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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二十二章 春市(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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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临,湘南侯府内,一帮人风卷残云地消灭了餐饭,紧接着朔州地图就被铺上了桌子。
木暮看这架势吓了一跳,下意识便抱起孩子:“侯爷,各位将军,我先告辞了。”
流川枫点点头,不待三井开口,便道:“洋平,差人送一下。”
三井:“……”
仙道彰看着面前摊开的地图,心房不由自主一窒。
还是来了。
地图上,魑魅滩用朱笔标示了出来,鲜红又醒目。
“还是要等春市结束再动手吗?”
赤木刚宪呷了口茶,将杯子搁在桌上,看向那地图:
“从时机上说,这恐怕不算上上之选。”
朔州春市已经进行了十一年,而春市之所以是春市而非夏市、秋市抑或冬市,并能够在剑拔弩张的两地缝隙中持续存活的原因在于,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开春的戈壁其实是最为残酷的时候:度过一整个寒冬后,山王的牧人和山民几乎耗尽他们的储粮,而他们圈养的牛羊也是一样。但此刻冰封一切的大地还未开化,并未做好孕育哪怕一根牧草的准备。被饥饿的恐慌日夜驱赶的山王人,自然将寻求存活的目光转向朔州。
说白了,春市便是朝廷为减少被山王劫掠的可能而采取的被动措施,用钱粮去换取边境安定——当然了,很多时候,山王人因为吃饱喝足,有了储备,反而进行了更多骚扰边关的活动,因此长期以来,朝廷中有很多人并不赞成朝廷放血贴补春市。当然也有不少人将这种耗费朝廷财富向关外认怂的大黑锅扣在年轻的湘南侯脑袋上——今上对湘南侯实在信赖得很,宁可等他长大之后挥师向西统兵一战,也不愿将湘南军虎符交与他人之手。
赤木说的这句话,在座的人绝大多数都听得懂。哪怕再骁勇的兵士,十天吃不上一口粮结果也是一样的,趁着山王补给不足、人疲马瘦的当儿一举歼灭,只要湘南军抵得住前几日的苦战,胜算怎么说也会更大一些。若是等到春市结束再动手,恐怕就很难占据天时赐予湘南军的上风了。
不过仙道不太懂。他只听出来,在何时开战这件事情上,赤木的意见似乎和流川枫不同,于是他立刻扭头去看湘南侯。
流川枫正在一瞬不瞬地盯着地图上的魑魅滩。
还是水户洋平接上了话:“若论行军布阵的时机,等春市结束后再发兵,确实不是上上之选,只是——”
只是,战争一旦开始,那些已经习惯了在年年开春之时通过春市换取粮食继续存活的平民,他们又何以为生呢?
其实,老湘南侯费尽心思设置这春市,意图从来都不是将之作为战场决胜的工具。只不过是因为他相信,当两国的人们慢慢习惯了这入市交易的关系,当他们的生活与这种流通紧密缠绕之后,和平会不请自来。到那时,兵马自歇,也不过是个威慑罢了。
老一代的筹谋,小一辈的或多或少都会体会到一些。父辈一生在沙场上度过,看够了生死无常人命轻贱,他们不愿孩子们仍然披坚执锐,也不愿两国边境的人们一直过着朝不保夕惴惴求生的日子。
赤木按了按眉头:“我知道,只不过,现下要开始真真切切安排起来,我有些担心。湘南军的骑兵虽然数量尚可,但马种仍有优劣之分,老兵也迭代了一大半,除却这些年的小摩擦,还从未与山王正面对战过。从过去已有的战况上看,我们的骑兵很难占到上风,今次……就更不好说了。”
“另外,粮草辎重虽然算充足,但铁甲还缺,年前西南那边已经送来三千套,藤真大人带过来一千套,但我们至少还需三千套,目前的皮甲装备,挡不住山王人的弯刀。”
宫城良田也道:“弥生那边说帮忙筹备是没有问题,只是神奈川组织毕竟鱼龙混杂,恐怕会在征集和押送途中走漏风声被山王人探听,总之,若我们敲定此议,他们可以立刻开始准备。”
流川枫仍然在对着魑魅滩那个红圈圈沉默不语,像是在走神。
仙道一边分神去理解众人说的话都是些什么意思,一边猜测着流川枫此刻心中所想,他见他双眼钉在魑魅滩上,知道此处一定是他所在意的关窍;又加之当日神宗一郎对自己所说的那番话,让他决定现在就开口请缨,去探查魑魅滩的深浅。
不料他刚开了口,一个字还没吐得出来,就硬生生被三井寿半路截了——
年轻将军的一巴掌呼在地图上,堪堪冲进湘南侯沉思的视线中:
“侯爷,难不成你还是相信‘他’吗?”
他?谁?我吗?
