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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卅八回 困兽犹斗拼宿命,成竹在胸料前程(中) ...


  •   赵嵩是年岁不小是个长辈,我是个没有官职的晚辈。
      近来我听丞暄的话,日日在他的臣僚面前装得一副大方且谦恭模样,此时自然抹不开面子先起身,只得也学着他保持着二人相互问好时的姿势,一直行着礼站着。
      还是丞暄开口说了一声,“你来本王这里坐着。”我才得起身应诺,坐到他左侧的第一张椅子上。
      赵嵩亦后退一步回到方才的椅子上坐下,头却是再未抬起来过,仿佛看我一眼便脏了他刚正不阿的眼珠子似的。
      我有些不安地起身,拱手谓丞暄道,“殿下,我还是先退下吧,您好和赵大人说话。”
      丞暄扫了我一眼,淡淡地看不出喜怒,我却知道这是他撂脸子的前兆,赶忙闭上嘴坐了回去。
      赵嵩见了我不打招呼不说,甚至自我进来后连开口说一句话都不愿,气氛安静得有些尴尬。我猜在我进来前丞暄一定在这位赵大人面前扮演了一位十足的贤王,日理万机且宅心仁厚,换作熟悉丞暄作风的那些大臣,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没人敢这般拂他的脸面。
      然而今日的丞暄诚然好说话得出奇,他竟好脾气地问了一句,“赵刺史方才说到何处了?”
      赵嵩这才道,“臣已老迈,虽仍怀黼黻皇猷燮理阴阳之志,却无奈疾患缠身,常深感力不从心,难堪大任。如今老臣的孙子都已有了子嗣,惟愿告老还乡,以享天伦。”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丞暄自然也没有必要再强留,又说了几句虚头巴脑的溢美抚慰之词,便命他退下了。
      赵嵩起身,步伐尽显老态,然他好不容易慢悠悠地走到门口,却又破釜沉舟般折返回来,在书房的正中间跪下,五体投地道,“老臣有罪,然归田在即,有句话纵殿下要怪罪老臣以下犯上,也不能不言。”
      丞暄的脸早在赵嵩去而复返又跪倒在地时便冷了下来,这张脸不拘在什么时候看,都是精雕细琢挑不出一丝瑕疵的,可嘴角坠着的寒意却让人如坠冰窟。若非见过些世面的人,还真不敢看他。
      丞暄与赵嵩说话时,丝毫没有与我闲聊时的娇意,他的声音威严而肃杀,远得仿佛从九重天上传来。“既知是冒犯的话,便不必说了。”
      “前有比干不计生死劝谏纣王远奸妃亲贤臣,后有伍子胥多次谏言吴王杀越王灭越国,臣不敢吝惜残躯,坐视殿下违逆祖宗伦理,豢养男宠、耽搁子嗣,遭朝野物议。”赵嵩说完,还“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我真怕他一时情绪激动气血上涌,一头扎下去就起不来了。
      好一个“遭朝野物议”,想来市井坊间都已知道慕王府有个独占恩宠的男宠了,看赵大人这个激愤的程度,外面大约将我传得很邪乎。他居然还提到了比干,我此刻可是该学妲己向丞暄撒个娇邀个宠,非要取了这老东西的心来治病呢?
      丞暄听起来十分平淡地“哦”了一声,“原来本王是帝辛,是夫差。”
      这个赵嵩也是的,在慕阎王面前说这样的话,可是不想全须全尾儿地回家颐养天年了?商纣王帝辛,吴王夫差,这两个不长进的东西有多不听人劝我不清楚,但有一样,此二人手上都亡了国。
      这个帽子扣得可不小,莫说是丞暄,连我听了都有些动怒。从前在建京,他为免皇帝猜忌,不惜假装荒淫暴戾受世人指摘;如今总算能喘口气儿了,却也是兢兢业业,收拾贪官安抚百姓,没一日安生。这个丝毫不知道丞暄付出了多少的老家伙,他凭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地在丞暄面前危言耸听?
