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晟》西西惟亚

20、第六章

　　风瑶张着嘴，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来。这张脸，这脸上的表情她委实熟悉，同一路上遇到的那些数以万计的元神一样，了无生气。可这张脸的主人并不是俞纵，却又与俞纵有着几分相似。这张脸，风瑶见过，且谈得上眼熟。
　　“……俞横？”
　　明煜神君沉了口气，开始后悔当初自己应下的这桩事。从天府到这鬼界，他们算是白忙活了一场。且要命的是，现在就连俞纵都不见了。
　　“你……”
　　风瑶憋了半天才算是憋出了一个字。许是见着个认识的鬼这件事叫她一时无法接受，风家大小姐只说了一个字便再一次失语了。
　　俞横的嘴开开合合，好似在说话，可他们却什么都听不到。
　　公孙念道：“看来在这鬼界，生人无法听到鬼语。禾允，琴。”
　　在外兜兜转转的神识这才回归仙身，风瑶赶忙从墟鼎中幻出了她的古筝无鸣。琴音启，悠扬轻缓，乳莺归巢，织出一张无形的细密蛛网，连通了生与死的阻隔。
　　俞横的声音在她的灵台内响起，带着疑惑与慌张。
　　“这是哪里？我在哪里？”
　　琴音一转，风瑶闭上了眼睛，调动声感内力答了他的问。
　　“鬼界。”
　　“鬼界？鬼界是个什么地方？”
　　她的眉心猝不及防地拧了起来，引起了明煜神君的注意，“禾允？”
　　风瑶并没有理会那位金贵的大殿下，只专心与俞纵交谈。
　　“你没听说过鬼界？”
　　俞横摇了摇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们又为什么会来这里？”
　　风瑶没有答他的问，转而问他，“你还记得什么吗？”
　　俞家二公子想了想，答道：“我记得我跃过了碧佑河，去了星罗天观脚下，然后……”他顿了顿，“我们是去看天石的。”
　　“你们？”
　　“我和几位同修。”他继续道，“他们走得快……”
　　风瑶迫不及待地追问他，“然后呢？”
　　“然后……”
　　俞横愣了愣，冥思苦想了一阵，随后痛苦地哀嚎出了声。他抱着自己的脑袋拼命地甩，好似要把自己这颗脑袋给甩搬家。
　　“俞横！”
　　元神和魂魄一样，会在某些问题上格外执拗。若是不加以引导，便会走火入魔，炼化为恶灵。风瑶的琴音陡然高亢了起来，兴云致雨，试图侵入他的神识，助他冷静下来。
　　“俞横，你听我说，想不起来就算了，不要钻牛角尖。”
　　他猛然睁大了一双早已是空洞了的黑眸，大口喘着气道：“我……我想起来了！”
　　“两个老头，在……在天石前……”俞二公子的神情已是有些癫狂，“血……好多的血……”
　　他哭了起来，可从眼眶中流出的却不是剔透的泪水。浓稠的鲜血在他苍白的脸上留下清晰的痕迹，狰狞得仿佛是那地府十八层里关着的恶鬼。
　　“疼……”他捂着自己的脖颈，“我疼……大哥……”
　　无鸣琴音再次变得柔和起来，天籁之声余音绕梁。
　　俞横渐渐平静了下来，眼中的疾风暴雨渐渐散去，只留下了一片无望的灰烬。
　　“去吧！”风瑶长叹道，“去你该去的地方……”
　　她轻柔的话语宛若呢喃一般，合着琴音幽幽散去。一道光芒透过俞横虚无的身体，缓缓将他吞噬。狂风停歇，周遭安静得出奇，死寂一般，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明煜神君靠了过去，稀奇道：“你把他超度了？”
　　风瑶启眼便赏了他一记眼刀，“我又不是菩萨！”
　　“那他去哪儿了？”
　　“我用我们伏羲风氏的琴语将他往混沌引了，但这处是鬼界，不知道能不能成！”
　　明煜神君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而那边厢，听不懂鬼话的天祁君已经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准备来一听究竟。
　　“说说吧！”
　　风瑶收了琴，眸色极其凝重地朝他望去，“错了，都错了。”
　　明煜神君被她这不着边际的一句搞得云里雾里，“什么错了？”
　　“我们都错了。”她看向他，“俞横活着的时候从没来过鬼界，也没来过鬼界的林子。因为他连鬼界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浓眉一敛，公孙念敏锐地觉察到其中的诡异，“可俞纵说有人看到俞横往林子里去，且俞纵也在林子里寻到了一把他的斧头。”
　　“他若是没来过此处，那来的是谁？俞横的佩斧又是怎么回事？”明煜神君亦是不解，“难道有人冒充俞横刻意留下了线索？他图什么？”
