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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卅二回 繁华褪尽听静水,度日如年问焉知(上) ...


  •   自前年秋天我带着一肚子算计入了慕王府至今,总共不过二岁光景。入府后无论二人心境如何,却是从不曾分开恁久。若等到过了年,与他分开的时候怕是比在一起的时候还长了。
      依着我方从凛口中得知丞暄唤我回去时的心气儿,怕是明日就要启程。回到府中静思半日,胸口那颗如搁浅的鲤鱼一般反覆挣扎的心才又渐渐游回水里。
      子凌入葬时虽有兵部尚书扶灵的风光,丧事却毕竟不是经亲人之手操办,既仓促又凄凉。清明时我病得不省人事,中元节那两日身子虽见起色却仍旧不能起身,眼下便是中秋大节,我自然是该留在上京与故去的家人共度。
      偏老尹家人口太旺,我爷爷这一房虽一个儿子都不在了,尹家的堂伯堂叔却还余十来个。若真想热闹,过大节时携着妻小聚在一处,没个三进三出的宅院都搁不下。
      早些年因我爹娘已不在了,我与子凌不爱去凑这个热闹;后来子凌渐渐显赫,旁支的一些长辈便对我兄弟二人看重起来,时常下帖子请我们过府。偏子凌事忙,回回都是我一人去,上京城众人皆知我是个没出息的纨绔,亲戚们自然也不待见,我体察了诸位长辈的嫌弃后,自然也不会再登门讨嫌。
      然今年回来,我吃斋念佛二十年的大伯母不知想起了什么,竟叫我中秋那日到祖宅过节。依照祖宅那边的规矩,大伯在各房兄弟中行六,我应当叫她六伯母,但她确实是我亲大伯的妻室,倒比其他一众亲戚更近一分。
      只是我大伯是十几岁便殉了国的,彼时两人并未拜堂行礼,只是定了亲。偏大伯母的娘家说自家女儿是个三贞九烈的性子,竟要做个过门寡妇。可惜靖国公世子的名头后来落在了我爹头上,大伯母过继来的孩子也未能跳过我爹承袭了国公之位,倒便宜了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大爷我。
      因着这一层关系,我对大伯母倒比对其他长辈更敬重些。大伯母惯是个耳根子软的,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年轻轻便被娘家人塞到靖国公府做寡妇那时候是这般,如今这把岁数还被我那几位姑姑们作筏子来唤我过节,只怕也是这个缘故。
      既是大伯母开口,我难得在上京,便也不好推脱。中秋那日,便将不情愿强化作情愿,带上给各房亲戚的贺礼,去了尹家祖宅。
      我去得不早不晚,爷们儿们大多已入座,女眷们有的在后院陪几位太夫人说话,有的带着丫头仆妇们在厅堂中张罗饭食。众人见我来了,无不笑脸相迎,连长辈们都起身热络地说话。
      厅堂上首正中间摆了五张矮桌,有三张空桌是给祖辈三位仅存的太夫人预备的,另两张……我见最右侧坐着的乃是新近封了永召伯的五堂伯,难道最左手的位置是给我留的?
      客套寒暄之间,众位叔伯已将我送到了那个位子,几番推拒不过,我索性安稳坐下,倒看看今日要开一台什么好戏。
      各房亲戚聚会总是难免攀比,我爷爷正是因不爱敷衍这些,又早早受封国公,才带着妻小独自建了府。
      十一堂婶是原是寿康侯的嫡女,说起话来自然难免托大。涂着鲜艳蔻丹的手指拂过水色极佳的玛瑙镯子,十一堂婶有些不尽兴地开口,“几位太夫人喜静不喜闹是自然的,咱们却还没到那个岁数呢,三嫂子怎么也不请个戏班子来热闹一番呢?早些年我在家中时,我们侯府却不是这样的。”
      九姑妈的夫君是寿康侯一路提携的,说话自然向着她,遂阴阳怪气地接话,“三嫂惯是个省俭的,咱们都知道。可如今尹家是出了一公一伯的大户人家,大节下冷冷清清的,还真有些不像。”
      三伯母的小儿子如今在宫里当差,说话便有了些底气,“咱们家有出息的男儿确实越发多了,自然不必在这些小事上省这一抿子。只是我听儿子说,宫里中秋也是不大办的,咱们的圣上最不喜铺张。”
      提到凛,我忍不住抬眼看了看三伯母家的堂弟。听说他如今是曜日凛的近身侍卫,很得信赖。我记得子凌曾多次教他功夫,如今看着这张脱去了稚气的脸,倒和子凌有几分相似,难怪凛对他青眼相加。
      想到子凌,我的心不禁又沉入了冰河。与子凌有八分像又如何,纵是子凌自身,不也就这般不明不白地没了?凛啊,是天生的帝王之才,雄心壮志与生俱来,近些年更添了国君该有的冷血冷情。
      我不能恨他,却也再做不到仰慕与信赖。
      然而旁人似乎一时并不能参透这个道理,小堂弟提起他的圣上,满眼的自豪与崇拜。有见不得三伯母得意的,自然这时便会将与圣上更亲近的人搬出来杀杀她娘儿两个的威风。
      子凌不在了,他们自然不好意思再提,我便成了现成的大棒,正可用来敲打三伯母与她的小儿子。
      果然,九姑妈又笑着开口了,“若说圣上最近有何圣谕,还有谁能比咱们家国公爷更清楚?”
