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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番外:世事如月自圆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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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上的黑影一闪而逝,藤真健司扶在窗棂上的手顿了顿,才将窗扉轻轻合上。
今夜是正月十五,月亮很圆,很亮,不知是否因为在关外看的缘故,还显得格外干净皎洁,似要将这天地间的一切都拢进无边月色中,里里外外涤荡一遍。
他不随靖海侯世子看灯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大过节的,他不想再折腾那些千里迢迢跟来的皇家暗卫;而同时理由又很复杂,因为他只想同某个人一起逛灯,就如方才和流川枫并肩走在满城花灯和人海中的那样非常自在地逛——
但这个念想,恐怕一生都无法实现。
自从父亲自尽之后,藤真健司就背上了一块沉重无匹的石头,压得他腰背直不起来;喉咙也装上了开关,锁住了他大部分言语;全身上下仿佛套进了麻袋,将自己拼命掩饰成稀松平常的样子。他从不出头,一手好字、满怀锦绣文章,统统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仅有的几位至交,很好奇他何以如此;但事实上,原因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是因为对这世道厌倦失望之极,因而丧失一切奋进的气力吗?
也许吧。
但他最终还是出了两次头。
第一次,是临近翔阳的村镇居民,要烧死被视为怪物的花形透的时候。他正好路过,说不好是否是因为从花形眼中看到了万念俱寂的自己,他出面阻止了。为此,他受了族老惩戒,跪了祠堂,差点连名字也从族谱中抹去。
第二次,是他纵身一跃,在桥上船中密密麻麻的围观人群的惊呼声中,跃入十二月翔阳虽未封冻却冰冷刺骨的江水里,去救一个偷了客人银钱的穷孩子。
只因为他决定一赌,赌当时那个站在桥上观望的玄衣公子,真的是传说中微服私访的太子,牧绅一。
救他上岸的人是两个渔船老汉,老人一边念叨着“没用啊公子,偷了就是偷了,那孩子被抓走了”,一边用发着馊味的棉被将他紧紧裹了起来,并给他递上一个豁口的海碗,里面是煮了一枚干瘪红枣的热水。
而藤真却在被救上来之后,才真正掉入了冰窖——
最终伸手搭救他的人,仍是同他一样孱弱、可怜的存在,而不是那些锦衣华服的看客。
没用的,他那拼尽气力去赌一次的公义,也许在所有看热闹的人眼中,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怎会有人专门注意?
渔船上那火光微弱的炉子,就好似这昏暗世道上的人心,小心翼翼地燃点微薄可怜的良知。
他喝尽了水,从怀中摸出几枚银钱,然后出了船。
刺骨的寒风飞快地卷过他浸透冷水的身子,犹如万千钢针齐齐戳入肺腑。但藤真并不在意,因为如果这就是结局的话,冷不冷,病不病,对他而言,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直到有人拦住了他,问:“公子救人只救一半吗?”
他看着面前的玄衣公子,有些站立不稳,于是倚靠在墙上,开口,并且已经感到喉咙开始急剧疼痛:
“……我只救得了一半。”
那人双眉极浓,眼中满是沉沉威压,他打量着他,半晌,又问了一句:“公子不顾惜自己身子吗?”