　　“为了把俞纵，甚至是其他人什么人引到这里。”风瑶遂就将方才与俞横的对话悉数转述了一遍，她隐隐觉着不安，“我觉着我们摊上的可能是桩大事。”
　　公孙念亦默了半晌。半晌过后，他不容置喙道：“先找俞纵。”
　　“可我们上哪儿去找？”
　　问题又回到了最初，他们究竟要上哪儿去寻那位俞家大公子呢！
　　公孙念回头望向屹立在眼前的这座城池，去哪里找俞纵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需得寻一处地方避开所有人打坐调息。鬼界的阴气实在太重，方才又迎着如此深重的阴气走了那么久，还受了风瑶那该死的琴音，实在是叫他这具不争气的仙身受不住。
　　即便身体的异样愈演愈烈，但公孙念表面上看起来依旧与往常无异，他果决道：“进去找。”
　　风家大小姐指了指面前的煤灰似的破砖烂瓦，“你确定？”
　　风瑶是当真不确定，而明煜神君则直接朝那座城池迈了步子。狂风再起，仿佛是一双无形的手，将玄衣的皇子往城墙上推去。
　　“连城门都没有，殿下你这是要往哪里去！”风家大小姐迎着飞沙走石，在漫天的黄沙中歇斯底里道，“那是墙，又不是豆腐！”
　　公孙念若无其事地抬起衣袖挡了挡脸，“鬼界的东西又挡不住生人。”
　　风瑶本还在与大风抵抗，听闻他这一句后，纤瘦的身形一滞，随后便被大风往城墙上拍去。黑色的砖瓦飞速靠近，她心头一惊，赶忙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预料中的撞击并没有发生，待到风瑶从指缝中偷偷露出了半只眼时，她才恍然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花容再次显了全貌，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呆立在了原处。
　　灰黑色的石板路旁，曼莎珠华灼灼，映着头顶数不清的红灯笼，将这晦气的鬼界染得喜庆至极。风瑶以为自己在做梦，亦或是方才被大风拍到城墙上拍得神志不清。她挪不动步子，连手都有些不听使唤。远处跑来了一队黑衣人，动作相当迅速，一看便是有组织的。靴子踩在粗糙的石板路上发出了整齐划一的窸窣声，将她的神识从一片混沌中拉了回来。
　　来人皆都穿着黑色的斗篷，帽檐低垂，几乎遮住了整张脸。阴影之下，只见一双双锐利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他们，目露凶光，仿似他们三人已是成了被围捕的猎物。
　　明煜神君握着他的紫竹洞箫，面带微笑地看着那一众来者不善越靠越近，半点害怕都没有。而就当风瑶以为他要彬彬有礼地开口同他们打招呼时，玄衣皇子却突然后撤一步站到了天祁君的身后，语气欠揍道，
　　“沐凌，交给你了！”
　　好一个在关键时刻打退堂鼓的神族大皇子！风瑶不禁开始怀疑这人到底是装废柴还是真废柴！
　　论打架，风家大小姐虽不如天祁君那样出息，但也丝毫不逊色于寻常男子。眼下遇上这么个要大动筋骨的场面，她的一颗侠义之心倏尔燃起，还烧得她热血沸腾。
　　对方也不说话，直接亮出了银白的大刀，刀影晃晃朝着他们飞来。身着忍冬纹白袍却被尘埃隐去了暗纹的男仙一人挡在了他们身前，觉冷出鞘，一个旋身横劈一道。利刃相接震出的气浪将那一队黑衣人弹出了数仗。就在风瑶以为接下来又是一轮大打出手时，这场打斗却毫无征兆得戛然而止。
　　觉冷只遛了一招后便就入鞘，天祁君觉得有点儿意思，“生人！”
　　黑衣人也悉数收了大刀，为首的一个不太情愿地作了一揖，“轩辕剑法！公孙氏的人，你是如何入得了鬼界的？”
　　“本君自有方法。”
　　“那不知公孙公子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寻人。”公孙念答得简单，“寻盘古俞氏的族人。”
　　黑衣人面面相觑，皆没出声。
　　白衣仙君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微微勾起嘴角又补充了一句，“寻活的。”
　　为首的那一位朝他身后望了一眼，警惕道：“不知那二位是？”
　　此时，明煜神君手中的洞箫已不知何时换成了折扇，他依旧不置一词地维持着一贯的翩翩君子的好架子，摆谱之意昭昭。
　　风瑶瞧了他两眼，只得全了他的面子给那一众黑衣人介绍道：“这位是神族大皇子明煜神君。我嘛，伏羲风氏长女风瑶。”
　　黑衣首领将信将疑，“证据？”
　　人在屋檐下，还是有求于人，风家大小姐只能老实地幻出了她的古筝无鸣并弹奏了一曲他们伏羲氏的古调。
