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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第四十二回 逆旅归京祭天地,痴人改命拦鬼神(中) ...


  •   大军出发前那日,丞暄身为主帅,挪到了城外的军营中居住。我自然一并跟去,一切一如我们从建京出发去西北时那样。昔日点滴还清晰如昨,不想恍惚之间竟已经年,我与丞暄共同的经历已很深很长,且仍在不断加深延长,山高水远,海角天涯。
      “一个人在那里傻笑什么,还不过来帮我束发?”丞暄远远地看着我笑,边上广顺正在为他一层层地整理身上繁复隆重的亲王衮服。
      我小心地托着他的黄色发带脚步轻快地凑到他身边。
      实则待会子束好发后这条发带是藏在九旒冕中的,丞暄头戴着九旒冕,旁人根本看不见。可祭祀这等事就是这样,人或许看不见,神明却是能感知其诚意的。
      苍天为玄,厚土为黄,除了天之外,君权最大,是以代表着土地的黄色是君权的象征,在梁国只有皇帝和皇子们才能使用。他们自古就尚黄色,敬土地,皇子们在祭祀时要将发髻束得高高的,再在发髻上缠绕黄色的丝带。
      来梁国前我是不会束发的,连自个儿的头发都没捯饬过,更遑论帮他人束发。可偏生大爷我生了一双巧手,但凡靠手上功夫的技艺都是一学就会,比如变戏法、出老千、偷东西……咳咳,似乎越说越不像了,横竖如今束发我亦能做得很好便是了。
      丞暄在铜镜前坐下,我暂时将发带交给广顺,拿起梳子叼在口中,两手并用左右开弓地将丞暄的头发一缕缕地束好。滑过指尖的发丝像上好的绸缎一般,冰凉光滑且坚韧,仿佛一个不牢便要脱手似的。
      将最后一缕黑发束好,我亲手为丞暄缠上了黄色发带,戴上了沉重奢华的九旒冕。
      丞暄站起身走远了些,我坐在他方才坐着的圆凳上,望着眼前身着梁国亲王爵最为郑重的衮冕这人,忽然觉得再如何华贵的冠冕和衣饰在他的身上,也不过都只是陪衬罢了。
      就如同现在,他向着正午来临前明媚的日光站在那里,未着寸铁,眼神中却自有平定宇内匡扶河山的豪情,笑意里亦满是胜负尽在掌控之中的从容。若不是与这张惊世无双的脸朝夕相对,我甚至不敢相信这是我尹子路的爱人,靡丽若艳鬼,璀璨如神明。
      吉时已至,我双手托着祭祀用的刀,跟着丞暄一步步地走上祭坛。司礼官的祭祀礼服颇为沉重,可是一想到我跟随的人是丞暄,脚下便会不自觉地踏着他的节奏,走向离神最近之处。
      祭台上摆列着玉帛、牲畜和酒果,祭坛周围的礼官们一同吟唱着祭祀的古歌。
      祭坛上的丞暄不再是亲王、皇子,而是离神最近的人,近到我终于明白他的强大与脆弱都仿佛不可估量,却又都像是与生俱来。
      锋利的刀刃割破祭品的皮肉,鲜红的血肆漫着铺染上天启军玄色的军旗。丞暄双手将军旗竖在祭坛上,染血的玄色旗帜迎着寒风猎猎作响。
      震耳欲聋的军鼓奏起,穿透云霄的号角吹响,台下所有将士与礼官俯首叩拜。苍穹之下,只余一种气息,那便是天启军军旗上的血腥;黄泉之上,惟闻一种声音,那便是天启军军乐的雄壮。
      祭祀礼毕,我跟随丞暄走下祭坛。丞暄忽然转过身看着我,脸上带着些许笑意。
      我被他吓了一跳,示意他不要停下脚步,他却忽地侧着身向我伸出手,“今日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若不是方才祭了军神煞气太重,我真想昭告天下,娶你为妻。”
      我曾见过天高地阔美景万千,这两年在他身边更是见识了什么叫做风华绝代,可这一切与他此刻身批金色暖阳的笑容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
      我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愣在当场,鼓角声息,高坛望尽,全是黑压压的人群。倘众人此时抬起头,英明神武的慕王殿下可就威严扫地了。
      我急得跺脚,向前探着身子推了他一把,“还不快走!”
      他被我推得笑着收回手,一本正经地回过身继续向前。
      我拖着步子亦步亦趋,眼前的景色却仿佛停在了方才那一刻,那人眉眼静好如画地对我说,“昭告天下,娶你为妻。”
      是日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这个场景都夜夜入我梦中,每一次当我想要应允时却都会流着泪醒来,后悔当时在祭坛上不曾对他说,“好,我也娶你为妻。”
      祭祀大约是个极消耗体力之事,我甚至怀疑丞暄真的将自个儿的精元献给了天地。他自祭祀回来便歪在帐中临时放置的罗汉床上,我在床上铺了从上京带来的白虎皮,然丞暄的手冷得仍像是从刚化开的河水里泡过似的。
      我心疼地攥着他的手,低声问广安,“这可如何是好呢,待会子晚膳前还要誓师呢,眼下他是这样的光景,喊一句话能传出去几尺呢?可会有损士气?”
