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9、第卅九回 雄踞河山势彪炳,有芳为伴腊如春(下) ...


  •   丞暄今日宴饮时喝了不少酒,涌雪泉酒后劲又足,我便唤了广顺进来伺候他漱口净面,预备早些歇下。
      广顺进来先是一怔,我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他复又低下头去,帮丞暄脱去了外衣。
      我顿时觉得有些不对,遂问道,“怎么了,可是宾客们有何处未曾安排妥当?”
      广顺答道,“主子放心,客院的诸位一切都好。只是……熹光堂那边儿……”他只起了个头,似乎怕说错什么。
      丞暄轻咳了一声,把刚脱下的外衣又穿回去了。他似乎为自己窝在卧房里忘了正事感到羞愧,耳尖微微泛红,“是本王疏忽了,去将本王的大氅拿来,本王这便过去。”
      我不解其意,“深更半夜的,你要去何处?”
      丞暄道,“原吩咐了王府中的几个幕僚和相熟的大臣议事的,吃完寿面又与你说了些话便有些犯困,竟……忘了……”他越说到后头声音越小,头偏得我只能看见他的耳朵。
      广顺识趣地假装什么也不曾听见,只手脚麻利地拿来了丞暄的大氅给他披上。我望着从神仙堕成凡人的丞暄,好笑地为他系好大氅的系带。
      丞暄低下头来问我,“你可要随我同去?”
      我放下系带,笑道,“你去议事,岂有带着我的道理,也不怕旁人忌讳。”丞暄再如何抬举我,在旁人眼中,我仍是个身份尴尬之人。我韬光养晦不动声色,旁人觉得我是个以色侍人的面首,不配掺和他们的大计;我锋芒毕露张牙舞爪,旁人只怕认准了我是大宁派来的奸细,更别想听他们只言片语了。
      丞暄却道,“我活着只两件事,一件是与你在一起,一件便是权势纷争了。你不如去听听,或有什么点子给他们支支招呢,纵没有,也能熟悉熟悉。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总要和他们说得上话才是。”
      丞暄的意思我明白,所谓权势,实则是一样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它既不像金银,堆在何处便闪闪发光;也不像兵马,行至何处便浩浩荡荡。权势皆套在人的身上,而这些人所能到达之处,便是权势所及之地。
      丞暄的权势便套在这些依附于他、效命于他之人身上。丞暄就像一把油纸伞,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权势便是伞面,身上套着权势的人则是伞骨。一根伞骨折了,伞面仍是平的,替换一根上去亦非难事,油纸伞还是那把油纸伞;然若同时断了数根伞骨,伞面便塌了,届时伞骨伞面油纸伞皆失去了原本的作用。
      我既是他伞下之人,自然也该去见见他除却梅让与广安之外的肱骨。这是荣辱与共所必需的信任和准备,譬如上次在棣州丞暄重伤昏迷一事,我靠一己之力自然难以保他平安,便只好让广安诓了梅让出兵相挟。末了虽虚虚实实地蒙混着逃过一劫,其过程却太过艰辛惊险,难堪复刻。不论是我还是他的臣僚,都无法承受类似的事情重演,是以我与他们必须见一见,并对彼此积累些许信赖。
      我遂点了点头,简单收拾了一番,与丞暄一同去了熹光堂。
      熹光堂辟出了一间正房做书房,宽宽敞敞的围坐二十人不是难事。这会子坐着的人中,除了下首的几个王府幕僚我是在建京时就见过的,其他均是今日宴饮时头次见到的生面孔。
      梅让与傅知尘也在,遂丞暄在上首的位置坐定后,朝傅知尘使了个眼色。傅知尘立时会意,起身走到丞暄下首左侧第一人处欲向我介绍。自上回我向丞暄问了傅知尘的去留后,丞暄便也明白了傅知尘的想法,索性赶着年关封印前上书朝廷,请封他为忠州刺史。