　　“那你呢？”黑衣首领的目光最后挪向了明煜神君。
　　只见那同样穿着一身质朴黑色衣裳的皇子不急不慢地拿出了他的紫竹洞箫晃了晃，“本殿下用它入了鬼界，还需要什么证据！”
　　两道如冰锥般的目光在空玄上来回一扫，随后一众黑衣人便齐齐俯首。
　　“恭迎殿下。”
　　“这还差不多。”方才还废材似的神族皇子挺直着腰杆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你们既然是生人，想必是鬼督的手下。今日本殿下前来拜会，带路吧！”
　　风瑶的目光在明煜神君和那一群黑衣人之间来回转悠，觉着这位皇子一定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还走不走？”公孙念催促了她一句，语气中竟还掺了些不耐烦。
　　风瑶复又开始打量起了他，纳闷道：“沐凌，你今日好像格外心急！”
　　“这么多的鬼还没看够？”
　　白衣仙君睨了她一眼，甩下话便走了。风大小姐见势赶紧跟了上去，那些鬼光是想一想就叫人瘆得慌，她可不愿意一个人落在后头，成为大鬼小鬼的围观对象。
　　“等等我！”她几乎都快要贴在了公孙念的身后，左顾右盼警惕着周围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的同时还不忘问了一句，“我们这是去哪里？”
　　“你方才把声感关上了？”
　　被怼了一句的风瑶无趣地闭上了嘴，再一次觉着今日的天祁君比平日里更难说话。
　　许是因为他们跟在黑衣人的身后，是以虽然围观他们的鬼越来越多，却没有一个敢靠近的，只隔着一段距离往他们这处瞧。被一双双鱼眼似的空洞眸子盯着，风家大小姐浑身都觉着不自在。可她委实管不了鬼爱看谁，只得管好自己的眼睛，努力不让目光在任何一个鬼身上停留。
　　头顶的红灯笼照亮了他们前行的道路，城内无风无尘，与一墙之外的世界大相径庭。风瑶觉得挺稀奇。都说鬼怕光，怎这鬼城里还四处点灯！难道就不怕把这些鬼给照坏了？风家大小姐杞人忧天的同时，敏锐地察觉到脚边突现的异样。低头一瞧，只见一只□□正往她裙角里钻。再叹风瑶委实是女汉子里的杰出代表，遇到这种该花容失色放声尖叫的事情时，她一语不发抬脚便踩了下去。
　　地上的□□被她踩得一根长长的舌头都吐了出来，背上的粘液沾了她一鞋底，脚感可谓是糟糕至极。风瑶嫌弃地收了腿，提着裙子瞧了瞧自己的绣鞋，随后就在鬼城干净的灰石地上蹭了起来。也便是在她蹭鞋底的那么点儿功夫，那只□□竟自己爬了起来，被踩扁了的身形又鼓得圆滚滚，似个球儿，半点都没变形也没走样。风瑶震惊地看着这一幕，连鞋底都忘记蹭了，唯觉鬼界的□□真是奇葩，居然能如此耐踩！
　　“呱！”
　　那只□□朝她嚎了一嗓子，好像是在对刚才的那一脚表示不满。
　　“乌八，过来！”
　　一路沉默的黑衣人首领突然开了口。只见那只□□呱呱乱叫地就蹦跶到了他的脚边，边叫还边往红衣女子那处看，好似是在告状。
　　“活该！”黑衣人低声训斥道，“再钻人家姑娘的裙角，就剥了你的皮下锅！”
　　“……呱。”
　　这一声叫得委实怂，听起来就像是在诚恳认错。
　　风瑶惊奇不已，且不说这鬼界的□□能听懂人话，光这绝佳的悟性便就叫人啧啧称奇！于是，她几步便跃过天祁君和明煜神君来到了黑衣人的身旁，打开了话匣子。
　　“这位兄台，你的□□可真特别。”
　　“不是我的。”黑衣人首领淡淡答道。
　　“我瞧他跟你很熟啊，不是你的那是谁的？”
　　“大人的。”
　　“谁？鬼督？”风瑶继续发挥特长，在闲聊的同时便开始打听了起来，“你们鬼界的事情我也只是听祖辈们吓唬小孩儿的时候说过，没想到还真有鬼督这么个人物！”
　　黑衣人默了默，觉着伏羲氏的这位小姐方才说的好像并不是什么好话。
　　“对了，这□□既然是你们家大人的，怎么让它随地乱跑？它这么小一只，很容易被踩扁的！”
　　面对风小姐的滔滔不绝，黑衣人似乎并不想去搭理。他带了一路，听了一路，答的话却是屈指可数。眼下面对这么一个叫人啼笑皆非的问题，他便只得忍无可忍地解了他的惑。
　　“人少，耐踩。”
　　依旧是极其简单粗暴的回答，直击重点，毫不拖沓，真真叫人觉着这话题是聊不下去了。风瑶撇了撇嘴，觉得这个人要是待在天府，倒是有可能与后头那位天祁君公孙念生出点儿惺惺相惜来！
　　在城道上走了一段后，前路上便现了一条河。河水缓缓淌着，水面平静，无波无澜。小□□蹦蹦跳跳地便跃了下去，溅起一圈水浪。
　　“呱！”
　　它复又从河里探出头来，对着岸上的人叫了一嗓子，随后便把溜圆的□□屁股一撅，调头扎进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