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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第四十二回 逆旅归京祭天地,痴人改命拦鬼神(下) ...

  •   第四十二回逆旅归京祭天地,痴人改命拦鬼神(下)
      我这疯疯癫癫的架势大约吓着他们了,广顺不扑打广安了,广安也不吼广顺了。
      广顺拉开我紧攥着广安的手,“主子您冷静些,千万爱惜自个儿的身子。”
      我仍旧拉扯着广安,急道,“你说啊,他中了什么毒,他不是百毒不侵吗?”
      广安面上是惨淡的冷笑,“是啊,殿下身中这世上最阴狠的毒,寻常的毒物又怎奈何得了他呢?主子可还记得当年住在集芳殿时,太子曾给您下毒。是殿下打翻了药碗,主子才知太子在药里加了吻蛇淬。实则此前殿下并不知太子有意暗害主子,会发现药有问题,皆因那是他日日服用之物。”
      吻蛇淬!丞暄竟然中了吻蛇淬!
      我曾在《长天宫绝密录》中看到过有关吻蛇淬的些许描述,此物原是我大宁皇室祖先给保卫皇族的死士服用的一种慢性毒药,意在控制服毒之人的意志。寻常人短期内服用少许并无大碍,然服满三月,毒性便会传至四体百骸,不能根除。往后须得日日服用此毒,以毒养毒方可保命,若贸然停服则会毒发而亡。然毒终究是毒,长久服用自会有损于肌体,中毒之人渐渐失去味觉,视觉,嗅觉,听觉,最后失触觉,终五感全消而死。因此服毒之人必受制于下毒之人,进退两难。
      难怪自我认识丞暄他就对吃食极为冷淡,有一向还目不能视……原竟是中了那阴毒之物!然转念一想,又觉出此中谬误,“不对,身中吻蛇淬之人不会在五感全消之前毙命!且他才二十出头,远未至吻蛇淬致人丧命的年纪!”
      这是给死士配的药,二三十岁于死士而言还是壮年,死士的主人又怎会舍得花大价钱培养出的利刃与铠甲如此早夭?一般的死士,皆是十几岁开始服药,而立之年后身子才见衰相。
      广安的目光有些涣散,“主子服药多年了,且这便是卑职要说的第二件事——王老太医穷尽半生都在为殿下配制解药,然而直到他故去,也未能如愿。后来如今的王太医继承了他老人家的衣钵,虽则有所进展,却仍旧不曾配出一剂真正的解药……”
      我的心脏仿佛已停止了跳动,一口气悬在心口上不来,“然他配出了一副比吻蛇淬更毒的毒药?”
      广顺与广安俱是一惊,广顺瞪着桃核似的肿眼不敢置信地望着我,“主子……主子如何得知?”
      “丞暄所谓的换了药难道就是换了一副比吻蛇淬更毒的药吗?这药有何功效又有何害处?”依稀记得广顺与丞暄曾背着我说起他新换的这个药方子,药性极为霸道。丞暄却始终不曾向我承认,反说他的眼疾是因药性温和才自愈的。
      隔着广安外表一层坚硬的皮肉,都能感受到他的痛心,“不错,只有更烈的方子才能压制住吻蛇淬的毒性。新方子的配方与毒性皆与吻蛇淬类似,一经服用便须得日日服用,以毒养毒。服用新方者不会丧失五感,可是撑得日子远不及吻蛇淬……王太医曾说,旧方虽磨人,好生将养着却是能熬满二十年的,可这新方……服药者怕是撑不过三年!王太医原是把这方子当成废方的,然殿下为了与圣上一战……不惜用命来换眼睛。”
      “他疯了吗?!留着一条命在,有何不能从长计议的?竟要这般铤而走险?那些浮华虚名,难不成比他的性命还要紧?!”我无助地嘶吼着,恨不能将沉睡着的人唤醒,劈头盖脸地痛骂一顿。
      见广安已将此事和盘托出,广顺索性也不瞒着了,“主子有所不知,殿下自十岁就服了这丧尽天良的毒,至今已十二年了!去岁冬天在忠州酬军时,殿下不仅口中无味、目不能视,连嗅觉都已受了影响。形势又紧迫成那个样子,殿下的性子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坐以待毙的。您不过离开秋实园片刻,就被圣上派来的人盯上,险些丢了性命,殿下岂有不急的?是以……殿下才决意将您送到泉城,舍了自个儿的身子以毒攻毒,背水一战。”
      “他是……为了我?”原本已深陷绝望的泥沼,广顺的话更像是一盆冰水般兜头泼了下来。丞暄始终不曾告诉我,那日在秋实园外意欲置我于死地的是恩献帝。
      “殿下说,不能再等了!这次重伤主子,下次还不知要怎么样呢。他要护着您,要一偿夙愿,不能看不见啊!殿下还说,若您有一日终是知道了真相,会明白他的!”