      我看着老态龙钟得像个树桩子般扎在地上的赵嵩,等着丞暄的雷霆之怒。却听丞暄的声音依旧静水无波,“赵刺史,大梁不是本王的,不会因本王有无子嗣而动摇国本。你的这份担心,本王受不起。”
      丞暄并没有接招,他这样说,甚至是示弱。他如今占领大梁北部,与他老子的朝廷分庭抗礼,不是摆明了要将太子取而代之,甚至将他老子赶去做太上皇么?赵嵩想必也是默认了这一点,才会有方才一谏,偏丞暄又摆出一副闲散殿下的姿态,倒让赵嵩一时找不到错处下口了,他总不能劝丞暄谋朝篡位吧?只要丞暄不是储君,子嗣一事便算不得致命;说到好男风,朝中还放着个深受圣上宠信的烁王呢,劝得深了,只怕连圣上都要一起被兜进去。
      然而丞暄低估了赵嵩的固执和迂腐,他既不怕得罪丞暄,也不怕寒碜烁王。“龙阳之好有违伦理纲常,纵非宗嗣,无子无后亦为不孝之首。殿下乃金枝玉叶,真龙之子,今靖西都护府二十二州、山南两道、河南道皆倚仗殿下治辖,殿下英名有如白璧,容不得一丝尘污!一侧是万载社稷,一侧是一时色欲,孰轻孰重,还请殿下三思!”
      合则我是丞暄白璧上的尘污?丞暄与我好了便是置江山社稷于不顾了?赵嵩把我说成是以色侍人的小郎君,我认了,但我不能看着他把丞暄逼到这个份儿上。
      于是我走到赵嵩身后,双手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拽起来,“赵大人起来说话吧。”赵嵩被我拽了个踉跄,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似乎想不到有人胆敢在金贵的慕王殿下面前像个乡野村夫一般拉拉扯扯,仿佛他一个不顺我的意,我就能与他在丞暄的书房里动起手来。
      实则我并不想揍他,且恰恰相反,我是想礼待他,请他老人家坐下。
      可惜赵嵩被我连拉带拽地放在高背椅上面时,仍旧惊恐得说不出话,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实在看不出一丝一毫被“礼待”了的痕迹。
      我站在他对面,挡住了他与丞暄看到对方的视线。丞暄从始至终没有发话,只由着我造次,赵嵩却似乎觉得这样的対峙很有些怪异,他试图站起身以与我高度相当,却被我按着肩膀又跌坐回去。
      “赵大人,别起来,您坐。您跟个男宠说话客气什么不是?况且我也不是同您客气,我是怕我的话吓着您,您岁数大了,要是一个猛子栽倒下去,可能就再也起不来了。” 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赵嵩,语气温和,手上的力道却是待确认他已不敢再起身后才松开的。
      “你……”赵嵩抬起一根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我,嗓子眼不知囤了多少咒骂我的长篇大论。
      我不耐烦听那些,遂抢先一步道,“赵大人,我看您面相还算忠厚老实,却不想竟是个动辄危言耸听吓唬人的。你一口一个‘殿下’唤得倒恭敬,话却说得不太中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吓唬幼童呢。我倒想问问您,他养个把男宠怎么就有碍江山社稷了,我还能撺掇他采山探海,剥众害民不成?亏你还自比比干,那比干有七窍玲珑心,你却是个死心眼!我是男人,苏妲己却是女人,帝辛犯在她手里不是也将殷商葬送了么?”
      “你们一个个的成日以他身负江山社稷为由盯着他的德行,说句大不敬的话,他日圣上大行太子登基……”我指着他的鼻子毫不客气地问,“你有胆子到新皇面前说半个梁国都倚仗他的治辖吗?
      “殿下坐镇河南道,北部大梁列位重臣名将景仰殿下、信服殿下,愿惟殿下马首是瞻,殿下很欣慰,宵衣旰食一日不敢懈怠,生怕有负众望。可是列位大人的忠心怎就如鞭子一样呢,鞭笞催赶无一丝人情味,你们是想效忠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一尊石像?”