      广安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眼睛瞪得又大又红,活像一头要吃人的猛兽。
      亏得广顺不过是去拿膳食一会子便回来,若往后只能日日对着广安大人这张耿直的脸,这日子怕是要过不下去。
      我皱着眉看着广安,“你总咬着牙做什么,你倒是说句话啊!”
      广安松了松牙口,然后又咬死了,自牙缝里给我挤出了几个字,“卑职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气得想揍人,“那你去看看广顺什么时候回来。”
      丞暄有气无力地加了一句,“回你自己帐中吧,本王暂不需护卫了。”
      广安也是个人才,不仅对着我时咬牙切齿的,连对着他尊贵无匹的殿下都没给一副好脸子,“是!”
      广安走后,丞暄撑着身子坐起来,面如皑雪,唇如残花。他抱着我,将头垫在我的肩膀上,“芳满,你不必太过担忧,我……我服过药后便会好了。”
      丞暄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意欲抬手去摸他的脸,双臂却被他环住,动弹不得。“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我从他怀里挣扎而出,他的脸上果然有一道浅浅的泪痕。
      “丞暄,你……”
      “热气腾腾的烤羊排来啦!”广顺极具穿透力的嗓音打破了帅帐中诡异的气氛。他带来的吃食委实不少,一样一样的盆盆碗碗铺满了一张长桌。
      我清了清喉咙,谓广顺道,“军中的吃食也如此丰盛么?”
      广顺眉飞色舞的,似乎有些过于兴奋了,“可不是么,您瞅瞅,这又是羊排又是红烧肉又是锅盔的!今日晚膳每个士兵都加了卤牛杂、红烧肉和猪血豆腐汤,级别高一些的将领还能得一份手抓羊肉,那边那一小盆手抓羊肉便是主子的份例,奴婢也一并拿来了。”
      “哦。”我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叙话,“怎么不见卤牛杂?”
      广顺又道,“那些皆是慢锅儿菜,要到傍晚时才好呢,奴婢是想着主子与殿下为着祭祀一事昨夜就未曾进食,想必饿坏了,这才捡着些熟得早的领来了。”
      虽则自昨晚就未曾进食,此刻望着那一桌子菜却是意兴阑珊,且我瞧见那桌上有一只落单的汤碗。我与丞暄同食时,桌上的餐具从来皆是成双成对的,若有这么只汤碗落了单,那不必想也知道是何物。
      我看了看目光垂地的广顺,又看了看丞暄,“今日这么早便服药?”
      丞暄道,“待会子不是还要誓师。”
      我见他精神委实不佳,“可能由梅让代你?”
      丞暄点点头,“我倒也安排他演练过了……不过,还是我亲自去吧。”
      梅让虽年轻,却因常年在军中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同上阵,渐渐积了些威信,又与生俱来一副名将气派,将士们对他倒颇为信服。我私心想着,由他代替丞暄率军誓师,倒也无甚不妥。
      然丞暄似乎执意亲往,我忍不住问他,“既如此,又何必安排梅让演练呢?”
      丞暄往长桌上望了望,“都有些什么膳食,可有汤面么,我想吃生辰时你去镇上买来的那种汤面。”
      “前几日你生辰不是才吃过,怎么忽然想吃那个?”我莫名心慌,不知怎的今日一直难以静心,不管丞暄说了什么都觉极不踏实。
      丞暄难得怔了怔,“啊,也是……许是到了军营的缘故吧。罢了,还是先服药吧。”
      取过药碗,眉头紧锁的脸映在汤药上,我心绪不宁地走回丞暄身边,将递与了他。
      丞暄一手接过药碗,一手拉住我的手,抬起头望着我,似乎有话要说。
      广顺识趣地避了出去。
      然丞暄拉着我,相顾无言良久,终于什么也不曾说。他缓缓饮尽药汁,手握着空碗似乎不知该放在何处。
      我意欲接过,“给我吧。”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长桌,“无碍,我自个儿……”话说到一半,漂亮的双燕眉拧成了两个疙瘩。
      “啪!”白瓷药碗在地上摔得粉碎。
      “丞暄!你怎么了?!可是药有问题?!”我吓得半搂住他,不敢错过他面上的任何表情。
      “不是药的问题……噗!”丞暄话未说完,一股腥热的血带着丞暄的体温喷溅到我的面上、颈间。
      “丞暄!丞暄!”鲜血不断地从他的口鼻涌出,丞暄伸手去掩,却有更多的血顺着指缝流出。猩红的血带走了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我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仿佛一下子什么都听不见。
      上京尹家,数百年功勋皆是浴血而来,尹家的男儿不会畏惧鲜血与死亡。然我第一次觉得,怕极了眼前这源源不断的红色。
      慌乱与惊惧中,我看见广顺冲到我们身边,扶着丞暄靠在罗汉床上。丞暄的眼睛似睁似闭,他不甘地向我伸出手,血染过的嘴唇微微颤动着。
      我扑过去抱住他,“丞暄,别怕!我去叫大夫,我马上去找大夫。你等着!”
