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满乾坤》折耳大官人

88、第卅九回 雄踞河山势彪炳，有芳为伴腊如春（中）

　　腊月十九，丞暄生辰。
　　泉城这小地方大约从未这般热闹过，昔日的弄花别馆今日的慕王府四周的几条街都被大大小小的马车占满了。大伙儿都不曾料想这寒冬腊月的除了自己之外还有这么些人上赶着来贺寿，一时间谁也闹不清附近的马车里坐的是谁，有的该避让的没避让，亦有的两头皆停下来避让，半晌无人动弹。总之是一片混乱，最后还是梅让派人带了一路精兵来疏散的。
　　我在王府转了两圈，见梅让、傅知尘进退得宜地在府门口迎客，广顺、德康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府中内务，广安、广廷带人里里外外护卫着王府安全，一切都无甚可操心的，遂神清气爽地由玉碗儿陪着回了屋。
　　玉碗儿给我端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地问，“大爷，殿下早起出门时特意嘱咐您早点过去陪他到熹光堂正殿一同受来客的谒见呢。”
　　我随口道，“熹光堂那头唱着堂会呢，我听着头疼，遂回来歇着了。”
　　“爷这是不打算过去了？”
　　我走到榻边上往上一倒，鼻子哼气道，“嗯。”
　　玉碗儿也不敢多劝，无奈地嘬了嘬牙。哪知我气儿还没喘匀，老管家德康便来请了。
　　我不大情愿地坐起身，只见德康着急忙慌地瞅瞅我又瞅瞅玉碗儿，急得直拍大腿。他不敢与我大声说话，只得谓玉碗儿道，“小哥儿可知现已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带主子去熹光堂呢？拜寿的人都来得差不多了，殿下急得问了好几回了，咱们找遍了王府都没找到主子。”
　　玉碗儿面不改色道，“康叔莫急，这不是就找着了。主子这几日忙坏了，今日起得又早，方才觉得有些累，便回来歇了会子。”
　　堂而皇之地去不好，三催四请仍不出场也不好，我索性起了身，谓德康道，“我这就去。”
　　德康有些古怪地看了我的衣裳一眼，却也没多说什么，只道他先去回禀一声好让殿下放心，便又一阵风似的去了。
　　熹光堂正殿是我亲自带着人布置的，丞暄位置左侧支了一张小桌，便是我假意给自个儿留的位置。我若不摆这么个小桌，莫说丞暄，纵广顺看过一遍也会觉得异样。实则我早已安排妥当，今日一早便着人搬了一盆血玉珊瑚放在那，旁人见了还道那位置是专门用来放这么个吉祥摆件的呢。
　　丞暄大约也是见这张桌子被血玉珊瑚占了才着了急。
　　绕过唱堂会的院子，我从正殿北面的一个小门悄无声息地进来，不经过众人直接来到了丞暄身侧。没见过我的人，只会以为进来了个亲兵护卫他。
　　不错，年前我那铺子给亲兵们做衣裳时，我给自个儿也留了一件，紫衣黑甲，瞧着与广安、广廷等高阶的亲兵将领无异。
　　丞暄抬眼看了看我，脸色冷得结霜。不怪他生气，今晨他起身后特意让广顺拿了一套与他的衮服颜色相同的衮服给玉碗儿，只去了龙纹，其它别无二致。然我却未能承他的情，穿着亲兵的紫衣黑甲便来了……
　　我小意地单膝跪下，在他耳边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然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你大张旗鼓地给我抬身份不利于取信于天下。待咱们顺顺当当地回了建京，一切都还可从长计议。哪头轻哪头重，你心里得有个权衡。”
　　他依旧冷着脸色，“知道了，坐吧。”
　　我不曾依言坐下，又道，“我不坐了，站会子就走了。他们大多不认得我，你不提这事，便也没人会发现了。”
　　丞暄却不由分说地拽了我的腰带一把，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广顺赶忙扶着我在我屁股底下垫了一个软垫，还尤为大声地喊了一句，“哎哟，主子当心些！”