      我应当明白他么?
      或许我是明白的吧。
      丞暄生来聪慧,又继承了夏氏皇族高贵的气度与他母亲的美貌,他拥有的一切足以支撑他以俯视天下的骄傲活着。这样的人,如何接受自己连个寻常人都不如?
      从这一层上,我是明白他的。
      可我又自私地希望他再坚强一些,活着面对这荆棘丛生、疮痍满目的人生;而不是过早破釜沉舟,独留我枯守此生长憾。
      福永、广顺、广安说过的许多话,有过的许多表现,曾经看来皆不可理喻到荒诞,如今看来却都说得通了。丞暄活得比我想象得要难,他所走的每一步,争得都是命。
      然眼下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我将脑海中所有扰乱心神的念头压下去,强定着心念思考丞暄眼下的身子状况。
      “广顺,你且将丞暄前后服用的两个药方皆默出来;广安,你去吩咐玉碗儿将我针灸用的东西备好拿来,然后守在门口别让任何人进来。”
      广顺的眸子仿佛盈着一池水,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我,两片干涩起皮的嘴唇颤抖了好几次,才艰难成言,“殿下,殿下他,他还……”
      “我不知道,不要问我……”不能问因由,更不能问可否,只能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赌上一切地往前走。
      哪怕停下一刻,脚下等着我们的都是万丈深渊。
      明明天冷得滴水成冰,我的汗水却浸湿了里衣。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措手不及,纵我强自用意念支撑着精神不垮,身体却比精神更加诚实地选择了脆弱。
      他二人退下后,我独自跪坐在毛毡地毯上,几度意欲起身,却终是只能瘫倒在地。
      丞暄面色灰白地躺在罗汉床上,表情并不安逸……我用力睁着眼睛望着他,一下一下咬着自己的舌尖保持清醒。
      万幸倒下之处离罗汉床不远,我再挪两步便可够着床脚,而后便可借力爬过去了。
      “尹子路!我杀了你给殿下陪葬!”梅让拎着刀进了帐。
      我回头狠狠地望着他,“你想喊得所有人都知道吗?!”
      或许此刻我的表情已是穷凶极恶,明明他是站着的我是趴着的,梅让却像看见了身长八尺的凶兽般被我吓得神情一怔。
      “你不是早就想杀我吗?动手啊!你现在不动手,大爷可不保证等我缓过来之后不会杀了你!”没工夫朝他凶神恶煞,我继续卯足精神往丞暄身边爬。
      “你,你怎么了……”他小意地向前挪了两步。
      我此刻虽厌恶极了他,却也顾不上与他素来的罅隙了,有这与他怄气的工夫,不若多留存些体力,待会子为丞暄施针。
      “如你所见,我身子虚脱困难于行。你若也想救丞暄,就过来帮把手扶我起来。”
      梅让抿了抿嘴,跨着大步过来扶我,“你若能救殿下,我梅让,乃至整个梅家日后都不会再为难你。”
      额头的汗打湿了眉毛与睫毛,我借着梅让的臂力站起身,却不曾向他示弱半分,只昂首斜睨着他,道,“我稀罕吗?”
      终于坐回丞暄身边,我定定地看着有些无措又竭力掩盖的梅让,“梅将军若不打算杀我,就请去誓师吧。我猜,上一回他毒发时便已向你交代过所有后事了。”而丞暄所交代之事必然招致梅让不满,所以我从驿站回来那日,梅让才会火急火燎地来向我兴师问罪,不想偏撞上了丞暄,是以被拦了下来。
      “你……”梅让指着我,又惊又怒地说不出话。
      我不再理会他,攒了些力气,将丞暄在罗汉床上放平,封住了他的八大穴道。“我猜梅将军也希望待丞暄醒来时,慕王府和天启军均无任何异常。”
      梅让走前还是留下了一句话,“不管你是否稀罕,我说过的话都会兑现。”
      广顺将丞暄所服用的新旧两个方子皆默了一份交与我,玉碗儿也送来我针灸所需的一应物什。
      广顺为我端来一碗参汤,“主子脸色很是不好,喝一些参汤补补精神吧。”
      我摇摇头,莫说是参汤,此刻怕是一滴水都难以下咽。
      广顺的眼睛依旧肿得厉害,声音中带着哽咽,“主子就当是疼奴婢吧,否则殿下醒来若见着您憔悴了,怕是要怪奴婢等未能伺候周到,呜呜。”他说着便又哭起来。
      玉碗儿也道,“是啊,大爷,你这身子最怕劳神了。殿下还指望着您呢,您怎能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呢?”