仙道勉强吞回那已经被拎到舌尖上的话语,他看到流川枫仿佛被三井寿这问题拽回了神思来,将视线缓缓移上三井面庞,停顿片刻,才道:
“我不确定。”
三井闻言笑了一声,摇头叹息:“都到这节骨眼了,你还说‘不确定’,已经证明了,你想相信他。”
“可是,”三井抬眼环视一圈房内诸人,有人已晓得他在讲谁,而有人还在云里雾里:
“把宝压在一个山王人身上,这赌得实在有点大。”
山王人?
他们说的是一个山王人?!
仙道更惊讶了,他不可置信地瞧向流川枫,只觉今晚的主题似乎与他预想的偏差太大,为什么除了一开始那张地图上的“魑魅滩”之外,自己什么也听不懂呢?!
“开什么玩笑!在这种紧要关口你还在指望水泽?”
赤木刚宪差点碰翻了茶杯:“山王王帐的混乱状况你又不是不清楚,水泽这些年没丢了命去已经很幸运了,你还指望靠他止息边境干戈?”
“但根据探听到的消息……水泽一郎这两年的确颇受北野王青睐,”宫城弱弱补了一句,不过顿了一顿后,他还是决定和赤木跳入同一战壕:“但是侯爷,指望水泽在山王王帐独当一面,就是在时间上讲,也不允许啊。”
隔着众人的七嘴八舌,水户洋平和仙道彰的茫然视线终于交汇,看出彼此眼中的满满疑惑后,水户洋平先开了口:
“那个……先问一嘴,水泽是谁?”
“他是北野王的第三个儿子,因为母亲只是个奴隶,所以一直没什么存在感,比不得他两个兄长那么有名。”
三井长出一口气,解释道:“挺偶然的机会,侯爷和他在京城相识,臭味相投,关系不错。”
这算什么劳什子关系?!
水户洋平石化当场。
流川枫则一脸坦然,面对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将视线落在奋力消化新信息的仙道身上:
“所以我想去山王见他一面——”
他用接下来的话堵上了所有人的嘴,倒不是因为他讲得多么有道理,而纯粹是这个决定太过突然,把众人都给震懵了:
“——带上仙道一起。”
那天晚上的湘南侯府中,仙道目睹了一场热闹的神仙打架。在流川枫说完那令所有人大感意外的决定之后,争论就开始了,除仙道和流川枫之外,屋子里其他人都参战,每个人的意见都不一样,和山王打不打,和山王什么时候打,要不要联合水泽,怎么联合水泽,带仙道一个人还是多带些人,总之,每个人的看法和关注点各有侧重,一时间谁也说服不了谁,只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统统砸在了湘南侯面前。
仙道在这场混乱中,晕晕乎乎接下了流川枫倒给他的一杯茶水。
“侯爷……”
他欲言又止。
流川枫看了他一眼:“去山王腹地,你敢吗?”
不敢。
仙道几乎立刻就在心里给出答案。
我绝不敢让你去那虎饲狼顾的地方。
也许是因为他的答案已经明明白白地表现在了眼中、并被流川枫读懂,所以这位引发混乱的始作俑者不加犹疑地以权压人:
“不敢也不成,我是侯爷,我说了算。”
“那我一个人去可不可以?”仙道问:“你要去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交给我去做。”
那我可不敢。
湘南侯立刻在心里也回了一句。
“不行。”
他说。
去山王这件事,他思量了很久。这的确是个危险异常的举动,他大可不做,但当一切筹谋经营、故人心愿,以及从朝野到边陲的可见形势犹如蛛丝一般在他头脑里密匝编织时,他已然发现,与山王的关系,远非一场战争得以终结或彻底压制。国家是泾渭分明的,但边关百姓的生活不是,在这西北边陲,两国百姓因着各自琐碎又日常的生存目的,交融在同一片土地上,他们需要的是理解和友谊,而非对立和仇恨。而对于朝廷来说,尤其是对此刻的牧绅一来说,处理同山王的关系,更是变得前所未有地微妙了。单纯通过武力压制换来的降服,并不能长久,靖海侯在东面的虎视眈眈,成为帝王心头新的隐患。靖海侯府远在千里之外,却能够如此迅速地知晓仙道与泽北荣治之战,那么,他们又为何不能越过魑魅滩,和山王搭建些什么新的关系呢?
撇过那些可能的危险和意外,同水泽的结盟,反而成为一条可以同时解决许多问题的通途。
但这些思虑仙道彰是无从查知的,流川枫斩钉截铁的回答,让他心中反而催生了一个新的念头:
流川枫和这个水泽,关系很好吗?
但他立刻将这念头压了下来。
不,现在不是揣测这些的时候,我是他的帮手,现下能做的,是帮助他成事,至于其他人……
至于其他人,与我无关。
“如果你一定要亲自去,”仙道又低头瞧了一眼地图上的魑魅滩:“那好,我陪你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