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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二十二章 春市(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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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暮公延将单边琉璃镜取了下来,用帕子擦了擦。
帐篷里的温度高的吓人,三层兽皮搭顶,正中四个烧得通红的火盆,再加满满当当一屋子人,这些人与物合力哄抬了边关早春那几乎让人要冻掉耳朵的低温,一时间让人生出了些置身炎夏的错觉。
帐篷中的人装束不一,天南地北哪儿的都有,不过此刻他们有个共同的身份——
都是将要参加朔州春市的商人。
和仙道、樱木这些只有半只脚踩进红尘俗世中的人不同,作为京城中独当一面的绸缎庄掌柜,木暮公延到朔州不过一个月,就发现了除军队之外,湘南侯治理朔州所依仗的第二件武器——
那就是商人。
——当然这也是水户洋平来到朔州后很快发现的事情。当日三井寿去罡朱山请他赴朔州襄助流川枫的时候,就曾对他说,“经略朔州这件事,你太小看老侯爷和你爹的筹谋了”,事实证明,老侯爷的确下了一盘大棋。
曾经的朔州,只是山王和朝廷争夺的战略要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多的商人开始朝这里跑。山王物产贫乏,吃穿用度大多需要劫掠,或者就只能用牛羊去交换。借着光脚不怕穿鞋的横行劲儿,山王人在交易定价这方面向来厚脸皮,常常用病弱的牛羊来换取粮食和布匹,随着来此地的商人逐年增多,就连各地的奇异果蔬、珍贵金银玉器都成了寻常之物,虽然山王人前来交易时仍然蛮横压价,但这赔本的买卖,竟然让这些商人一做就做了十年。
“这些人怕不是傻吧?”
——是个人都会这样想,否则,神奈川也不会观望这许久,才在十年后姗姗来迟地入局。
直到今年春市开始之前,水户洋平和木暮公延作为新的入局者,才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所在——
关键在于湘南侯府与这些商人们秘密达成的交易。
凡是在朔州连续参与春市十年以上的商客,会得到朝廷如下承诺:待战事终结之后,按照参与春市年限长短,获取在山王境内行商定价的优先权,货物运输获得湘南军保护,时长六十年;而在本国各州府供货行商时,赋税降三成。
这张契约,加盖着朝廷的朱红大印和湘南侯印信,童叟无欺。
但仔细算算,这仍然不是什么划得来的买卖,六十年,回本的时间未免太长,而朔州边境又不稳定,危险重重,但恰恰是这层顾虑,才吸引到财势相对雄厚的商贾。而这些入局的商人,为了保证这笔生意最终是赚非赔,因此比任何人都支持湘南侯府的一举一动。
因为会有人看出来,这契约不仅仅代表商机如此简单。
水户洋平足足喝掉了十杯茶,才与众人将今年春市的细则敲定好。木暮公延作为新入局的商户,拿到了盖着朱红大印的契约。
待众人散尽,水户洋平和木暮公延启程回朔望,在马车里,水户洋平看向同行人:
“你瞧着不怎么高兴呢,木暮先生?”
木暮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们商铺的声望实力,实在比不得今日参会诸位,这十年,货品高进低出,于我们而言是有去无回的沼泽,恐怕负担不起。”
樱木花道不谙商道,被三井寿两三句话就糊弄了过去,想着凭此在赤木姑娘面前露一番脸,于是毫不犹豫决定参与。木暮虽然顾虑重重,但奈何他毕竟不是东家,有些事情他做不了主。
水户洋平闻言笑了一声:“听先生这忧虑,说到底是不相信侯爷呢。要知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能让你们在此刻入局拣现成,不是谁都有能耐做到的,侯爷卖了三井寿人情。”
这木暮又何尝不知。
水户洋平其实说的没错,如果今年真的能如计划一样,将山王战事彻底了结,入局的商贾自然占的大便宜:虽然价格仍然会为着边境修好而向山王人倾斜,但因着胜败之论,这压价不会比前十年更过分,并且安全性更是不能同日而语,若不是湘南侯亲自点头,木暮公延这铺子就算想要入局,那些有财有势的同行们,恐怕也不见得能放他进来。
只是,只是。
三井寿卖的这个好,不知怎的,让木暮公延觉得,自己仿佛正在被一步步捆缚,然后会不由自主地走到什么未知的方向上去,从而离曾经的自己越来越远。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只想养大那孩子,安安静静地将自己这一生过完,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刚进朔望城门,便有人等在那里传湘南侯的话,说在侯府请众人吃饭,不知道的,还说这新来的湘南侯,拉帮结派吃独食很有一套,其实说白了,不过是流川枫放任一帮没有家的单身汉,在侯府里日日打秋风便是了。
“家里还有孩子等着,我便不去了。”
木暮说着便要告辞下马车,却听那传令兵道:
“木暮先生,三井将军已经将令嫒接去侯府了。”
木暮:“……”
绸缎庄掌柜忍不住心里骂娘的当儿,三井寿将军正带着他的宝贝女儿,极没有眼力见地祸害着湘南侯来之不易的二人世界。
“这面算煮好了吗?”