      确是这个道理。
      眼下不是矫情的时候,我接过参汤一饮而尽,平日里最厌恶的那股子酸、苦、涩此时入口,仿佛也都算不得什么了。
      “你们也都喝一些,眼下咱们是要与黑白无常殊死一战,丞暄麾下数十万人,陪他撑过这最难一关的却只能是咱们这几人。”也不知是因方才封住丞暄穴道时感觉他身子毫无变化,还是因梅让、广安、广顺的支持与宽慰,我心中宽松了些。不就是黑白无常么,我的丞暄还是阎王呢,哭丧棒勾不住他的魂魄的。
      广顺吸了吸鼻涕,认真地看着我,“主子,殿下遇见您……真是这些年来……最大的幸事了。”
      我谓他道,“这些话都留待他醒了再说吧。我问你,丞暄平日里喝的那些莲心茶,可是太医的主意?”
      广顺擦干眼泪打叠起精神,道,“嗯,实则那不是普通的莲心茶,是百草雪莲水。福永公公说,这是老太医钻研出的药方,贵妃娘娘在世时也时常给殿下熬这个的。因也是治标不治本的,殿下后来许久都不曾服了,直到去岁换了这个新的方子,王太医说殿下如今体质特殊,要一面用千年老参的参汤补气血,一面喝百草雪莲水淡化毒性。殿下原是嫌麻烦的,这一向……这一向身子实在撑不住了才用的。”
      “好。”我点点头,“你去按着旧方子熬一碗药,再多准备些参汤和雪莲水,能准备多少就准备多少,不怕多。也莫去外面的帐子了,就在帅帐中熬。营中人多眼杂难免有人看见些蛛丝马迹,你只传话出去说我身子不适便罢。”
      我又谓玉碗儿道,“准备一桶洗澡水,水要一直烫着。”
      玉碗儿应诺道,“是,一面将不烫的水往外舀,一面再往里添新的热水便是。”
      一切准备妥当后,玉碗儿与广顺将丞暄的身子翻过来,露出背部。我将丞暄体内的毒以背部为圆心,不停向外推,每推过一个穴位便以毫针刺入穴位封住毒性,直到将他体内的毒全部逼至指尖和脚尖。
      推毒的过程中,稍有不慎便会将毒留在穴位里,届时便是大罗神仙下凡,怕是也无力回天。
      帅帐外将士们的呼喊声声震天,看来誓师十分顺利,梅让……不愧是丞暄选中的良将。天启军纵没了丞暄,一样是虎狼之师,梅让率雄兵回京,以梅家在朝中权势,拥立一个无依无靠的皇子做傀儡皇帝也并非做不到。
      所以这世上非夏丞暄不可的并非天启军,更非梅家,而是我,尹子路。
      丞暄的指尖与脚尖被毒逼得紫红,我拿起二十根三棱针,分别飞快地刺破他的手指尖与脚趾尖,暗红色的血喷薄而出!
      “啊!菩萨保佑!”广顺许是在一旁一直偷瞧着不敢吭声,此时却是忍不住喜极而泣哭喊了出来。血会喷出来便说明还活着,死人是不会喷血的。
      二十根三棱针散落坠地,不知是汗还是泪,我的脸不停地朝下滴水。
      玉碗儿扶住摇摇欲坠的我,“大爷,大爷累坏了,快喝口水。”
      我摆摆手,指了指他刚备好的热水。
      玉碗儿道,“是,玉碗儿这便将殿下放入浴桶中。”
      我点点头,又朝在另一头熬药熬汤的广顺道,“将煮好的参汤与雪莲水给殿下喂下去,想法子让他多出些汗。”
      广顺赶忙端着参汤与雪莲水过来,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试着往丞暄口中喂,然那些汤汤水水一滴也未能送进。广顺急道,“主子,人还没醒,喂不进去呀!”
      我咬咬牙,狠心道,“去找一把漏斗和一截肠衣来,纵是灌也得给他灌进去!”
      广顺咬着下唇忍着泪,“是!”