      说是请封,然纵朝廷不批,傅知尘照样会按时按点风风光光走马上任。届时朝廷不认也得追认了,追认反而丢面子,是以还不如早早承认。
      有这样以为炙手可热的刺史为我引荐诸人,我也算是赚足面子了。
      这些人我虽不熟悉,却大多在府中住了数日,我亦一一打听过了,大概情况还是略有了解的。遂不等傅知尘开口,便先站到那人对面行了个揖礼,谦和道,“小可见过梅大人,梅大人特地从宿州赶来,一路辛苦了。”
      此人模样周正,年近四旬,正是从建京被派到调查淮南诸州户口与税赋不符一案的户部侍郎梅永年。他与梅让的爹是同一个爷爷房里的,与梅老令公尚算亲近。
      我既知他是谁,又知他从何处而来,免不了让梅永年吃了一惊。然他久居高位,很快便控制住表情,客气又不失热络笑着回礼,“长史客气了,下官万万受不起长史的礼。”
      既然长史是个空前的官职,自然也无从论及品序,梅永年是这些人中说话极有分量的了,他给我这个面子,口称“下官”,旁人自然也不会太为难我。
      随后我又一一见过了梅让的远房堂兄,驻守在西南的防御使梅诤;梅让的胞兄,丞暄大舅舅梅永华的嫡长子,江南东道扬州治所丹阳县县令梅诚等人。
      寒暄客气后,丞暄让我在他右手的空椅子上坐下,我恭敬地站在他身后,轻声道,“我不累,站得离你近些,你有事吩咐着也方便。”
      他大约亦明白饭要一口一口吃的道理,并不曾坚持,只问我,“我寿宴前你发出去不少帖子,可有谁收了帖子却不曾来的?”
      “还真有一位,远在剑南道的睿王,说他的风湿犯了不宜行动,只差人送了贺礼来。”旁人皆是没得着帖子还削尖了脑袋往泉城钻,只他特立独行,左等一日不来,右等一日不来,寿辰将至才派了个管事来送信称病告假。
      丞暄看了看傅知尘,“傅刺史如何看待此事?”
      傅知尘皱着眉想了想,“睿王殿下性子温吞,许是……见如今大局未定,不敢贸然向殿下示好,以防圣上猜忌?”
      亳州刺史却摇了摇头,“如今上赶着向殿下示好的人多了,睿王不过是受邀前来,原也算不得什么大罪过。圣上纵要罚,也不会拿他开刀。”
      王府的幕僚曲先生道,“这个道理他未必明白,或许果真只因懦弱呢?睿王殿下的封地不过雅、嘉二州,委实难以成势,没有理由与殿下做对。”
      梅诚冷哼道,“雅、嘉二州的税赋加在一处只怕还不及我丹阳一个县,那睿王能成什么事?他都躲在封地的龟壳子里待了十来年了,只怕一辈子都不打算出来了。”
      这口气,果然是跟梅让一家出来的错不了!
      连梅让都有些听不下去自己这兄长口出狂言了,遂道,“雅、嘉二州虽比不得江南富庶,倒也足以自给。且此二州毗邻天川国,也算是兵家要地,怕是轻率不得。”
      梅诚并不想给自家兄弟面子,“毗邻俄羌的才叫兵家要地,与天川国隔着一座万丈高山叫什么兵家要地,给天川一万个胆子,天川王还敢联合睿王发兵咱们大梁不成?”
      我听这梅诚越说越不像,不禁想开口将这个话头岔开,然又想着今日到底是头次来此议事,还是多听少说为宜,遂忍了又忍,方将心头的话压下。
      梅永年到底是梅家的长辈,自然也由不得梅诚胡说,遂道,“睿王殿下与今上是堂兄弟,睿王的爵位到了这一辈上原是要降等的,只因先皇子嗣凋零,到今上登基时已无几个亲生兄弟能封王了,圣上这才开恩让睿王的爵位多承了一辈。”
      幕僚中立时有人会意,“梅侍郎的意思是,如今圣上子嗣茂盛,千秋之后连自己的亲生皇子都不及分封,更不会顾念这隔着一脉的堂弟了。若这么看,睿王倒是有可能为了子孙后代搏一搏。”
      梅让虽不爱听梅诚说话,但他与梅诚一样,是打心眼儿里瞧不上睿王的,“可是这睿王凭什么呢?”