流川枫伸了筷子,在锅里搅了半圈问。仙道匆匆忙忙扭头瞅了一眼,道:
“好了好了。”
此刻,他正在满头大汗地切生姜,那少得可怜的厨房经验显然不适应在侯府下厨招呼十几口人,他有些后悔,当时三井寿提议来侯府吃饭的时候,他应该拒绝的。
但一想到即将接踵而来的战事,和那犹如未知漩涡一样的魑魅滩,他还是答应了,只觉能多见到流川枫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虽然已经开春,但流川枫似乎并不着急,春市也在正常筹办,仿佛丝毫没有要开战的打算。这可与年前湘南侯府上下的紧肃气氛不太一致。仙道有些疑惑,但他觉得依着自己的身份,询问这些似乎不太合适。
流川枫将面条捞了出来盛碗,添上了厨娘提早备好的浇头,并对厨房另一头带着孩子捏面团的三井寿道:
“过来帮忙,否则没你的份儿。”
“哈,瞧瞧,侯爷还不如你爹干活麻利呢。”三井寿悄声道,而后抱起木暮公延的小千金,一手拎了木盘过来:
“还在花厅吃吗?”
侯爷将面碗搁在他递过来的木盘上,没好气地吩咐了一句:“随便。”
本来算是和仙道独处的机会,硬是被眼前这家伙横插了一杠子,流川枫也有些头大,只想着怎么将人打发走。但当三井寿真的带着孩子离开后,厨房里却只剩下安静到诡异的沉默。
仙道切好了食材,将手擦了干净,硬着头皮道:
“侯爷,这菜怕是要交给你府上的人料理,除了洗洗切切,我可再没招儿了。”
流川枫站在灶台旁,好像看了他很久,又好像只扫了他一眼,便点点头:
“好。”
但人却没动弹。
一生很长又很短,珍君惜短,別君恨长。虽然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和世事洪流相比,实在渺小得很,但人心就那么小,能放进去的东西,本来就不多。
和山王一战,流川枫并非不想打。恰恰相反,一路走来的所有安排,都是为着湘南军与山王的最终之战。只不过,过去意欲完成这一战,是为了了结未竟之事,并让故人安;而现在,当他意识到这一战的结局其实关涉着更多人、更多事的时候,反而有些迟疑了——
机会只有一次,而结局也只有一个,再也不可更改。
仙道彰的那缕白发,还有自己曾经见过的那遮掩在衣袖之下的伤臂,总会在午夜梦回时出现,那是已经无可挽回的伤痕,再难补救。
如果山王之战让他失去面前这个人。
抑或自己终将魂归朔州千里荒原。
那是流川枫几乎无法细想的结果,他恨不得去做一切他能够做到的事情,去避免这可能的遗憾。
但事实是,无论显贵掌握多少金银权势,抑或修士身负多少奇技异能,这世上仍有不可违之事,让人争不过天去。
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犹豫不决,其实是在害怕。
仙道从湘南侯的注视中感觉到莫名的沉郁压力,这令他担忧,于是走了过去:
“侯爷,”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房门:“你在想什么?”
流川枫:“……”
他转身将锅盖扣了,而后推门而出:
“我在想,今后不能让三井寿进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