      我站起身给她行了个礼,“九姑妈见外了,子路是小辈,您就别笑话我了。我不过陪圣上读了几年书,算不得什么。”
      九姑妈在我这得了体面,登时越发高兴了,“瞧瞧,要不怎么自幼就说子路这孩子将来必有大出息呢。虽身居这样的高位,却从不忘咱们这一家子人的。你呀,就别谦虚了,咱们子路是圣上面前一等一的红人,谁不知道啊!旁人拜见圣上皆是进了宫门便要下马的,我听你姑父说,你病愈之后去拜见圣上,竟是坐轿坐到睿宸殿门口的!”
      我笑了笑,只道,“让姑父见笑了,实是我身子弱,走不得一步路。”想到我与凛那日说的那番话,他便是允我坐轿坐到睿宸殿里头,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不待九姑妈开口,三姑妈抢先把话接了过来,“儿啊,说到你的病,我倒正想问呢。你这些日子可大好了?前些日子姑妈去 ,听说你病得下不了榻,忧心得跟什么似的,回到家跟你表妹一说,你表妹心疼得哭了几日,眼睛都哭肿了!”
      我点点头,“让姑妈与表妹费心了,是我的不是。只是我这病……”我才要将自个儿这病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便又被三姑妈抢了话。
      她自身后拉过来一个豆蔻年纪的瘦弱姑娘,似乎正是我那“哭了几日”的表妹,“绣绣,还不快过来见过你表哥,如今他已大好了,你也尽可放心了。依我看啊,你们的婚事还是该早些定下来!都是一家人,你虽尚未下聘,姑妈却也万不会挑你这个不是的!毕竟是你母亲在世时便与我说定了的。”
      我……
      我何时说自个儿已大好了?我娘活着时都不知肚子里是男是女,三姑妈那时更是没生出这位能把眼睛哭肿的表妹,如何就说定了呢?
      绣绣似乎亦并不情愿与我搭话,只匆匆行了个礼便又躲回她母亲身后了。
      我装腔作势的咳了两声,方道,“唉,不瞒三姑妈,我这病看着虽好了些,其实脏器却已坏透了。平日里用膳说话不打紧,可若是朝夕相对……怕是会过了病气。”
      原本就抿着嘴的表妹这会子脸色更难看了,忙暗地里捅咕她过于亢奋的老娘。自然,她是不愿跟个随时将病气过给她的病秧子表哥成婚的。
      可三姑妈似乎要学大伯母娘家人那一套,宁可女儿守寡也要谋了靖国公府女主人的身份,遂道,“既如此……就先定亲冲冲喜,待你大好了再拜堂便是。”
      三姑妈在下首说得唾沫横飞,我的思绪却不知为何飘往了别处。犹记得那时我得了疟疾,丞昭之流吓得连我的院子都不敢进,丞暄却到我的床前看我、救我。我省得,他彼时对我大抵是一分情意也无的,可是在这个没有一个亲人的团圆节,这些和我血缘相近却根本不能称之为亲戚的人一面贪着靖国公府的势,一面又避着我的恶疾,能让我的心泛起一丝暖意的,只有他。
      或许是那人堪惊为天人的容貌在我的脑海中太过清晰,我看着跃跃欲试的众人,忽然便鬼使神差地笑着说了一句,“亲怕是也定不成,实则我是个断袖,喜欢男子。”
      玉碗儿像是吓了一跳,蹲着身子小声在我耳边道,“大爷,待会子若是有人要将家里的儿子说给你为妻,可如何是好?!将姑娘说给你也便罢了,若是当真有人往府里塞少爷,殿下知道了还不得闹个天翻地覆!”
      会是如何一个天翻地覆法?大爷我倒很想知道。
      可惜各房的亲戚似乎一时被我吓傻了,莫说是给我说男妻了,一个个连话都忘了说。只四堂伯脑子快且心思活络,第一个醒了过来,捋着稀疏的白胡子,道,“这在咱们大宁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数百年前宫里还封过男妃,可见亦并无不妥,长辈们自然也不会强逼你娶妻。”
      四堂伯高明,一句话断了三姑妈的后路。
      四堂伯他老人家的嘴角微微翘起,连带着胡子也一颤一颤的,“然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娶妻不打紧,没有子嗣却是不成的,国公府里这般冷清,日后我到了下面亦不能跟八弟交待。这样吧,我家中的长孙浩儿是个上进又懂事的,不如就将他过继到你名下为子,继承家业,也算是全了我们兄弟几个对你父亲的心意。”
      今日人多,我都不知四堂伯的儿子孙子坐在何处、长什么模样。只记得前些年他的曾孙出生我还托人捎了一份贺礼去……如今竟要我将那比自个儿大上十来岁的堂侄子收为养子?