      丞暄吃力地拉住我,我听见他虚弱的声音,“不可,不要去……广顺,广顺呢,传旨……”
      广顺神色看似镇定,实则泪水已淌了满襟,强忍住哽咽的牙齿不停打着颤。他重重地跪在铺着毛毡的地上,给丞暄磕了一个头,又跪着转过来,抬头艰难谓我道,“主子,殿下有旨,若殿下未能平安回到建京,主子可领亲兵五百,天启军五万离开军营。无论主子是回宁国还是留在齐州,任何人皆不得阻拦。兵符、银两、粮草,皆已……齐备,主子可随时……启程。”
      说到最后,广顺已泣不成声,我反而渐渐冷静下来。
      我跪在罗汉床上握着丞暄的双手,“丞暄,丞暄你别睡,你看着我。你病了,你病了对吗?”
      丞暄已不再吐血了,“芳满,原谅我……我可能……”
      “不,你不会的!告诉我,怎样才能救你,一定有办法的!告诉我,丞暄!”我向他的手呵着热气,害怕他的气元一点点消退。
      他若有似无地摇摇头,“生死有命,挣扎无谓。你走吧……我自个儿知道,这身子已不中用了。”
      我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前几日也是这样,才吩咐人连夜去寻我的吗?”
      他也试图回握我,声音断断续续,“还好你在,这一回我可以安心去了。芳满,我没力气了,你听我说……收下我留给你的东西,向北你可去上京,回家乡继续做你的靖国公;往南去建京亦可,以你手中兵权与人脉,朝野上下皆不会有人为难你;若你想留在泉城……划地自立亦非难事……梅让更可保梁军永不入齐州……”
      “丞暄,那些东西我不会要的,倘你一个不好,我立刻在你面前自尽!”我抽出靴子中的匕首,抵在自个儿颈间。“告诉我,如何救你!”
      “不要,芳满,这是我的命……”丞暄激动得要坐起身,却终是吐出一口血后闭上了双目。
      “丞暄?丞暄!丞暄——!”我拼命摇晃着他的身体,那人却像喝醉了酒似的,毫无反应。“你醒醒,醒醒啊!”
      广顺伸出手探了探丞暄的鼻息,后仰着栽倒在地,半晌才爬起来磕了三个头。“主子节哀,殿下……大去了。”
      我看着跪在地上形如枯槁的广顺,喊道,“愣着干吗,去把大夫给大爷叫来啊!”
      广顺膝行到床前,“主子,殿下遗命,决计不可传召医者。”
      我一脚踹在他肩膀上,“遗命个屁!他没死!”
      广顺爬起来跪好,道,“是,殿下有命,兹事体大,决计不可传召医者为他诊治。主子,殿下的事,暂时不可让奴婢、广安还有梅让将军之外的人知晓,更不可让外人知道他的……病因。”
      我嘴里咸咸的,不知是泪还是咬牙时流的血,“难道就让我这样看着他死吗?!”
      广顺没有答话。
      我强自稳了稳心神,恢复了些理智,“你去将广安寻来,告诉梅让,誓师由他代丞暄去动员将士们。”
      广顺应诺退下,在等待他回来的时辰里,我始终抱着逐渐冰冷的丞暄,生怕锁魂的无常将他的魂魄夺走。
      广顺似乎过了许久才回来,又似乎并没有很久,我脸上的泪痕都还未干。
      我看着一同进门的广顺与广安,道,“跪下。”
      二人依言在床前三尺外跪下。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眼前漆黑一片,耳畔嗡鸣如针,却强自撑着不敢晕厥,待漆黑与嗡鸣渐渐散去,才道,“说,关于丞暄的病,不管你们知道什么……都告诉我。”
      “主子别问了,奴婢等皆在殿下面前立过誓的,便是对主子,有一件事也不能说。奴婢原想日后跟着主子的,主子若因此嫌弃,奴婢留在齐州给殿下守陵便是。”一向柔顺的广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偏与我犟上了,愤怒、恐惧、哀痛带来的刺痛发麻传遍全身。
      我几度将拳握紧又放开,才得以让声音平缓地从喉咙中流出,“广安,那你呢?”他是个骨头硬的,连广顺都不肯说,更何况是他。
      广安的脖子梗得直直的,“我说,殿下这不是病,是毒……”
      我甚至还没听懂广安的意思,广顺却像是疯了似的扑过去狠狠推了他一把,“你忘了答应过殿下什么吗?!就不能让殿下安安心心地走吗?!”
      广安喊得比他还响亮,“事到如今瞒着他还有什么意思?瞒住了殿下就能活过来吗?!还不如说出来多一个人想法子!”
      我跪倒在广安面前,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告诉我,广安,求求你告诉我,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第四十二回 逆旅归京祭天地,痴人改命拦鬼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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