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动荡,在愈渐明显的天旋地转中,藤真甚至已经看不清面前人的脸,他也无力去获得更多的线索来证明,这个人是否就是太子牧绅一。他只来得及问了他一句话:
“你能救我吗?一半也行。”
朦胧中,有人握住他的胳臂,在他额头上摸了一把,然后将他打横抱了起来。他听到一个人的心跳,听到那人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
然后他想,他应该赌对了。
就像救花形透的时候一样,他其实同样说不好,为什么他一定要在太子面前出一次头。直到牧绅一问他“要不要随我进朝廷”时,他突然明白了:
其实那些说不清楚、想不通、说不好却去做了的事情,只为着一样——
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父亲就这样死去;不甘心自己什么都不做,就背负着莫须有的污点苟且一生。他的沉默和隐忍,是为了保护自己;他的出手相助,是在换回帮手;他的纵身一跃,是在抓取青云直上的机会。
自己其实就是这么自私且聪明的人。此后在京城中做的每一件事,都在反反复复地证明这一点。藤真健司,为了能在朝堂上,将安西光义那重重叠叠的官服扒下来,他总能在正确的时机,做最正确的事。
除了那年的正月十五。
那是牧绅一登基第二年的年节最后一天。
年轻帝王在做太子时,就已经十分熟稔朝务,在安西光义的全力辅助下,他的登基众望所归,而至于那些隐没在 “众望所归”之下的、属于年轻皇帝不堪摆布的意难平,则犹如骄阳之下薄雾,冰原之上火种,脆弱得不可察见。
安西光义在君臣尽欢的宴席上,再一次提及帝王立后之事。
牧绅一登基之前,只有一位妃嫔,一个女儿,对于一位皇帝而言,这后宫实在太过单薄,因而甫一上位,太后和安西光义便在这事情上忙了起来。牧绅一虽惯常事事配合,却不知为什么,只立后这件事,他执拗得很,一拖再拖,即使已有多位佳人先后入宫,但皇后的人选,他却一直不肯松口。果然,当晚安西光义话还未说完,牧绅一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皇帝大庭广众之下给重臣摆脸子,场面实在不好看。安西光义虽然全程笑呵呵的,但眼尾一闪而逝的厉色,藤真瞧得很清楚。
朝凤门是百官赏灯之处,藤真没有去,宴饮结束,他在东殿云霄阁中寻到了皇帝,后者很没形象地坐在书案前的地上,敞着领口,对着窗外天地间澄澈一片的月色,不知在寻思什么。
藤真屏退左右,在牧绅一身边坐了下来。
“……您在坚持什么呢,皇上?”
藤真记得,当时自己的问话单刀直入,因为外臣不能留在宫内,而他也不想缺席赏灯太久,被安西光义的人盯上。他跑了好几处才寻到皇帝,喘息间清寒夜风一路灌入心口,针扎一样,引得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牧绅一没有开口。
藤真勉力压下想要叹息的冲动,耐心道:“您知道的,安西大人已经确定了皇后的人选,您若真不想依他,此时向太后游说,想办法定了旁人是正理。后位牵扯立储之事,是国祚根本,现在出手,情况或还有转圜。”
牧绅一勾起唇角,慢慢地点了一点头:“你说得对。”
藤真却浑身一僵。
不对,牧绅一的状况,不对得很。
他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酒气,这醇香的味道将藤真的心脏又往下拽了三分。当众顶撞安西光义不说,年轻帝王还在饮酒上失度,这显然不是什么打算积极配合的姿态。
他寻思着这对话该如何继续,却不想皇帝又开口了:
“你失望吗?”
藤真心头一跳,看向牧绅一:“皇上?”
牧绅一微微抬起下巴斜睨他,眯细的双眼中是三分醉意:
“‘皇帝怎么这么拎不清轻重呢?太任性了。’你一定这么想的吧?就和太后一样。”
看来这不是个继续谈话的好时机,藤真想,于是他伸手去掺他:“皇上,您喝醉了——”
“‘不懂得适时的忍耐和舍弃,要替我报仇的话,还是太勉强了’,你是这么想的吧。”
牧绅一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扯入自己怀中,迫近了他:“很失望,是吧?”
藤真看着帝王近在咫尺的双眼,那里面有着灼灼光亮,像是愤怒,又像是挫败。他见过很多面的“牧绅一”,但不包括眼前这个样子,他沉默片刻,才道:
“是。明明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却还是像小孩子一样任性,我很失望。皇上,我们约定过的,安西光义会付出代价。可凭借现在的您,如何让他付出代价?!”
牧绅一似乎是想笑,但却没有笑出来。他看着他,轻声开口:
“你明明知道,朕什么都没有,只这一样,朕不过是想留一样自己决定的东西而已——”
“可那都是虚的,没有意义。没有皇权,什么都不会有。”
藤真十分僭越地截断了帝王的话头。
他们其实都明白,皇帝的坚持的确是没有意义的。不同阵营的美人已经充斥了他的后宫,他终将获得那些甫一落地便带有不同立场和利益牵涉的孩子们;他也终将习惯,在后宫那群女人中间他不可能会获得纯粹的爱情。妃嫔和皇后,除了名头之外,在根本上,其实没有差别。
牧绅一终于低低笑出声来,连握着藤真的手也在微微抖动。
他笑自己在藤真健司开口之前,竟然已经了然所有藤真要说的话。他们对彼此太过了解,知晓对方所有的雄心野望,也清楚对方所擅长的一切手段计谋,但正因为这样——
“我以为你知道,”皇帝在藤真面前卸掉了尊称,他微微侧了脸,和面前人的嘴唇只有半指之距,这让后者的心脏开始无序地疯狂跳动:
“这个位置,我只想给一个人。”
牧绅一掌心火烫,他收紧钳制,一瞬不瞬地看着藤真,眼中的光芒已经烧成一片燎原火海:
“我们第一次相见,你问我,要不要救你;那你呢,要不要救我?”