      其他几位叔伯大约也找到了这个缝子,五堂伯正欲开口说话,却被我抢在了前头,“四伯这个主意竟很稳妥,只是收养孩子到底是后宅的事,侄儿还是先问过自个儿的男夫人乐不乐意。”
      说罢,不待一一欣赏众人的瞠目结舌,我便以思念家中男夫人为由,拜辞了一众亲戚。
      此番语出惊人,所谓亲戚,怕是以后再不亲不戚。这倒正遂了我的心意,自得知子凌的死讯,我近来总是觉得,与大宁的一切关联越小,心里越舒坦似的。
      说到“男夫人”,那人还真不禁念叨。弗一入府,银筷儿便迎上来禀报,有人送了两坛酒与一封信到府上。
      我原本急着回屋,没多少心思听他说这些琐事,便随口答道,“是什么酒,若是好的,待会子你们几个赏月时就着月饼吃了便是;若是次的,你便看着赏人吧。”
      银筷儿道,“隔着封泥我倒没闻出是什么酒,除了酒还并有一封信呢,爷不看看?”
      我这才不由的顿住脚步,想起方才他似乎还说了“一封信”之类,心里那颗沉睡的种子才渐渐被唤醒,缓缓地破出一棵小苗来。“是什么人送来的?”
      银筷儿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却终是蹙着眉道,“您不说我还不觉,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送来的呢……我亦不是那等粗心之人,如何就想不起来了?”
      站在我身后的玉碗儿道,“想是专门挑选又精心训练出来的办事之人,求得就是一个不起眼。”
      见银筷儿恹恹的颇为自责,我温声安慰道,“不必想了,我知道是谁,去把东西送到书房来吧。”
      银筷儿手脚十分麻利,我才坐到书房案几前,他便拿着信带着库房的小厮将那两坛酒送来了。
      玉碗儿走过去隔着封泥闻了闻,意有所指地抿着嘴笑道,“我给大爷倒在碗中吧,大爷想这口儿可想坏了!”
      银筷儿挑挑眉,“竟是什么酒,似乎颇为烈性,大爷什么时候好上这口儿了?”
      玉碗儿挤眉弄眼地将他往外推,“你去让厨房送两个下酒菜来,我待会子便去给你帮手儿。”
      “要什么下酒菜,爷的身子弱,喝不得这样的烈酒,你怎么也不劝劝?”银筷儿今日不曾与我同去祖宅,没听见我那番惊天动地的断袖宣言,自然一时闹不清我为何偏偏执着于“这口儿”。
      玉碗儿瞥了我一眼,摇头晃脑地活像那青楼中的老鸨子,话虽对着银筷儿说,却摆明是说与我听,“咱们大爷近日心口冷得紧,正需这口烈酒来暖暖。”
      机灵如银筷儿,纵一时不明来龙去脉,也知道不必再问,遂带着小厮下去了。
      自得知子凌的事,玉碗儿与我一同回到靖国公府后,似乎已许久不曾露出今日这样的神情。我心中自觉也舒畅了不少,“瞧把你这机灵鬼高兴的!我竟不知你也爱这涌雪泉酒,横竖我不能多饮,你拎一坛回去便是。”
      玉碗儿却道,“我的爷诶,玉碗儿哪里是因为这两坛子酒高兴,还不是喜这两坛酒来得是时候,正暖在爷冷了数日的心上。”
      这小子简直是我腹中的蛔虫,然这话说得我的老脸忒是挂不住,我僵着一张脸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索性摆摆手将他赶了出去。
      听着玉碗儿走远了,我才有些忐忑地打开了与两坛子酒一并送来的那封信。
      笔力刚硬,落墨厚重有神,自是丞暄的字迹。
      寥寥数行并无赘言,我珍惜地从首字慢慢读起,舍不得太快将这一封短得不能称之为书信的字条看完。
      “月满人缺,相思索命。人之失爱,胜于灯之无油,鱼之离水。而吾,尤甚之。”
      言简意赅,旁人羞于启齿之事,由他说来却也无一丝含蓄。想象着那人写下这几句话时的神情,我不禁失笑,虽早知他不是个会说出“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却也不曾想到会是这般直白。
      然他若不是这个性子,大约也不会做出一城换一人这样的荒唐事。好一个“吾尤甚之”,我拿着信时便有些气他的反复无常,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却不知彼时的丞暄,已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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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卅二回 繁华褪尽听静水,度日如年问焉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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