　　此言一出，满座噤若寒蝉。
　　偌大的一个梁国，除了慕王殿下，还有谁能被广顺公公唤作主子呢？答案不言而喻。
　　广顺站起身，摆摆手停了鼓乐，遂众人纷纷放下酒杯朝丞暄的主位上望过来，一个个地虽在竭力掩饰，眼神中还是不□□露出好奇。
　　丞暄浅笑着举起酒杯，众人忙跟着举杯，更有几个刺史站了起来。丞暄笑得既冠冕且和善，“坐下喝酒，今日是本王的私宴，诸位远道而来皆是客人，不必拘谨。”
　　饮罢这一杯，丞暄又道，“本王离京不过二岁有余，能创今日之局面，非一人之功。在西北时，有吕将军等良将骁勇善战，刘刺史等儒臣竭力配合；如今在河南，武有本王的表哥梅将军兢兢业业，文有赵刺史、傅县令因地制宜。本王向来赏罚分明，上述诸位皆已论功行赏，只唯独还漏了一人。”
　　我的心瞬时提到了嗓子眼儿，方才不是已说的好好的，他怎的又拉开架势要封赏我了。
　　丞暄笑着看了我一眼，众人亦朝我望过来。
　　丞暄声音清亮，仙乐般回响在正殿中，“尹氏子路，系出名门。外谋御敌之策，内理王府庶务，其功累累，其情切切。惜天下未定，不能请吾皇谕旨以爵禄加之，且暂封为王府长史，辅佐本王协理内外。”
　　王府长史，宁梁两国开国以来均未有过的官职……只听说过州刺史有个长史做帮手的，堂堂亲王竟也封了个长史。不过职责倒不难理解，无非王府的幕僚长，听上去不是个什么大官，然若日后所辅佐之人登基，封侯拜相也非难事。
　　行一步思百步的慕王殿下大约又是在为日后铺路了，我能想明白的道理，在座的皆是人精，又岂有不明白的？这倒是个新鲜主意，总好过让我当他的王妃，旁人也不好说什么。
　　我遂起了身，准备走下台阶跪到殿中央谢恩。上次加官还是在大宁时，曜日凛封我为昆仑宫一等侍卫，彼时我与凛虽尚亲厚，却也是在他开口前便规规矩矩跪下接旨的。如今却好，丞暄的令旨都宣布完了，我还像个石头墩子似的在他身边坐着，倘被哪个好事者瞧见了，岂不得扣我个“尊卑不分、恃宠而骄”的大帽子。
　　然则我弗一起身，便又被丞暄拉住，他微抬起头轻声道，“你不必跪我。”眼中情意满盈，方才那点子别扭登时烟消云散。
　　我如何受得住他这般饱含深情的模样，脑袋瓜子“腾”地冲上来一团热气，只想将这张惊世绝伦的脸揉进肩窝，先舔舔软乎乎的耳朵，然后咬咬红艳艳的嘴唇，再啃啃滑溜溜的舌头……
　　不能想了，不能想了，我赶忙甩甩脑袋，强自镇定着看了看座下众人。终于还是忍住了这般如此，如此这般的冲动，跪在丞暄身侧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谢了恩，纵不够正式，也勉强说得过去。
　　我的头还未抬起，座下诸位殿下老爷便举杯恭贺起我这新鲜出炉的王府长史。
　　我以为这便罢了，不想丞暄还有后招。他在我面前站起身，我低着头只能看见衮服的酱紫色裙裳。
　　丞暄又道，“圣上倚重，将靖西都护府等四处要地托付本王治辖，本王虽不才，却仰仗诸位通力配合侥幸使百姓安乐富足。然芳满未得圣上敕封，其责其誉皆不曾昭告天下，为便宜行事特赐玉簪一枚，以彰恩宠。”
　　玉簪？什么劳什子？
　　我低着头不知丞暄所指何物，却听得座下人群中传来些不同寻常的动静，虽则这些见过世面的亲贵老爷们竭力克制，我仍听到了类似唏嘘哗然之声，不由得便仰起头去看丞暄。
　　岂知这人竟将自个儿九旒冕上的玉簪拆了下来，我仰着脖子望着那只与玉簪颜色近似的手，一时陷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
　　冕冠是皇权、王权的集中象征，官员纵是宠遇优渥也不可能触碰，皇室之人与一般的人家一样，为显亲近或可将随身的首饰、玉佩、折扇等赏给旁人，却没见哪个皇帝或亲王将冕冠上的物什赏人的。太过亲昵不说，谁舍得让旁人染指自个儿的权力呢？
