鼻抵御大风。在鬼界，他们的仙力受到了束缚，施展不开，就连幻个仙障来挡一挡这沙土都做不到。
　　鬼界的大风毫无规律，忽启忽滞，叫人琢磨不透。待到这一阵风过去，三位都已是灰头土脸。其中以天祁君公孙念最为显眼，因他穿的是件仙气飘飘的白衣裳，而另外两位出来办事的都很有先见之明地择了深色。
　　一身白袍变成了灰袍，公孙念已是弃了抵抗，抬腿便走在了最前面。
　　“你若实在害怕，天灵关着也便关着吧！”
　　风瑶也不逞强了，几步跟了上去，“沐凌，这是去哪儿？”
　　“你天灵关着，同你说了也是白说。”明煜神君端着一副好架子，悠哉悠哉地落到了最后，没心没肺地戳着她的脊梁，“既然是白费口舌的事情，你还指望沐凌搭理你？”
　　公孙念果真就如同他预料的那样，连搭理都懒得搭理，继续看似漫无目的般往前走。风瑶虽关着天灵，但也知道周围有好些个鬼，于是她只得闭上嘴跟着公孙念。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后，她觉着这样下去委实不行。好不容易来一趟鬼界，且这辈子大约也没有机会再来一趟，怎能如此窝囊！于是，不服输的风大小姐咬了咬牙，掐了个诀把天灵又开了，以便从公孙念的嘴里套些话来。
　　“啊！”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惨叫划破天际。只见那位走在两个大男人中间的红衣女子抱着头便蹲在了地上。明煜神君还从没见过这样的风瑶，觉得挺新鲜，一个没忍住就笑出了声，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禾允啊禾允，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不怕嘛！”他拿洞箫戳了戳她的后背，看笑话似的，“那你这是干嘛呢！”
　　她吓得声音都颤得不像话，“怎怎怎怎怎……怎么会有这么多鬼！”
　　“这处是鬼界，且难得来了几个大活人，我们自然是要受些关注的。”公孙念幽幽说道，“有什么可奇怪的！”
　　“可可可……”风瑶舌头都不利索了，“我们又没有做什么，他……他们为什么这么穷凶极恶地往我们身上撞……”
　　“做鬼做久了，自然憧憬活着的时候，便想找具仙身来用用。”
　　玄衣神君悠悠补了一句，“就跟冥界赶着去投胎的鬼一样，怕慢了一步就被别人捷足先登失了先机。”
　　这比喻还真是形象！说得好像他见过鬼投胎似的！
　　已经快要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云靴折回停留在她身旁，伴着毫不遮掩的嫌弃口吻，“你要继续在这处蹲着？”
　　明煜神君遂也催促道：“这些鬼又占不了我们的仙身，你怕什么！”
　　风瑶闻言松了松抱着头的手，不确定地抬头问道：“他们这么撞上来，真的没事吗？”
　　公孙念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嗨！不早说！”
　　风大小姐即刻站直了身子，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只那一双无处安放的眼睛暴露了她内心的真实恐惧。她恨不能赶紧闭上眼，最好连同天灵一起封个严实。但她委实不想让边上那两位看了笑话去，毕竟她伏羲瑶可是以彪悍出名的。
　　待到将胸口那颗横冲直撞的心压制住，风瑶才勉强有余力来留意周围。天灵关着的时候，她只能看见望不到尽头的黄沙，荒芜得好似连一只最卑微的虫子都活不下去。眼下开着天灵，她顿觉周围热闹了起来，且还不是一般的热闹。
　　这鬼界，可谓是热闹非凡！谁能想到传说中的鬼界竟能有这么多的鬼！此时密密麻麻扎着堆地朝他们身子撞上来，就连一处下脚的地方都不剩了。幸好他们都没有脚，否则必定要发生大型踩踏事故！
　　风瑶不由地抱住了自己。虽然边上那位复姓公孙的少爷说由着他们撞没事，但开着天灵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鬼穷凶极恶地冲过来，还是对她造成了不小的视觉冲击。偷偷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公孙念，从不服输的风大小姐不得不承认“男女有别”这句名言。即便她在姑娘中堪称胆大包天，可若搁在男人堆里，她大约只能算是个没用的娘炮了。