      我说了许多话,口干舌燥的。估计广顺在外头早已备好了我的茶,只是我在里头喊的这些话听了都大逆不道,他不敢擅自进来。
      丞暄像是嫌我与他之间的事还不够让赵嵩气愤一般,竟亲自端了他的茶碗走到我身侧,递与我道,“有些冷了,先少喝些。”
      我还预备了很多话,不打算就此停下,于是亦没有顾及赵嵩惊悚的眼神,“咕咚咚”喝光了一盖碗的茶,又将茶杯重重地放在赵嵩身旁的桌上,接着道,“尹某不才,不是什么贤德之人,与赵大人这样的清贵自不能相提并论。但我自问是个知冷热的,明白殿下每日因何事悲何事喜,偶尔开解则个,他才不至被这半个梁国的责任压死,被你们的忠心逼死。”
      待到赵嵩已被我盛气凌人却又情真意切的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我又放下姿态,软着声音以退为进道,“说到底,还是赵大人过虑了,殿下尚年轻,还能守着个男人过一辈子不成?二十不娶妻也不是一辈子不娶了,待局势稳定了,梅老令公自会做主为他选几房妻妾的,届时您再想想今日这番以下犯上的谏言,是值还是不值呢?”
      一直由着我口若悬河的丞暄大约终于听够了,他有些疲倦地谓我道,“你说得够多了,赵刺史年事已高,少说两句吧。”
      “唔。”苦主儿都发话了,我只好闭了嘴。拿着丞暄的盖碗回到方才的位子上坐下,又打开盖子瞧了瞧,遗憾地发现刚才果然喝得十分干净,一滴都不曾剩下,这会子茶碗里可怜巴巴躺着的那一撮茶叶都有些干了。
      丞暄又谓赵嵩道,“赵刺史也请回吧,刺史操劳一生,致仕后便惜时惜福,少理会些朝中之事吧。”
      赵嵩磕了三个响头,走了。剩下我与丞暄在书房中面面相觑,谁也开不了口说第一句话,甚至连向对方笑一笑都很艰难。
      赵嵩走后,广顺带着徒弟进来收走了书房内的两盏茶碗,又给我与丞暄各添上一碗新的。
      实则这样的小事实在不必劳烦慕王府的大总管广顺,然他还是很尽责地亲力亲为。我猜他大约听到了方才书房内的对话,生怕我和丞暄都在气头上,恐小中人毛手毛脚地做错了事,更惹得我二人不悦。
      广顺来得悄无声息,走得不留痕迹,若不是桌上那两杯新茶,我甚至怀疑赵嵩走后根本不曾有人进来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丞暄问道,“芳满,你为何与赵嵩说我终究会娶妻那些话?是安抚他的权宜之计,还是……你果真那样觉得?”
      我抬眼望向丞暄,他站在窗边负手而立,破碎的阳光照到他脸上,使他的眉头收紧。我反问他,“你以为呢?”
      他道,“都不可。”
      他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我,神色深情而郑重。
      我有一瞬间的失神,不禁喃喃问道,“什么?”
      丞暄大步向我走来,拉着我的手腕将我拽到他面前,他低下头,鼻尖几乎与我相撞,“不论是安抚大臣的权宜之计,还是你果真那般以为,都不成。”
      “你,你难道不想废了丞昭再挤走你老子了?”虽则我二人对他欲登基为帝之事都心知肚明,然这还是我第一次这样直白地问出口。
      乌黑的眸子盯着我,他一字一句道,“并非我想当皇帝,而是我别无选择。”
      我没理会他这句“别无选择”,只问他,“皇帝岂能没有子嗣?你终将老去,可这江山却是要千秋万载且日日更新的,难道你要让自个儿死后梁国宗室为了那把椅子大混战?说不定不用等你死后,一旦你老了,露出颓态,你的弟弟和子侄就会像饿狼一样扑上来,先撕了你,再瓜分疆土。”
      丞暄露出痛苦的神情,是那种寻常人永不会明白的痛苦。“前半生为了皇位汲汲营营,寝食难安;后半生坐在那把椅子上,却还是要受制于它。难道我的意愿就如此无足轻重么?”