全身湿透的俊秀青年,水珠贴着他的黑发和白皙发青的脸颊,滑过喉结,一路滚进领口;年轻公子托腮听他说话,被酒意浸红的眼尾和带着三分迷离的视线,像一片无可自拔的沼泽;决然而干脆的近臣,在朝堂上的说话犹如金盘里撒了一把珍珠,铮铮咚咚,每一颗都敲在心尖上;低头研究棋局的文士,露出的脖颈和手腕莹润又洁白,好似玉一样,让人生出日夜摩挲的冲动。
都是藤真健司。
皇帝将藤真的胳膊压入怀中,带着酒意的呼吸热得厉害,他背后是一扇敞开的窗子,窗外一轮正月十五的月亮,越过帝王的肩头,静静地看着藤真。
而藤真看着牧绅一。
他早已觉察。但他原本以为,这个坐在王朝最高顶点的人,永远不会将这份心意宣之于口。然而——
是牧绅一果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成熟老辣?
抑或那份感情比他想象的,还要深沉执着?
这个帝王果然需要成长,因为他竟然还是会相信一些注定没有结果的东西。
就像自己死去的父亲那样。
可是……
再一次地说不清楚、想不通、说不好是为什么,不知是因为他被牧绅一看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所蛊惑,还是他也被牧绅一那醉意所影响,于是他终于自最残忍处退让,放弃对皇帝底线的褫夺,开口道:
“那我救你,你答应立后,好不好。”
牧绅一瞠大了眼。
也许前前后后这一席话只是情愫和酒液合力催生的一次试探,抑或是帝王趁着醉意才说出的一份交换,当然也可能是极度委屈之后的剖明真心,但无论是哪种,藤真的回答,显然在牧绅一的预料之外。不过他却来不及细想了,因为他的臣属强迫他做出了选择——
藤真健司仰起头,吻上了他,向他索取方才宴饮中那迷离酒意的味道,那阖上的眼睫微微翕动,美好又脆弱,好像一场梦;他感觉到藤真空着的那只手覆上了他的心口,停了片刻,而后向衽下探去。
那初见时曾抱拥过藤真的胳臂终于用力收紧,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叹息,接下来的一切,便成为了无边甜蜜又欢愉,令人成瘾并沉沦的记忆,花一样盛开在正月十五的月色之中。
藤真自问,他一直都在做对的事,那年元宵之夜向牧绅一的妥协,是唯一的例外。然而事实证明,对他这些“正确选择”的惩罚,在数年之后,才姗姗来迟。
安西光义勾结山王事发,牧绅一却没有要借此严办他的打算。
那天,一君一臣,却又远比一君一臣更为亲密的这两人,在书桌两边对峙,就在那一瞬间,藤真突然惊觉:
此刻想要对安西光义定罪、为父亲翻案的自己,和当年那执拗地想要保存一个“皇后”虚名的牧绅一,重合在了一起。
他知道,安西光义和他的弟子们,组成了根深蒂固的巨树,远未到一举歼灭的时机;但是让安西光义在活着的时候从云端跌落,接受惩罚,是支撑自己走到现在的唯一愿望。
其实,他们都知道什么才是“对”的方式;但心和感情,总有想做些“错”事的时候。
于是就像当年他救了他一样,他也给了他折中:
皇帝默许了藤真对安西光义的投毒。
过去十年,他们在灵魂上相互熟悉,继而在身体上相互熟悉,他们都是心狠到不会放过自己的人,所以止疼的事,必须由另一个人来做。
“你去朔州看看流川枫吧,”皇帝环抱着爱人,噙了他一缕头发,在将睡未睡的困意中拥紧了他,“我不放心。”
“……嗯。”
“……他也走了……我只有你了。”
“……嗯……嗯?”
“再来一次?”
“……”
世事如月,总有圆缺。有一些事,无论如何去处置,仍会留有遗憾。毕竟生而为人,便不可能永远只做“对”的事情。
所以,就这样错一世吧,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