　　呼啸的风声顿时化为了元神的哀嚎，叫人不寒而栗。两位男仙夹着中间那位红衣女子继续前行，天地一线的景致持续了很久，让他们不禁怀疑前路是否还有尽头。
　　“我们要这样走到什么时候？”风瑶终究还是忍无可忍地问了一句。
　　“走到鬼没有这么多、也没这么凶的地方。”
　　答她问的依旧是走在她身后的明煜神君，而打头阵的天祁君还是连一个字都吝啬。
　　“你确定鬼界有这种地方？”
　　“不确定。”玄衣神君答得相当爽快，还理直气壮。
　　“不确定？那我们还走什么！”
　　“难道你觉着这些往我们身上撞的鬼能停下来让我们问问题？”
　　风瑶愣了愣，颓然觉着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可这里是鬼界啊！当真有不那么穷凶极恶的鬼？毕竟这处的鬼都是些无法入混沌的元神，怨气日积月累，想要理智些恐怕都难！
　　“那我们现在方向正确吗，殿下？”
　　“你敢不敢回过头去看看？”
　　风瑶硬着头皮道：“有什么不敢的！”
　　说着，她便浑身僵硬地回了头。然后，她彻底僵住了。
　　在他们身后，聚集起来的元神已是如水如潮。可他们只是站在原地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们，并没有再一次撞上来。风瑶长这么大从没见过鬼，更别提一次见这么多，还都是些面目狰狞的恶鬼。
　　“好了。”明煜神君拽过她的胳膊，把她拉回自己身前，“你若是不想再撞上他们，就继续往前走！”
　　风瑶被人拽了胳膊，回头又见了朝自己冲过来的鬼，难免就有些手忙脚乱。她跌跌撞撞，两条腿差点搅和在一起，踉跄了几下过后才算是理清了步子。
　　她顺了口气指了指身后，“他们怎么站着不动了？”
　　“要么是因为那处离鬼界出口近，都想撞大运捡个漏挤着缝出去。要么，就是因为我们去的那个方向有什么更厉害的邪祟叫他们不敢靠近。”
　　听完后半句，风瑶的腿开始不听使唤了，钉在了地上挪都挪不动。
　　“有什么好怕的！”他拽着她继续往前走，“公孙念还挡在前头呢！”
　　风家大小姐闻言一愣，随即恍然大悟状，“怪不得你一直跟在我后头！”
　　明煜神君瞬间站得玉树临风，一派倜傥，准备顺着她的话去讨一句称颂，“我不过是……”
　　“原来你是知道前方有险，才拿我当盾牌，自己躲在了最后面！”
　　神族大皇子眼尾的笑意瞬间凝固了，嘴角勾着的悦人弧线也僵在了半道且还止不住地抽搐了一阵。自己不过是本着君子风度，觉得让个姑娘家落在最后头既不体面又不安全，这才好心当了个垫后的，怎还就被误认为是胆小鬼了呢……
　　自以为想明白后，风瑶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你一个大男人，居然也好意思躲在我这个姑娘身后躲风头！”
　　明煜神君委实胸闷，虽然他平日里挺爱装废柴，可他向来只躲在公孙念身后装模作样。且他装废柴也挑时候，该挺身而出的时候他绝不含糊。谁曾想自己一堂堂七尺男儿竟被个仙子污蔑成了脓包！
　　简直是滔天血冤！
　　明煜神君懒得理她，三两步便贴上了公孙念，将风瑶以及方才还端得稳稳的君子风度一并远远甩在了身后，一副任其自生自灭的形容。
　　走着走着，远处的地平线突然起了变化，末日一般的黄沙中现了斑驳的黑点。由远及近，黑点慢慢有了轮廓。待到再靠近些时，眼前的景象便就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座城池。风沙模糊了它的影子，恍恍惚惚，仿佛只是一个倒映在水中的幻影。而就在那个看起来并不真实的城池前，立着个黛衣的男仙，同色的发带被强风扯着，仿佛要将他扯向空中。
　　“俞纵！”
　　风瑶的一声惊呼淹没在灌耳的风声中，她索性顶着风跑了过去。
　　“俞纵！”
　　她又喊了一声，见对方没反应，便就伸手去拍他的肩膀。
　　“叫你呢！我说你怎么……”
　　那一瞬间，说出的话卡在了喉咙口，红衣女子连人带声全都顿了住。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直接穿过了黛衣男仙的肩头，停留在了他的身体里。
　　那个幻影一样的人缓缓转过身来，一张苍白的脸便现在了众人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