      话音一落,众人便又都不说话了。听他们说来,这睿王大约就是个不敢伸头的乌龟,天川王又是个使唤不动的,连我都觉他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然而此时,一直不曾开口的丞暄却忽然道,“凭太子正四处拉揽人心。”
      一语惊醒梦中人。
      恩献帝虽保了睿王的爵位,却不曾扩大他的封地,且他已老迈,睿王也不指望能从他身上谋得什么好处了。丞昭却不同了,他是距皇位只一步之遥的储君,也是最有立场向睿王一家许下诱人诺言之人。
      梅永年捻着胡子道,“今日我听说睿王不曾来赴宴便大胆作此猜想,然还是觉得不大可能。睿王有求于太子,太子却未必有求于睿王,雅、嘉二州虽能自给,却也算不得富裕,睿王帐下的亲兵不过千人……这一无兵马二无钱粮的,太子何必拉揽他?”
      丞暄垂着头,莹白的指尖循着盖碗的边缘一圈圈地摩挲,众人皆是大气不喘一声,只等着他发话。
      终于,他的指尖停住,“西北有天启军驻守,往南便是剑南道,剑南与天川隔着高山,易守难攻。整个大梁西侧只睿王的封地最为薄弱,太子若要勾结外敌,则极有可能于此处突破。”
      一位坐在靠门口处的老将忍不住问,“太子竟勾结了谁,北面曜日家还是西北俄羌胡子,总不会是天川吧?”此人名唤关志高,原不是天启军的将军,只因原先的番号与天启军合并了,他又一心效忠丞暄屡立战功,今日才会出现在此。
      关志高此言一出,屋里越发安静了。他亦自知失言,与我相互望了一眼便匆匆低下头,两下里说不出谁比谁更尴尬。
      这正是我最忧心的,无论丞暄如何粉饰,旁人嘴上说得如何好听,他们在心里还是将我当成大宁插在梁国的桩子。实则我此刻是想回避的,可若这时拂袖而去,旁人必以为我是让关志高扫了脸面,日后指不定还要报复人家,那就真是越描越黑了。
      众人寒蝉仗马相顾无言之际,竟是丞暄打破了僵局。他失笑道,“你倒坦荡……”
      关志高大约不是个会说漂亮话的人,看着我的眼神满是悔意,却皱着一张脸,半晌不曾说出一句话来。
      丞暄也不追究,只问众人,“诸位怎么都不说话了?”
      梅永年第一个回过神来,实则对于关志高的话,毫无反应便是最好的反应。梅永年接着关志高的话问道,“依殿下看,太子最有可能与谁勾结?”
      梅诚不待丞暄回答,便道,“凭他是谁,殿下手握重兵,朝中又有梅家、陈家等大族支持,太子一党不过以卵击石罢了。”
      梅永年皱了皱眉,终究没说什么。梅让则嫌恶地翻了个白眼,似乎很有些看不上他这个大哥。他对梅诚的“看不上”,大约与对旁人的“看不上”有些不同,梅诚是丞暄的大舅舅梅永华与原配陈氏所生,这个陈氏自然是来自梅诚方才说的那个建京赫赫有名的望族陈家。陈氏福薄,为梅永华生下一子一女后便病故了,梅永华丧期一过便娶了淮南钟家的女儿做填房,梅让则是这钟氏所生。
      两兄弟虽皆是嫡出,却不是一个娘生的,再兼家业颇大,难免有些罅隙。
      梅让抬眼看了看丞暄,大约是顾忌着他还坐在彼处,才不曾说什么。
      丞暄看也不曾看梅诚一眼,只淡笑道,“梅诚这性子倒是与大舅舅越发像了。”随后便谓梅诤道,“此事可大可小,你明日一早便启程回西南,亲自去查查睿王。若雅、嘉二州有异,即刻差人来报。”
      梅诤下拜接旨,“是!”
      丞暄又问曲先生,“先生安排在各地的探子,可打听到什么消息?”