      我扁扁嘴,“路还不都是你自己选的……”
      丞暄失望地放开我,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定了定心神,才成竹在胸道,“是啊,是我自己选的,这事我自有安排。你只消记得,不必再在人前提及子嗣之事。”
      他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让大爷我分外憋屈,我与赵嵩说那些话是为了谁呢?难不成是为了我自个儿,骂我的人多了,早几年参我的折子能堆满曜日凛的书案,我一律当成小曲儿来听。若不是那姓赵的把丞暄说得太不像话,我才懒怠搭理他。
      “难不成我就由着那老货不分青红皂白地数落你?!”
      丞暄的好脾气也让那赵嵩磨没了,语气中透着不耐烦,“文臣大多迂腐,他自恃年迈,又与梅家有些交情,说几句劝谏的话你便只当是他的忠心罢了。你要吓他骂他都由着你,却何苦说那些自轻自贱的话,我费尽心思为你正名,你却恨不得唾面自干……也不知可是我想多了,你原也不打算与我如何,不过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他一急,我更光火了,“你自作多情?我才是一厢情愿呢!大爷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清楚,我自轻自贱唾面自干是为了谁?你往后的路有多难,莫说我不清楚,只怕连你自己也无从想见。这些文臣不带兵,嘴皮子上却有刀有枪,你不做出些让步,日后他们如何会拥戴你?”
      丞暄端着茶碗坐下,喝了一口茶后,神色也缓和了些,“我叫他来,可不是为了哄着他的。”
      我顺口接道,“你自然不是为了哄着他……”说完才忍不住去想丞暄此话的深意,不由惊诧道,“你是故意唤我进来让他知道你我的事?”
      我的话似乎终于合了慕王殿下的心意,他悠然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与其待日后我昭告天下时,这些老顽固们一齐拥上来口诛笔伐,不如提前与他们透些风,让他们慢慢习惯。”
      “昭告天下?你还要昭告天下?你要如何昭告天下?”我像被人踩住了尾巴似的嗷嗷大叫。他虽素来乖张,却总不置要封我个男妃吧?纵满朝文武答应,大爷我也不干啊!
      他不理会我一声高过一声的问题,只道,“今回只是个试探罢了,初闻此事自然大多数人都会反对,先听听他们反对的理由,日后再逐一将这些困难都解决便是了。”
      听他这样说,我又有些感动,却因方才发了一通火不好意思立时换脸,遂抿着嘴偷瞟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梗着脖子道,“你还真打算把挡在你我跟前的那些世俗障碍……都扫清了?”
      说完才发觉自个儿的语气太过亲昵,信赖中带着一丝期待。他也听出了这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笑着放下茶碗,仿佛此前的龃龉不曾发生似的,将我拉到他的腿上坐下,“虽则早知赵嵩这样自视清高的翰林不会如广顺那般懂事,猜到他会说些酸腐之言,却不想这般不中听,白让你伤心了。是我的不是,不该贸然唤你进来受这份气。”
      我摩挲着他的耳垂,早把方才的怒气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也算不得受气,横竖我都已经连本带利地训斥回去了,只怕赵大人才是气得不轻。说来还是托你的福,不想我尹子路有生之年还能这般劈头盖脸的训斥朝廷的从三品大员,也算不枉此生了。”
      看着丞暄这张精雕细琢的脸,我觉着老天爷虽然公平,却公平得十分残忍——渺小如凡人,根本无法选择自身的盈亏。丞暄出身高贵,又拥有绝世容色,童年却孤苦无依,半生都挣扎在宫廷权力看不见血的厮杀之中。倘若能够选择,我想他宁不生在帝王家,顶着一张平淡无奇的脸,过着踏实平安的日子。
      然而人生并没有这样的“倘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第卅八回 困兽犹斗拼宿命,成竹在胸料前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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