　　丞暄倒是不曾挑明他与我的关系，可是这一枚簪子插入了我的发间，只怕比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更稳固了我的地位。纵是皇帝封后，亦没有将身上的龙袍解下来给媳妇儿披一披的。
　　不知何时，我已被丞暄搀扶着起了身，肉身虽仍旧坐在那，心思却已不知飘飘忽忽去了何处。正殿中鼓乐再度响起，贺寿的众人也仿佛方才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般，该敬酒敬酒，该拜寿拜寿。
　　宴饮持续到了下午，顾及有不少客人并不宿在泉城，后晌便没有再大兴酒宴。这自然也是我的私心，他的生辰，我总是盼着留一些时候只我与他二人度过的。
　　午膳时鸡鸭鱼肉置办了一大桌子，想必他已吃得腻味。是以我将晚膳布置得极为简单，只在暖炕上支了一张炕桌，一人面前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丞暄上炕前已将衮服褪去，换了一身轻便的直裾，我亦换下亲兵的紫衣黑甲，穿了件与他一样的衣裳。
　　抓了一把香葱末撒在汤面碗里，香气顿时熏得满屋皆是。我将筷子递到他手中，问道，“可还认得这是何物？”
　　丞暄唇边的笑意登时爬上眼角眉梢，“鱼翅海参龙骨汤配龙须面。”
　　回想起那一年鬼使神差策马出去老远给他买寿面的情形，我自个儿亦觉得好笑，彼时是断不敢想象与这活阎王一般的慕王殿下有今日的。“今回的面条都是正儿八经的龙须面，再不会让你吃生面坨子了。”
　　我说话的工夫他便吃了小半碗，鼻尖都冒出细密的汗来，“嗯，可惜是用碗盛的，比不得那年守着锅吃更有意境。”
　　我一边低头吃面一边笑，“那还不容易，这便让小厨房将煮面的锅送来。”
　　他道，“明年只让他们将汤与面预备好便是，咱们自己煮。”
　　“明年？”我不由得笑意更深，“那时你便说年年生辰都吃这个，可是想到了会有今日？”
　　丞暄的眼睛被热气熏得有些红，“我那时……连翌日都不敢想，更何况是两年后？”
　　我偏过头轻咳了两声，“都过去了，你连玉簪都给了我，还有什么是我不能与你共担的？”赐簪之举，我虽口中怪他鲁莽轻率，心中的感动与甜蜜却也不是假的。
　　丞暄的指腹滑过我的脸，“我的芳满光芒耀盛，不止我一人欣赏。你在宁国贵为国公，若在我大梁仅一介侍从，教我如何心安？世人皆先敬罗衣后敬人，你我之间的情意虽非这等虚名可衡量，然既生在这红尘凡世，我亦难免落俗。”
　　我原本嬉皮笑脸的，被他深情款款地说了这许多腻歪话，老脸红得似要滴血。“你，你，你好端端地说这些肉麻话做什么？你给我封了官，又把冕冠上的玉簪插在我头上，你我是舒坦了，却让那些拥护你的人怎么想？传到天下人耳中，少不了又是一番豢养男宠、任人唯亲之类的质疑。”
　　丞暄将手覆到我手上，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庄重，“我既敢做，便不怕旁人说。众口悠悠，不论做什么皆会有褒贬，但求问心无愧。我身为大梁的亲王，若是连保护自己至爱之人都做不到，又何以取信于天下？”
　　我咬了咬嘴唇，“这个道理你明白，我明白，旁人未必明白。且又是在这样逆水行舟的时机，先含糊着，待时机到了再说方为权宜之计。”
　　丞暄轻叹了一声，将炕桌搬到了角落，揽着我一齐歪在炕上。我转过身搂住他紧实的瘦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听得他的声音从顶上传来。“与你有关之事哪有什么权宜之计，更容不得一丝含糊，你在我身边，便是最好的时机。”
　　“唔。”我将脸埋得更深了些，想我堂堂上京城纨绔小霸王，竟被他几句情话羞得抬不起头来，真是丢人丢到海里去了。待我快要将自个儿憋得晕厥过去，才自他怀中掀起头来，道，“我让管家登记的礼单你可看过了？”
　　丞暄低下头，浑不在意道，“无甚可看的，婚丧嫁娶需回礼时，广顺自会斟酌着办的，你也不必操心那些。”