      曲先生道,“天川一切正常,俄羌王与阿希伦处都安排了人,阿希伦上次受了重创后,原安分了一阵子,近日似乎又有所筹谋,只是不知是否与睿王有关、与太子有关。”
      想必长天宫亦有丞暄的暗桩,这也无可厚非,宁梁两国原本就是这样的光景。是以我省得曲先生后头还有话,只是顾忌我在场,故意不说下去罢了。
      丞暄亦不曾追问,反扭过脸来问我,“依你看,曜日凛可会与丞昭联手?”
      “啊?”我一怔,不曾想到他会忽然这般问,却还是凭着对曜日凛的了解,答道,“比起太子丞昭,他还是看重你多些。我许久不问宁国的事了,不过早前凛倒是说过,夏丞昭阴险狭隘,不可与之为谋。”
      关志高道,“若这么看,岂非只剩俄羌胡子了?那便更糟了,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咱们与宁国都穿着鞋,你来我往还有个顾忌;俄羌胡子们却是一穷二白,最能舍得一身剐!太子若是勾搭上那帮流氓,走到何处,何处便得乱套!”
      亳州刺史闻言大骇,“殿下,太子把持朝政,为所欲为,天下苦其久矣。还望殿下早作打算,救建京的朝臣与百姓于水火啊!此番他若是狠下心来,置大梁二百年基业于不顾,勾结外敌狼狈为奸,轻则谋朝篡位,重则……重则京都沦陷啊!”
      连梅让都不禁皱眉,忧心道,“俄羌人向来言而无信,太子又是个自以为是却少根筋的。他那些野心倒尚在咱们掌控之中,倘俄羌人来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还当真得提前预备一个应对之法。”
      若与丞昭联手的是曜日凛呢?
      毕竟如今各地的探子都还不曾传来确切的消息,我虽不怀疑曜日凛,并不等同于丞暄亦不怀疑,更不能等同于他的这些臣僚不怀疑。是以我琢磨着,这个“应对之法”我还是不听为好。
      以免万一走漏了什么风声,我这宁国人的身份被有心之人利用,将脏水泼到我身上来,也惹得丞暄不痛快。
      万幸广顺就站在这书房里间门外,头虽抬得不高,却能随时看见、听见丞暄或是我的吩咐。我朝他使了个眼色,看看门外又看看我自个儿。广顺也不知可是会意了,立时点点头,笑着转身走了出去。
      不多时,便听得广顺复又从门外进来,行至内间,站在我身边轻声道,“主子,许县令求见。”
      许县令便是天思,傅知尘定了忠州刺史一职后,丞暄便令梅让抬了天思接他的职。
      广顺不愧是慕王府总管太监,这察言观色的本事非常人能及。我得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遂朝丞暄眨了眨眼,向在场众人告了罪后溜之大吉。
      出了门在廊庑下隔着窗子仍听得丞暄的声音,“尹长史是本王的人,他与诸位一般对本王绝无二心,诸位日后不必避讳,他与曜日家……再无瓜葛。”
      广顺自然也听见了这番话,遂小媳妇儿似的抿嘴一笑,“主子今日头次来与诸位大人、先生议事,一切可还习惯?”
      我豁达一笑,“能有什么不惯的,何况人与人间的信任也不是一时一日便能建立的,日子还长着呢,只要我诚心以待,终有一日他们会接受的。”
      广顺道,“主子雅量容人,令人佩服。”
      我笑道,“这你一个眼神就知道旁人想要什么的功夫才令人佩服,天思果真找我了吗?”
      广顺不好意思地笑笑,“自然是没有,许县令不胜酒力,府衙的下人早已将他接走了。”
      我点点头,“那便好。”
      广顺又问,“主子今日累坏了,可要奴婢将玉碗儿唤来伺候您早些歇息?”
      我摆摆手,笑道,“不必了,你进去伺候吧。我去选几样东西,待咱们周岁小寿星回房了,也让他抓个周儿。”
      广顺看看我又透过窗户望了望丞暄的方向,欣慰地露出了老母亲般的微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第卅九回 雄踞河山势彪炳,有芳为伴腊如春(下)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