      丞暄服用过吻蛇淬,身子早已被毒浸透了,一旦停了这毒,经脉反而不能行转。新方子药性虽烈,却未必如吻蛇淬那般深入血髓,换言之,新方可压制旧方却不能取代旧方;旧方则恰恰相反,可取代新方却不能压制新方。
      方才我已仔细研读过那两张方子,若能催去丞暄体内的新毒,重新引旧毒入体内,或可使丞暄的身体恢复至服用新方子前的状态。虽则不能根除吻蛇淬之毒,只要能让他活过来便还有生机。
      在旧毒新毒交替,新毒已清而旧毒未入之际,丞暄的身子是最为危险的,在毒里泡了十几年的身子已离不开吻蛇淬了,随时有可能被血髓中藏着的隐毒反噬而死。然为免旧方与新方在丞暄体内相融,必须待到新方之毒排清后才可重新服用旧方。
      是以此时须得一面用参汤吊住他的精神,一面用雪莲水助他排毒。
      广顺与玉碗儿皆心软下不去手,我只让他们扶着丞暄的身子,自己亲手掰开他的嘴,将肠衣的一头塞进他的食道,一头套上漏斗,缓缓地将参汤和雪莲水往漏斗里灌。
      两壶水灌下去,丞暄的额角湿漉漉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也不知是被洗澡水的热气蒸得,还是已能够出汗了。
      “广顺,”我的声音已喑哑得连自个儿都听不出了,“殿下一醒过来,便即刻给他服下吻蛇淬。”
      “主,主子,主……”广顺扶着丞暄的手忽然颤抖起来,他将丞暄的手腕从浴桶中拉起来,丞暄白皙的皮肉被烫得如早春的樱泥。
      我无力道,“纵是块石头扔在热水里这会子也烫手了,你摸到的不是他的体温,是水温罢了。”
      “不是,主子,殿下……殿下他有脉搏了!”
      我一个箭步扑过去擒住丞暄的手腕,膝盖重重地撞在浴桶上,桶中的热水都被撞得起了水花。然这一下撞得值,纵撞断了这一条腿都无甚不可,虽然微弱,可是我清楚地感觉到了丞暄手腕上一下一下的跳动!
      我怕是自己太过紧张出现了幻觉,遂捞起他另一只手腕复又按了一回,“是真的,真的!丞暄,丞暄他……”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所有的眼泪在这一瞬奔涌而出。
      跪倒在浴桶边上,那些被不得已的冷静凝成冰的泪水顷刻融化,我将脸埋在自个儿的臂弯,放声大哭嚎啕不已。七魂六魄终于又回到我体内,这半日经历的提心吊胆与痛苦绝望哪怕再多一刻,都有可能会要了我的命。
      玉碗儿与广顺合力将我搀扶起来,我看着仍旧不曾醒来的丞暄,甚至不敢去触碰,生怕方才的温热和狂喜只是幻象,死亡和冰冷才是真实。
      “广顺,可以给他服药了。”
      “是。”广顺将早已备好的吻蛇淬端来,“主子,这药……怎么喂呢?”
      我接过药碗,“你扶着他便是,我用汤匙喂他。”
      骨瓷的汤匙与药碗碰撞出清脆的响声,我将汤匙送到丞暄唇边,毫无血色的双唇竟然微动了一下!
      “丞暄!丞暄你醒了吗?”尽管声音已干涩如裂帛,我还是尽量让他听到我的声音。
      苍白虚弱如纸的人微微睁开了眼睛,黑曜石一般的瞳仁闪耀着生命的光彩。
      “丞暄,你没事了……你没事了……”我努力地对他笑,泪水却一颗颗地砸在水面上。“来,把药喝下去便可大好了。”
      纵然是刚从鬼门关逃回来,十几年噩梦一般的气息也不会不熟悉,丞暄侧了侧脸避开盛着药的汤匙,艰难道,“我想看看你,再看看……”
      服下吻蛇淬,他便又会像原来一样口中无味目不能视了。
      我狠心地将汤匙再次送过去,“可是我也想看着你啊。乖,张开嘴……求你了,丞暄……”求求你,不要再这样丢下我一人。
      丞暄的眸子几度明暗,终于还是向我妥协。他无助的眼神像一把利刃,随着我将吻蛇淬一点点送入他口中,一寸寸刺入我的心里。
      丞暄服过药后再度陷入昏睡,玉碗儿将他从木桶里捞出来,擦干身子绞干头发,放到床上盖上厚厚的皮毛毯子。
      广顺也将我扶到罗汉床上坐下,又哭又笑道,“主子且歇一歇,广安还在帐外守着呢,奴婢得去把这天大的喜讯去告诉他和梅将军。”
      我点点头,自丞暄身后将他拥在怀里,这方觉得自个儿也跟着活了过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第四十二回 逆旅归京祭天地,痴人改命拦鬼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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