　　我想了想，终是小意试探着问了一句，“圣上可有赏赐什么东西下来？”如今王府杂事都会过我的耳经我的手，若宫里有赏赐，我是必定会知道的。偏恩献帝这一次面子功夫做得不周全，竟连丞暄的生辰也没个动静，我怕是自个儿疏漏了，只得问了丞暄这么一句。
　　丞暄失笑，“他能赏赐些什么，白绫，还是鸩酒？”
　　看来恩献帝这个亲爹当得很失败……
　　丞暄却并未因此而显得伤怀，“我并不稀罕他赐的东西。”
　　好好的生辰，我亦不想惹丞暄不悦，遂问，“近来丞昭不是炙手可热么，按理说圣上也算是有求于你，竟不知放低了身段讨好讨好你？”
　　丞暄道，“他纵一时有求于我，也不过是指望我与太子相互制衡罢了。他若此时假惺惺地送些寿礼，只会让我生厌罢了。实则这样我心中反而舒畅，圣上与我从不是父子，而是对手。彼时我年幼，输了前半程，这后半程……便是背水一战了。”
　　丞暄脸上的寒意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骇人，我瞧着却只觉心疼，不由得便去想，倘若这些年我陪着他一同长大，这人会是怎样一副心性。
　　我遂双手捧住他的双颊，试图用掌心的温热融化他面上寒霜。“唉，怪我，没的起了这么个话头儿。今日是你的生辰，说这些做什么？别人的礼就不说了，可知我给你备了什么寿礼？”
　　他扭脸在我手心亲了一下，神色缓和不少，“横竖我已有珠玉在侧，你再送什么，也比不过这个。”说罢，还在他这“珠玉”的脑门子上“吧唧”亲了一口。
　　我从他怀里钻出来，爬到暖炕的另一头，自炕边的阁子里捧出了早已备下的宝贝。丞暄口里说着不在意，却不待我爬回去，便自个儿凑了过来，伸着脖子看我手里的锦盒。
　　“咳咳，不打开吗？”他在我身边坐下。
　　我将锦盒递到他手中，“你亲自开吧。”
　　他也不扭捏，接过锦盒便打开了，又取出锦盒内金丝绣线的丝绸锦袋，小心翼翼地打开，里头的宝贝才露出来。
　　那是一块岫岩碧玉打磨的长命锁，串在赤金雕龙纹项圈上。玉身清透，无絮无瑕，正面刻着“平安喜乐”，背面藏着“天佑丞暄”，浓浓的绿意仿佛春日新雨后视野尽头的草色。赤金项圈上的两条金龙亦借着项圈的弧度缠绕于其上，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岫岩碧玉算是上京一带的特产，这块玉料原也只有巴掌大，是距上京不远的一座矿山中刨出来的。我十四五岁时好上了赌玉，虽则十次里只能押对两三次，那日却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一脚踹在屁上，二十两银子赌来了这么块无价宝玉。事后冯老二欲拿五百两银子问我买，我都不曾答应他。
　　实则彼时我留这样一块宝玉并无用项，只是不想将稀世珍宝拱手让人罢了，如今想想指不定是天意，让我阴差阳错地留了这么一块玉，好来配这比玉还要稀罕的人。
　　丞暄望着长命锁失笑道，“我竟以二十一岁高龄收到了洗三礼才会收到的寿礼。”口中虽这么说，他却还是笑着将项圈戴上，碧绿无暇的美玉将他锁骨下的皮肉衬得越发白皙，教人须得左顾右盼地不去看他，方能压抑住将其扑倒滚成一团的欲望。
　　“丞暄，”我在他对面坐好，忽而正色道，“在我看来今日不是你的二十一岁生辰，而是第一个生辰。贵妃早逝，皇帝疏远，你身边一直没个正经亲人，过去的二十岁过得想来并不很好。自今岁起，我会守在你身边，将你当作初生的婴儿般悉心对待，伴你长命百岁，平安终老。你……可愿意？”
　　丞暄笑了，明艳动人。非勾唇浅笑，亦非淡然莞尔，而是真正的畅怀，上扬的眼角却洒出两滴清泪来。冰冷却熟悉的那双手握住我的手，丞暄笑着正视我，腮边尚留有浅浅泪痕，被泪水洗过的声音轻到只我二人可闻，却透着苦尽甘来的喜悦与郑重，“求之不得。”

　　只要我有的，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